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初八,是武林长老院招考金陵剑士的日子。这天清晨,龙朝歌早早起身,照例来到冶山道院的前庭练剑。虽是数九寒天,龙朝歌却练了一身大汗,便脱了道袍,只穿贴身短褂。剑法练完,龙朝歌在南墙边竖立一个箭靶,走到百步之外练习箭术,一时间嗖嗖的飞矢声和嘭嘭的中靶声回荡在空旷的庭院中。
一位中年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边,负手而立,一声不响地观看。龙朝歌练完收拾了东西,抬头一看,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师父早安。” 原来此人正是全真南宗掌门刘渊然。刘渊然面无表情,只微微点头,问道:“今天是你应考金陵剑士的日子吧?我待会儿要进宫面圣,就不去观战了。” 龙朝歌连忙答道:“师父不必挂念,徒儿有几位师兄助阵呢。”
龙朝歌虽然性格豪爽洒脱,天不怕地不怕,对恩师却总是充满敬畏之情,不敢稍有放肆。平心而论,刘渊然在晚辈面前和颜悦色,并不像许多武林宗师那样刻板倨傲,唯独对龙朝歌异常严厉,稍有过错就苛责不贷。龙朝歌对此颇为疑惑,曾经问过梵静,师父是不是讨厌他。梵静劝慰说:“刘道长器重你,所以才对你另眼相看。”
刘渊然正要转身离去,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龙朝歌一眼,歉然道:“朝歌,你虽是我的关门弟子,但为师这几年忙于生计,四处奔波,都是你大师兄代传武功,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你再有几个月就出师自立了,我有空传你几招安身立命的绝活。” 龙朝歌诚惶诚恐,答道:“多谢师父。大师兄剑法高超,是武林晚辈之中的翘楚,他的本事我还没学到一半呢。” 刘渊然微微一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客套话了?你资质上乘,比你几个师兄可强多了。只是你使剑太过随心所欲,法度不够谨严,根基不够扎实。若想有所成就,还需加倍努力。不过依你的身手,今天这个考试应该可以顺利过关。”
送走了师父,龙朝歌回到后院的卧房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到正气堂应考。这时几个道人有说有笑推门进来,都是龙朝歌的师兄,为首之人三十出头年纪,相貌温文尔雅,举止雍容沉稳,正是大师兄邵以正;后面几人分别是沈道宁、蒋日和、范勤裕、巩道岩。邵以正笑道:“朝歌,我已经打探清楚了,今天的考官一共六人,一人主考,其余评判。此六人分别是锦衣卫镇抚何祖道、武当派刘古泉、全真北宗郑玄极、华山派江广厦、崆峒派冯自得、青城派奚公望。” 龙朝歌咂舌道:“啧啧,都是厉害角色啊。”
沈道宁安慰道:“你只需在百招内不落败,就能过关。锦衣卫何大人跟咱们有同门之谊,定会暗中提携;刘、江、冯、奚四人都是前辈宗师,想必不至于为难你。唯一需要提防的是郑玄极,此人心胸狭窄,跟咱们有过节,倘若他担任主考,定会百般刁难。” 龙朝歌咧嘴笑道:“我要是正大光明地赢了他,他还怎么刁难?”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邵以正拍拍龙朝歌的肩膀,笑道:“小师弟初生牛犊不畏虎,有志气!郑玄极成名已有二十多年,是北宗的顶尖高手,师父百招之内都未必能赢他。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主考官由你当场抽签决定,郑玄极上场的机会不足两成。” 龙朝歌问道:“如果抽中了他,该怎么办?” 邵以正沉吟片刻,答道:“郑玄极的剑法凌厉,惯于抢攻,你要全力防守。现在时间还早,咱们来拆几招。”
