母亲大人看我不顺眼时,最常用来泄火的词就是“番薯头”。番薯就是我们说的红薯,也是地瓜。绕着圈圈步不进入主题,其实是依然心有余悸。
六八年的八月底,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和姐姐被从全州老家接回资源。因为图方便,我就进入了资源高中大操场边的沈滩小学读二年级。沈滩小学的校长姓毛,她丈夫是资中的党委副书记,我爸是校长书记,当时已经靠边站,被红卫兵工宣队监管改造。他们家人口很多,我只记得最小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好像是叫小毛大毛。
这一天大概是十月底,放了晚学我从学校走回家。我家住在资中食堂边的木楼里,这是两层的房子,楼下是食堂的仓库,二楼我们家住。我们家后面就是沈滩村的地界,记忆中是一片的水田,学校种了一排杉树在田边,这样就把资中和沈滩分割开了。但是,住在靠近学校的几户村民常在校内的小路和杉树之间开荒种地,因为也就是几块三四平方的地盘,我父亲装不知道。后来很多年以后,我在资中上学了,有老师告诉我,当时的书记常在校务会上提出要收回这些地。当我走到公共厕所旁时,看见大毛小毛蹲在路边的地里,她俩双手全是泥巴,说:“这里有红薯,我们挖回去煮着吃。”我定眼一看,只见她们的脚边有几个两根手指一半粗细的红薯,我在农村里生活了两年,知道这样的红薯挖出来是浪费。我就说:“别挖了,留在地里能长很大的。”她俩才不会听我的话,于是我就回家了。
吃了晚饭,我就到食堂的柴房里玩了。柴房很大,相当于两个教室。学生每学期有四五个砍柴劳动日,当时柴房没有全满,只放了半个空间,所以我估摸着应该是十月和十一月之间。柴房是我的天堂,一有空闲,我就爬上柴垛上,躲在我用木柴砌的窝里。在这一点点的时间里,我可以自由呼吸,可以想瓦子地,可以流泪,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就窝在柴垛上自言自语和瓦子地过家家。突然一阵吵杂的声响传来,我竖着耳朵:母亲急躁的话语,姐姐极力辩解。一向乖巧的姐姐也惹祸了?“阿小,你出来!”叫的是我,“轰----”我被雷劈到了。我伸出头往外看:母亲涨红的脸,姐姐可怜兮兮的望着我,她们后面是一个背着长枪的村民
那个背枪的人大概三十的年纪,盆脸,肠嘴,白吊眼,说话含糊不清。实话说这些细节印象是后来我看到的,他家就住在资中校园旁边,后来我在资中上学的时候常看见他。那时节背着枪的大有人在,我父亲已经是最大的走资派,批斗游街,戴高帽反剪双手捆绑着的情景有如家常。背着枪的人不分白天还是黑夜就闯进家里搜查,或者在门口大喊,然后提着父亲去批斗。我知道有难了,却不知道自己是祸首。当我从柴垛上下来,只见背枪的已经端着枪瞄准我了。母亲上前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摇的无法站立“你为什么偷贫下中农的红薯?”我一时傻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想挣脱那只拉扯我头发的手。“为什么?为什么?”然后还有一些什么:我少过你吃的吗?你怎么这么坏,肯定是全州人教你的……等等话语。姐姐的突然跪在我和端枪人的中间,她流着泪,给那人磕头,说:“你枪毙我吧,别枪毙阿小,是我没带好妹妹!”姐姐的举动让我清醒了,我一边推开母亲的手,一边大声说:“我没有去他家,我没有偷他家的东西”那个人只是用枪指着我,反反复复说:“给一百块钱,给一百块钱。枪毙她!”正乱着的时候,我父亲来了,他对那人说:“我去问过大毛小毛,她们说阿小没挖你家的红薯。”听到大毛小毛的名字,我才反应过来,那块红薯地是他家的。我这之前在全州老家住着,再之前住在县政府里,是真么不知道,以为大毛小毛挖的是她们自家的。父亲的话还没落音,又一群人冲进柴房。大毛小毛还有她们父母姐姐,一大群的人涌进来。大毛和小毛都哭着,看见她俩哭着,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清白了。“呜呜,呜呜,是阿小偷的,是阿小偷的。”