上午巳时许,龙朝歌和众师兄来到欧阳府。正气堂前的演武台上,前一场考试正在进行,龙朝歌等人就坐在一边观看。台上主考官三十多岁,穿一身橘红色官服,长剑挥舞,英姿勃发,正是锦衣卫镇抚何祖道。邵以正低声道:“咱们运气不好,何大人主考这场,下一场就歇着了。” 龙朝歌满不在乎地笑笑,专心观战。只见何祖道剑招缜密,攻守兼备,颇得全真南宗长庚剑法精髓。双方斗了数十招,何祖道抓住一个破绽,带鞘的长剑中宫直入,刺中考生前胸,考生满面愧色,拱手认输。
趁场间小憩的功夫,邵以正领着龙朝歌拜见何祖道。何祖道上下打量龙朝歌,笑道:“早就听说师父收了个关门弟子。我这几年公事繁忙,一直没机会回冶山道院拜会师父,看望大家。今天有我给你撑腰,你好好表现就是了。” 龙朝歌连忙躬身道谢。
很快轮到龙朝歌上台应考。长老院执事核对名册,奉上签盒,龙朝歌不假思索伸手抽出一支签来,执事接过一看,大声宣布:“本场主考官已定,有请全真北宗郑玄极先生!” 听得此言,台下邵以正等人都面露沮丧之色。
端坐考官席上的郑玄极缓缓起身,仗剑上台。龙朝歌神定气闲,手持长剑取了个“丹凤朝阳”的起首势,算是礼数不缺。郑玄极干笑道:“南宗的小子听着,道爷比武从来不讲情面,想领朝廷的俸禄就得拿出真本事。” 龙朝歌笑道:“前辈不用客气,南宗和北宗之间本来就没有情面可讲。” 郑玄极哼了一声,道:“小子倒生得一副伶牙俐齿。废话少说,这就接招吧!”话音刚落便刷刷刷三剑疾刺而来。
龙朝歌移步侧身,挥剑格挡,招数中规中矩,竭力守住门户。然而郑玄极对南宗剑法了如指掌,龙朝歌每一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于是不断变换方位,接连抢攻,十几招以后就逼得龙朝歌手忙脚乱,步步后退,一直退到台边。郑玄极嘿嘿冷笑,连环刺出七剑,正是长春剑法的绝招“七星聚斗”,龙朝歌顿时淹没在一片剑光之中,眼看着就要被逼下台来。台下观众一阵惊呼,邵以正等人紧张得站起身来。突然郑玄极大喝一声,连连倒退,龙朝歌却转攻为守,步步进逼。邵以正等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原来龙朝歌遵照邵以正的指点专注防守,竭力发挥长庚剑法防守绵密的优点,然而毕竟练剑时间不长,根基尚浅,无法做到滴水不漏。加上郑玄极熟知长庚剑法的套路,招招都能料敌之先,因此龙朝歌开场十分被动。直到被逼至台边,无路可退的时候,龙朝歌横下一条心,突然变招,针锋相对,只攻不守,完全是玉石俱焚的打法。他迎着剑光纵身跃进,一剑直刺郑玄极小腹,出手极快,招数却是梵静传授的峨嵋剑法。郑玄极毫无防备,虽然顷刻间就能刺中对方七剑,自己小腹也难免中剑,按照规则依然算赢,却输了脸面。郑玄极自诩武林宗师,岂能让一个后生小子刺中自己一剑,于是怒喝一声,回剑抵挡。谁知这一发不可收拾,龙朝歌接连抢攻,紧逼不放,郑玄极一退再退,每每想要转守为攻,总是忌惮对手的拼命打法而被迫回防,不禁恼怒万分,吼声连连。
五十招以后,龙朝歌完全放开了,将所学的剑法糅合起来,随心所欲,即兴发挥,出手快捷,怪招连连,决不给郑玄极翻盘的机会。郑玄极迫不得已,挥剑硬砍硬劈,企图仗着内力的优势震飞对手的长剑,未曾想几次兵刃碰撞,龙朝歌都若无其事地接了下来。如此斗到堪堪百招,郑玄极忍无可忍,强行反攻,使出长春剑法的杀招 “金锁流珠”,猱身跃进,挺剑直刺对手中腹要害,显然已不顾脸面,想先赢下来再说。这一招聚集郑玄极三十年的武功修为,威力非同小可,剑气透鞘而出,嗤嗤有声。一旁评判的几位主考官都大惊失色,何祖道高呼:“考生当心!”
龙朝歌见机极快,手中长剑脱手而出,直射郑玄极的面门。这一招把长剑当飞刀使,当真离经叛道,因为使剑最忌脱手。郑玄极疾冲之下,不及错步躲闪,又不愿变招,只得侧身歪头,避开飞来之剑,然而这么一来身法扭曲,动作变形,小腹露出大片空档。龙朝歌仰天便倒,避过这雷霆一剑,右脚踢出,却是一招“魁星踢斗”,正中郑玄极小腹,脚尖抵住气海穴,内力微吐便蓄势不发。按照规则,郑玄极俨然是输了。台下顿时一片喝彩声。
何祖道连忙鸣金,宣布考试结束。龙朝歌翻身跃起,拱手笑道:“承让,承让。” 郑玄极气急败坏,满脸猪肝色,破口骂道:“臭小子偷奸耍滑,无赖之极,有你这么使剑的吗?” 何祖道不以为然道:“郑师傅何出此言,本次甄选金陵剑士的章程,并没有明令禁止长剑脱手啊。” 郑玄极怒道:“这还用得着写进章程里吗?但凡名门正派,都不会教徒弟使脱手剑!” 何足道怫然道:“你这话怎么讲?难道全真南宗不是名门正派?”
六位主考官里武当派刘古泉年纪最大,辈分最高,这时见郑、何两人发生口角,赶紧插进来打圆场,呵呵笑道:“何大人多虑了,郑贤侄没那个意思。本场比武精彩纷呈,端的让人目眩神离啊。这位龙姓考生今天不仅斗满百招,最后还出奇制胜,临场发挥确属上乘,但关键还是靠了‘取巧’二字,真实功夫和剑术功底都差得远。不过少年人轻浮跳脱,喜欢标新立异,倒也无可厚非。这孩子资质极佳,以后前途无量,应该破格提拔。” 其他几位考官随声附和,郑玄极虽然不服气,嘟囔几声也就作罢。龙朝歌于是顺利过关,跻身白衣剑士之列。
私下拜谢过何祖道以后,龙朝歌在几个师兄的簇拥下兴高采烈走出欧阳府大门,便看见一辆马车等候在辕门外,车旁站立一位浊世佳公子,穿着考究,风度翩翩,正是上官炫。上官炫笑容可掬迎上前来,见过龙朝歌几位师兄,说道:“今天我义弟算是鲤鱼跳龙门,可喜可贺。小生打算邀请几位密友庆祝一下,今晚我义弟就在寒舍留宿了,烦请诸位代为请示刘掌门。” 上官家待全真南宗素来不薄,每月都有千两纹银的礼金,因此刘渊然一向很给上官炫面子。邵以正等人满口答应,拱手告辞。
龙朝歌上了马车,兴致勃勃地向上官炫描述比武经过,讲到关键时刻不禁手舞足蹈。上官炫脸上挂着淡淡微笑,不时随声附和,话却不多。半个时辰过后,马车停下,龙朝歌下来一看,讶然道:“哎呀,咱们怎么到龙江口了?” 上官炫答道:“不错,咱们正是要过江,今晚在江浦县城给你设宴庆祝。” 龙朝歌依然满头雾水,迷惑问道:“不就是吃个饭嘛,为啥要过江?” 上官炫故作神秘地一笑,答道:“今晚吃饭之外,还另有安排,到时你就知道了。”
二
渡船靠岸,已有马车一旁等候。两人上车,上官炫合上两边车窗的帷幕。龙朝歌好奇问道:“大哥这又是做什么?” 上官炫微微一笑,答道:“咱们要去的地方比较隐秘,我不想让你知道。” 龙朝歌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却暗自留意马车行进的速度和方向,由此推断路线。他从小在山林游猎,练就超人的方位感,这算是雕虫小技了。
大约两柱香的功夫,马车停下来,龙朝歌下车一看,面前是一处深宅大院,外表毫不起眼。上官炫走上前轻轻叩门,很快便有仆人出来殷勤迎接,将两人引进宅院。龙朝歌进了大门,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奇花异树,曲径通幽,居然是一座很大的园林。两人穿过几个月亮门,来到后院一幢两层楼阁前,进了正厅,便见一桌酒席已经摆好,席上坐着两人龙朝歌认得,就是花郎会的徐钦和李景隆。上官炫满面春风上前招呼,并引见龙朝歌,徐、李二人站起来寒暄几句才重新落座,显然很给面子。席间上官炫特意提起龙朝歌刚刚入选金陵剑士团,徐、李二人颇为惊讶,李景隆笑道:“家父戎马一生,武艺超群,我虽熟读兵书,却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惭愧得紧。”
酒过三巡,徐、李二人话越来越少,显得心不在焉、魂不守舍。龙朝歌注意到席上还有四把空椅,便问道:“还有人要来吗?” 徐、李二人相视一笑,徐钦问道:“怎么上官兄没有告诉你义弟么?” 上官炫笑道:“全真南宗戒律甚严,我若事先告诉了龙贤弟,他只怕就不肯来了。” 李景隆呵呵笑道:“难怪上官兄让我们喝了半天的闷酒,我这心里跟猫抓似的,早就急不可耐了。” 上官炫转过头来,看了龙朝歌一眼,轻描淡写道:“今天我还请了几位花娘作陪。” 然后高声说道:“大家都入席吧。”