我傻了,但是我毕竟是在全州农村里野了两年的丫头,立马大声说:“骗人,我叫你们不挖,告诉你们,红薯太小,不好吃,浪费了。”她家的姐姐们说话了:“是你偷的,我们当时叫你别偷,还告诉你那是平下中农的财产。”我崩溃了,选择了自闭,只是清楚地记得姐姐跪在那,不停地说:“枪毙我,是我没带好阿小!”。 大家是怎么散场的,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不是忘记了,是当时就没有在乎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不去上学了,自己呆在黑暗的小楼里,我不和任何人说话,眼睛不看任何人,除了吃,就是发呆。没人的时候,我就流泪,轻轻喊着:“伯伯,伯娘,我想回家。”每当听到母亲上楼的脚步声,我就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装睡。姐姐放学回来,总会给我带点小玩意,一块糖,一只野花,一张画,一本书。我收下这些东西,默默的自己一人玩弄。姐姐就把学校的事情告诉我,她的到老师表扬了,她给同学唱歌……。我还是默默地,不看她,不说话。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只是不停的给我夹菜。 一天父亲最先回到家,我当时是哭累了,坐在木地板上趴在凳子上睡了。父亲把我抱起来,一边给我摸眼泪,一边说:“我发了电报了,很快全州就有人来接你了。”我把脸贴在父亲的肩上,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觉得这个肩膀好温暖,原本忐忑且绝望的心绪平静下来了。这是我有记忆里对父亲的第一印象,在后来的人生中,我从无与父亲提及过自己的任何伤痛,不管怎样的局势,只要父亲出现在我的身边,我就有了勇气和力量。年轻的时候忙于奋斗,一直也没有梳理自己对父亲的情感,这些年清闲了,才悟出我对父亲的情感源于父亲的遇事愚钝和信任于人。
当天晚饭后,我就把自己的东西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枕头边。这天晚上,姐姐没有再给我讲故事,她希望我能离开这里,可是她更知道,剩下她一个人的日子也是很可怕的。我依旧不与父母说话,但是我开始参加姐姐的游戏,那时我多想开口求父亲让姐姐和我一起回全州,可是我就是没法开口说话。姐姐挡在我和枪口中间救了我,可是若果姐姐有难,谁又能帮她?白天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乎乎的木楼上,竖着耳朵等待着全州的乡音。终于等来了大姐夫满姑爷好像还有一个壮汉,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的,我没有记忆了。只记得晚饭的时候看见了大姐夫和满姑爷他们,饭桌上有难得一见的炖鸡。父亲是校长,周围他的学生很多,即便是那个年头里,他要弄只鸡也还不是难事。吃饭的时候,全州人都尽量地压低着嗓门,父亲他们还喝一一些酒。我们出门的时候天色黑了,我扒在大姐夫的背上,双手紧紧地箍着他的脖子,父母都没有交代任何的话语,只在当大姐夫把我驮上背时,我双眼盯着姐姐,我们俩双眼凝视在一起,姐姐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就刻在了我的心里。
在资源县城的那段路上,大姐夫他们没敢啃声,只是默默地快步疾走,我紧紧的搂着大姐夫的脖子,生怕任何人把我拉开。到县电厂的时候,小舅舅等在路边,他把一些东西给了大姐夫他们,只是拍拍我的头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小舅舅发的电报向全州老家求救的,大姐夫他们来到资源也是在小舅舅家躲着,小舅舅是我父母与外界联系的传递人。 过了农中的河渠口,基本就是人烟荒芜地了,大姐夫他们开始谈白,我绷紧了十几天的神经也终于松弛了,然后趴在大姐夫背上睡着了。