屏风开处,步出四位丽人,粉妆玉琢,满头珠翠,巧笑嫣然,袅袅婷婷,款款走到四人身边落座。徐、李二人揽住身边美人的纤腰,笑得合不拢嘴。上官炫逐一介绍,陪徐、李二人的分别叫做凝雪、怀霜,他身边的叫瑶卿,而龙朝歌身边的美人名叫梅香。龙朝歌面红耳赤,不敢抬头。徐、李二人见龙朝歌的窘态,都忍俊不禁。经李景隆介绍,龙朝歌这才知道此间名叫“金陵洞天”,是京城豪门贵族偷偷摸摸寻欢作乐的地方,所以建在江北偏僻之处。
上官炫微笑道:“朝歌,梅香姑娘色艺双全,京城富豪要花费纹银千两才能见一面,你这个样子有点唐突佳人了吧?” 龙朝歌难堪地笑笑,这才转过头来,便见梅香一双盈盈妙目注视着自己,嘴角挂着戏谀的微笑,一颗心狂跳不止,赶紧低头避开她的视线。梅香娇嗔道:“龙公子是纯情少年,我不许你们笑话他。”
四位美娇娘入席,厅内顿时春色融融,席上众人行酒令,说笑话,打情骂俏,燕语莺声。龙朝歌手足无措,如坐针毡,只得低头不停喝酒。梅香显然很体谅龙朝歌的困窘,微笑不语,一杯接一杯地替他斟酒。一个时辰过后,徐、李二人便借口不胜酒力告退,搂着凝雪、怀霜寻欢去了。上官炫笑道:“梅香姑娘,我这位贤弟马上就要成婚,却不谙男女之事,今晚就交给你了,烦请悉心照料。” 然后带着瑶卿扬长而去,留下龙朝歌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
梅香似笑非笑望着龙朝歌,柔声问道:“龙公子是想再喝几杯,还是想回房歇息?” 龙朝歌愣了一会儿神,苦笑道:“我不能再喝了。” 说完站起身来,顿感头重脚轻,梅香连忙搀住,扶他出门。龙朝歌倚着梅香踉跄而行,只觉秀发拂面,幽香袭人,不禁心猿意马。两人来到东厢房,进屋以后龙朝歌便坐下来闭目运功,逼出酒气,醉意这才消退。睁眼一看,见梅香已经更衣卸妆,秀发松松挽成一髻,换了一身白绫衫裙,外罩鹅黄对襟比甲,更显窈窕身材,风情万种。
龙朝歌起身拱手,嗫嚅道:“梅香姑娘,我大哥的心意我领了,但今晚恕我不能如他所愿。” 梅香讪笑道:“公子是嫌我长得太丑,还是嫌我招待不周?” 龙朝歌连连摆手:“不关姑娘的事。我跟流苏海誓山盟,我不愿辜负她。” 梅香点点头,正色道:“公子情深意重,让人钦佩。现在天色已晚,公子可有别的去处?” 龙朝歌张口结舌,无奈摇头。梅香微笑道:“公子若是信得过我,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我在外间为你铺一张床。”
时辰尚早,梅香便沏了一壶茶,两人在外间对坐聊天。龙朝歌开始颇为拘束,不一会儿便放松下来,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的经历。梅香听到龙朝歌山中游猎的故事,不禁心驰神往,感叹道:“唉,那真是无拘无束的神仙日子啊。” 龙朝歌惊喜道:“难得你也这么想。我本来打算成亲以后就回山里,可流苏不愿意。” 梅香浅笑道:“流苏身世这么苦,一定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你要体谅她。” 龙朝歌用力点头道:“梅香姐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梅香听龙朝歌称自己“梅香姐”,眼中有火花一闪而过,起身取来一支琵琶,微笑道:“我唱支小曲给你听吧。” 低头调了调弦,便舒展歌喉唱了起来:
“佳景留心惯。况少年彼此,风情非浅。有笙歌巷陌,绮罗庭院。倾城巧笑如花面。恣雅态、明眸回美盼。同心绾。算国艳仙材,翻恨相逢晚。
缱绻。洞房悄悄,绣被重重,夜永欢馀,共有海约山盟,记得翠云偷翦。和鸣彩凤于飞燕。间柳径花阴携手遍。情眷恋。向其间、密约轻怜事何限。忍聚散。况已结深深愿。愿人间天上,暮云朝雨长相见。”
一曲唱完,龙朝歌拍手叫好,赞叹道:“真是太好听了!这是什么曲子?” 梅香答道:“这是柳永的‘洞仙歌’。”见龙朝歌茫然的表情,便解释道:“柳永是宋朝大才子,这首词曲歌颂少男少女的恋情,便如你和流苏。” 龙朝歌满脸愧色道:“我学问太差,歌词都没听大懂。” 梅香笑道:“这没什么,你是剑客,又不是书生。”便将整首词逐字逐句讲解了一遍。龙朝歌听到“绣被重重,夜永欢馀”一句,脸颊绯红,羞涩微笑。梅香看在眼里,胸中柔情涌动,连忙低头喝一口茶,掩饰异样的神情。
整首词讲解完,龙朝歌谢道:“梅香姐一片美意,我无以为报,就吹箫伴奏一曲吧。”言罢取出怀中的排箫。梅香面露惊喜之色,欣然抱起琵琶将《洞仙歌》再唱一遍,龙朝歌吹箫伴奏,配合默契,时有恰到好处的即兴发挥。梅香兴奋地满面红光,又与龙朝歌合奏几曲。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两人都颇有倦意。梅香收了琵琶,从里屋取出一床被褥细心铺在外间的躺椅上,歉然道:“这张椅子不够长,可要委屈你一宿了。” 龙朝歌连忙道:“不妨不妨。练武之人讲究‘睡如弓’,这椅子正合适。” 梅香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端着烛台向里屋走去,步履轻盈,柳腰轻摇,到门边抬手去扯开挽珠帘的丝结,荷袖滑落,露出皓如白玉的手臂,然后手拂珠帘,回头望了龙朝歌一眼,眼波流转,浅笑嫣然,随即转身进屋,珠帘哗地垂落。透过晃动的珠帘,龙朝歌可以依稀看到梅香坐在床边宽衣解带,姿态慵懒,妩媚动人,不禁心旌荡漾,赶忙转过头去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流苏的名字,但眼前总是晃动着梅香的笑颜。这一夜龙朝歌辗转反侧,一宿无眠。
第二天清晨,上官炫来接龙朝歌,见他满眼血丝,一脸倦容,便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摇头叹道:“你师父的功夫你没学会多少,他的迂腐劲头你倒学了个十足。” 梅香一身素装出门相送,上官炫拱手道:“我这位贤弟是个死心眼儿,昨晚如有冒犯之处,请你多包涵。” 梅香盈盈一笑,答道:“龙公子一片冰心,不染世尘,当真难得。你这个大哥应该感到自豪才对。” 然后走到龙朝歌跟前,将一个香囊塞进他手里,幽幽道:“这对珍珠耳环送给流苏。我们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再见,希望你看到这对耳环时能想起我。” 说完转身回屋,轻轻合上房门。龙朝歌手握香囊,怅然无语,呆立半晌以后才跟着上官炫离去。
三
上官炫回到花露岗家中,二叔上官岩赶紧来报信:“炫儿,锦衣卫宋忠大人有急事相商,请你马上到指挥使司去一趟。”自从上官靖南去世以来,宋忠对上官家一直颇为照顾,而上官家逢年过节也一定会携带厚礼拜望宋忠。上官炫见二叔一脸焦急神情,知道事情急迫,顾不上吃中饭,便策马赶到位于洪武门外白虎街的锦衣卫指挥使司。进了衙门,一名校尉已经等候多时,立刻将上官炫引进一间密室。上官炫等了没多久,便见一位身着从三品官服的中年汉子快步走进,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宋忠。
上官炫连忙上前拜见,宋忠微微点头,走到茶几旁坐下,神情凝重,一脸肃穆,寒暄几句后便开门见山道:“今天我请你来,是为了花郎会的事情。”上官炫听到此言心中一紧,脸色微变。宋忠目光犀利注视着他,缓缓问道:“听说你跟花郎会来往密切,前段时间花郎会围攻欧阳府的闹剧,就是你幕后策划的,可有此事?” 上官炫老老实实答道:“大人所闻一切属实。晚辈确实结交了几个花郎会首脑,他们对我非常器重,几乎是言听计从。”
宋忠脸上露出痛心的神情,责备道:“我素来知道你最大的心愿就是夺回武林盟主之位,重振上官世家的雄风。你这个孩子有手段,有魄力,只可惜太自以为是。你可知道,你的肆意妄为将给上官家带来灭门之祸!昨天蒋大人向皇上密奏,锦衣卫侦破一件谋反大案,凉国公蓝玉纠集逆党,打算趁皇上举行籍田仪式时发动兵变,皇上已经密令锦衣卫一网打尽。蒋大人奏称,花郎会附逆作乱,乃是蓝党相互勾结的幌子。皇上因此下旨,花郎会骨干一律满门抄斩!” 上官炫大惊失色,泪流满面,跪地哀求道:“宋大人看在爷爷的份上,给上官家指一条生路!”