这之前我曾经在大姐夫家住过好几个月,而且也是大姐夫背着到他家的。大姐姐不是我的伯娘的亲生女,她是刘家伯伯前妻的大女儿,比我妈还长个两三岁。大姐夫是我们姐妹们的偶像,他有很魁梧的身板,国字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大姐夫的真名我从来就不知道,因为我们都称呼他“浏浏江小哥”(顺带注释全州话,姑爷:姑丈;小哥:姐夫)大姐夫精通各种农活,更是抓鱼打鸟的能手。他每次来丈母娘家,都是全副武装满载而至。腰上别着一个竹篓,里面鱼虾蚂拐不少,肩上扛着的砂枪上吊着的有野鸡,鸟儿,竹鼠……。从浏浏江到瓦子地大概是七八公里吧,姐夫这一路走来山珍水货都收获了。过去农村生活单调,针眼的事也说得神乎其神的,我们家就数大姐夫的话题最逗。说他能看出田埂边的黄鳝洞,把网兜罩着洞洞,死劲一脚黄鳝就出来进了网兜。大姐夫到来就意味着美食,所以我们都喜欢他。大姐夫其实是我伯娘的姐姐的儿子,而大姐夫的婶娘又是我刘家伯伯的妹妹。当我们从张村出来后,表姐,姐姐和弟弟住在瓦子地,我却被姑姑接到了酸枣湾。姑姑有两个女儿,小表姐只比我大两岁,可是我就是不喜欢这里。后来大姐夫来看我,送来了鸡蛋,我知道他家就在田垌对面的村子里。于是我就每天在酸枣湾的村口等姐夫。终于有天等到了姐夫,我扒在他背上哭着不下地了,姐夫只好把我背回家,姐姐看我哭得眼泪哗哗的,就决定收留我。她跑到我姑姑家,拿回了我的衣服。姐姐是高产妇,最大的儿子是五三五四年的人,然后几乎是一年多生一个。我记得我们一大群小孩整天在村边的浏浏江里玩水,其实就是两三米款的小沟,是无数条流入湘江的小水沟而已。我们女孩子住在阁楼上,没有床铺,就是把草编的垫子铺在楼板上,一张被子就睡下了四五个小女孩。姐姐家大的两个男孩十一二岁,能捉鱼捞虾,所以我们每天都能开开荤。我更是满足在虚荣感里,因为这一大群大大小小的玩伴都叫我“阿小娘娘”,谁家有好吃的都会留给我,大姐姐还会偷偷的给我煮鸡蛋,我在浏浏江里学会了游泳。后来我被接回瓦子地了,大姐姐还时常带着那几个和我玩的外甥女来看我。
姐夫和姑爷他们一路聊着,全州人的大嗓门在这空旷的山野里实在是无比温柔。我枕着姐夫宽厚的肩背,被山野里的清香夹带着淡淡的狐臊熏宠着,处于梦游的状态。偶尔睁开眼望一望满天的星星,我换一边头又昏呼了。一路上基本是大姐夫背着或抱着我,只要是换到其他人,我就不停的扭动,姐夫看我睡不踏实,就又把我接过去。那种山野的微风夹着淡淡的狐臊一直是我梦幻中寻觅的感觉,此刻我手指触及着屏幕,似乎又感觉到丝丝缕缕的狐臊入鼻。
中途我们在一个叫江口的地方停下来,在山路边有一户人家是我们张家的本亲,后来我们离开资源的时候也进了他家,吃了一大餐的山珍。在父亲写的野史里还记载着,父亲当地下党交通员的时候,他家还是父亲的交通站。他们是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等着我们到来,估计姐夫他们进资源的时候进过他家,他们也知道这次的目的。进了亲戚家,大家唏嘘地问候我,我只是紧紧地拽着姐夫的衣角寸步不离。
下了江口的山路,就进入了兴安地界的平地,很快就到了百里村火车站。这本是一个很小的火车站,但是很多货运列车得在这里重新调度编排,所以车站有很宽的铁轨。我们得穿过这些铁轨,再前行去全州。大概是为了省路的缘故吧,我们要从很多停着的火车下穿过。由于火车底部不高,姐夫无法背着我穿过,所以我得下地自己穿过火车。我紧张得不行,紧紧揣着姐夫的大手。车站的高音喇叭不停地喊着一组一组的数字号码,起起伏伏的火车鸣叫“呜——呜——”,姐夫和姑爷他们不停的相互叮嘱着,我们猫着腰,躲躲闪闪的穿过了好几辆的火车。这次的经历使我每次乘夜车都会产生幻觉:灯火通明中,一束束的光柱闪烁,高音喇叭喊着:“178 567 011……"。百里村火车站是我生命中是很重要的地方,后来的寒假暑假回全州老家几乎都得在这里乘火车。在这里,我爬过火车窗,乘坐过没有座位的火车厢,很多的辛苦都是快乐的,因为我从这里可以回去瓦子地。每次再乘车经过百里村车站,无论白天黑夜,我都会扒在车窗注视着这个平常的小站。
姑爷仙逝很多年了,大姐夫依然在世,八十多岁的他现在几乎不认识当下的世界,更无法知道妹子深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