宋忠长叹一声,起身将上官炫扶起来落座,缓缓道:“你爷爷待我不薄,我不愿上官家的香火从此断绝。今天请你来,正有搭救之意。我打算待会儿领你去见蒋大人,就说你奉我之命潜入花郎会探查,现在已经查得水落石出。然后你向蒋大人面呈一份密件,内中细陈花郎会密谋造反的勾当,并附上一份花郎会骨干名册。这样一来,你不但洗脱罪名,还能立下头功。现在你就动笔吧,先拟一份名册出来。”说完将纸笔砚台推到上官炫面前。
上官炫提起笔来,不假思索,起首便写下“宁王朱权”,却听宋忠冷哼了一声,猛然醒悟,连忙一把将纸撕碎,然后定了定神,重新铺开一张宣纸,写下“蓝碧瑛”几个字,抬头观察宋忠脸色,见他面无表情,于是再写下“徐钦”、“李景隆”、“曹炳”、“张佐”等等,洋洋洒洒几页纸,足有三、四十人,正欲停笔,却听宋忠问道:“怎么才这么点儿人?花郎会走卒上千,骨干少说也得有一百人吧?” 上官炫脸色青白,绞尽脑汁,硬生生拼凑出一个百人名册,其中许多人并非花郎会成员,只因为趋炎附势参加了花郎会几次集会,跟上官炫有过一面之缘,便成了蓝党,招来灭顶之灾。
宋忠拿过名册扫了一眼,便吩咐上官炫撰写花郎会谋反的罪状。上官炫面有难色,小心翼翼道:“说出来又要让宋大人笑话,晚辈加入花郎会以来,并未察觉到他们有谋反的行迹,这罪状倒不知从何写起了。” 宋忠冷笑道:“花郎会谋反之事确凿无疑,你写不出,自有人写得出。你掂量着办吧。”说完靠在太师椅背上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上官炫何等聪明,立刻听出宋忠的话外音,于是咬咬牙,奋笔疾书,当下炮制出花郎会谋反的九大罪状,以颤抖的双手呈给宋忠过目。
宋忠仔细看过后满意点头,领着上官炫去见锦衣卫指挥使蒋献。蒋献听了宋忠的一番介绍,微笑道:“上官公子年少有为,为朝廷立下大功,事成之后一定要重赏。” 将名册浏览一遍,眉头微蹙,提笔勾去几个名字,叫上官炫重新誊写一遍。上官炫接过来一看,见勾去的名字有“徐钦”、“李景隆”、“常继祖”等人。誊写完毕以后,蒋献让上官炫在两份文件上签字画押,然后带着密件进宫面呈皇帝,临走吩咐上官炫:“你设法邀请花郎会在京骨干,后天上午在你家聚会,请宋大人布置一下,务必将反贼一网打尽。” 上官炫连声答应,宋忠于是召集手下,部署抓捕行动,最后警告上官炫道:“这次抓捕行动,你不能透露半点风声给那些花郎会骨干。若有案犯逃脱,唯你是问!”
直到天色黯淡,上官炫才回到家中。母亲沈落霞和二叔上官岩早已等得心急火燎,这时连忙围上来问长问短。上官炫目光呆滞,神色恍惚,强打精神简要说明事情经过,大家不免长吁短叹一番。上官岩思维缜密,听了上官炫的叙述以后满腹疑窦,问道:“炫儿,不是我信不过宋大人,但此事大有蹊跷,似乎蒋、宋两位大人在罗织花郎会的罪名,你被他们利用了。”
上官炫惨然一笑,答道:“二叔言必有中。刚才我出了锦衣卫衙门,脑子被冷风一激灵,这才明白过来。锦衣卫炮制罪状可谓驾轻就熟,这些年来多少人被打成胡党,满门抄斩,连韩国公李善长都未能幸免。锦衣卫随便在花郎会里找个人,就能拿到想要的东西。所以宋大人对咱们家确有救命之恩,改日一定要备厚礼拜谢。” 上官岩点头叹道:“既然此案首犯是凉国公蓝玉,株连一定极广,皇上又要大开杀戒了。这么看来,宋大人对咱家真是恩重如山啊。”沈落霞本想责怪几句,见上官炫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着实心疼,气顿时消了,便叫他早点回房歇息。
两天以后,上官炫在家中宴请花郎会骨干,事前按照宋忠圈定的名单,发出请柬二十余份。宋忠早有安排,上官府前院两侧厢房内,以及花露岗周围大街小巷埋伏了数百名锦衣校尉。正午时分,客人陆续到齐,摆在前厅的酒席渐渐坐满,却不见蓝碧瑛的踪迹。上官炫急出一身汗来,生怕蓝碧瑛不来,没法向宋忠交代。众人酒过三巡,蓝碧瑛这才出现,上官炫暗自长舒一口气。蓝碧瑛大大咧咧在首席落座,注意到上官炫脸色发白,表情僵硬,便笑问:“上官兄怎么一脸晦气,撞见鬼了吗?”
上官炫拱手道:“在下被逼无奈,今天对不住各位了。”言罢抬手便将酒杯摔到地下,门外埋伏的锦衣卫发一声喊,一拥而上。蓝碧瑛见势不妙,起身欲逃,手却被上官炫死死攥住,眨眼间几个锦衣校尉便扑上来,将蓝碧瑛五花大绑。锦衣卫手忙脚乱捆绑犯人时,上官炫肃立一旁冷眼旁观。蓝碧瑛奋力挣扎,狂呼大叫:“锦衣卫胡作非为!我爹饶不了你们!”宋忠皱皱眉头,旁边的校尉心领神会,将一块破布塞进蓝碧瑛嘴里。蓝碧瑛口不能言,便怒目瞪视上官炫,上官炫低头回避他的目光。
花郎会一干人很快被押上门外的囚车,送进刑部大狱,挨个突审。蓝碧瑛等人最初甚是强硬,宋忠便吩咐动刑。这帮花花公子哪经得起肉刑逼供,立时屈打成招,于是锦衣卫当晚全城搜捕。蓝玉半夜三更被抓进大牢,次日清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蓝玉一介武夫,不学无术,自持功高,又是皇亲国戚,哪能咽得下这口气,于是粗言秽语,咆哮公堂,嚷嚷着要跟皇帝当面对质。这天下午,圣旨便到,蓝玉、蓝碧瑛凌迟处死,蓝家夷灭三族。此后一个月,锦衣卫缇骑四出,日夜捕杀,腥风血雨,人头滚滚。蓝党从犯包括景川侯曹震、会宁侯张温、靖宁侯叶昇等十三位侯爵,两位伯爵,株连灭族者两万人。上官炫造册的花郎会骨干百余人,全部被夷灭三族。
蓝玉案发后第三天,武林长老院便派遣金陵剑士跟随锦衣卫到各地捕杀蓝党。龙朝歌和其他四名白衣剑士奉命协助锦衣卫百户郝进,前往山西太原府执行公务。这郝进原是个街头混混,会几招拳脚,给妓院“栖凤楼”当过一阵子护卫,结识了几个锦衣卫头目。几年前锦衣卫扩编,郝进便凭借关系当上皇差,因做事心狠手辣,由校尉一路升至百户。此次出京办事,郝进怀揣皇帝密旨,手握生杀大权,得志便猖狂。他一个小小的百户,北上途中趾高气扬,遇见的地方官无论几品都呼来喝去,如同使唤家奴一般,让随同的龙朝歌等人叹为观止。
这天郝进一行人到了归德府,来到驿站换马歇息,郝进照例领着众人寻了个酒楼吃饭。龙朝歌从小便跟市井之徒打交道,知道怎样应付郝进这种人,于是花言巧语不停地劝酒。郝进很快酩酊大醉,红着眼笑道:“你们不妨猜猜看,咱们这趟差事到底是做什么?” 龙朝歌问道:“咱们不是到太原府抓人的吗?” 郝进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一封明黄色公文折子,挤眉弄眼道:“今天叫你们几个小子开开眼。这便是皇上给晋王的密旨了。” 说完将折子摊开来给众人观看。
龙朝歌见折子上面盖着一枚朱红大印,几行小楷写道:“蓝总兵通着军前卫指挥千户总旗小旗造反,凌迟了。着王那里差的当人同郝进去,将会宁侯并他的儿子都凌迟了,家人成丁的也废了,妇女与晋府配军。马匹多时,牵两三匹回来,其余的交在晋府。家财解来京城,来东胜马匹多。好生机密! 着那里不要出号令。钦此。”
众人看罢都倒抽一口凉气。郝进生怕别人不明白,洋洋得意解释道:“皇上这是叫晋王派人跟咱们一起到会宁侯府上,将张温和他的几个儿子都凌迟处死,家里成丁的也都杀了,妇女充作军妓,财物马匹押解回京。此时要做得机密,不得大张旗鼓。” 龙朝歌骇然道:“不用三堂会审,就这样把会宁侯灭门了?” 郝进嗤之以鼻道:“三堂会审都是摆设,皇上想杀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另外一位白衣剑士问道:“这灭门的事情,难道也要让我等去做么?” 郝进嘲讽道:“你们金陵剑士个个武功百里挑一,居然不敢杀人?” 白衣剑士红着脸辩解道:“我们武林正道讲究江湖道义,不杀手无寸铁的人。” 郝进讪笑道:“嘿嘿,干咱们这行要讲道义,一天也混不下去。你们几位要怕脏了手,一边看热闹便是。”
四
郝进一行人快马加鞭,十天之后便赶到太原,由迎晖门悄然进城,直入晋王府。晋王朱棡是三皇子,生得一表人才,修目美髯,顾盼有威,十五年前就藩太原,肩负塞防重任,统帅数万雄兵。朱棡性格骄纵,几年前因欺凌山西地方官而遭到皇帝责问,若不是太子朱标力保,早就被废掉了。此后朱棡反躬自省,谨小慎微。这次接到郝进传的密旨,朱棡虽感震惊,但二话不说调拨一队兵马。天黑以后,郝进领着大队人马偃旗息鼓直奔会宁侯府邸,将一列囚车停在门外,派遣兵丁四下把守路口,禁止行人通过。
会宁侯张温早先趋炎附势,主动结交胡惟庸、李善长等权贵。后来胡党案发,陆续有三万人遭到到株连,家破人亡。张温虽然幸免于难,但自忖逃得一时,逃不过一世,只盼早死,以免连累家人。这天晚饭后张温与几个儿子闲聊,谈到皇帝春秋日高,喜怒无常,只怕很快就要降罪于己,正唉声叹气之时,忽见几个锦衣卫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破门而入,便知大祸临头,于是跟几个儿子束手就擒。
郝进将张家百余人装上囚车,飞快押进太原府衙门大牢,先提审张温和几个儿子,索取口供。张温慨然道:“张某戎马一生,南征北战,为皇上打下江山。如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要杀要刮,悉听尊便。这口供就不用指望啦。” 郝进嘿嘿冷笑,严刑逼供张佐、张祯等人,很快拿到几篇供词,然后当堂宣读皇帝密旨。听到将被凌迟处死,张温尚能沉得住气,几个儿子立刻吓得屁滚尿流,瘫倒在地。
会宁侯是太原望族,郝进害怕夜长梦多,决定立刻动手,刑场就定在衙门内的马厩里。晋王本应担任监刑官,但他借口身体不适,推辞不就,派一名副将来走个过场。众人进得马厩,郝进轻车熟路,指挥兵丁将张温和几个儿子捆在柱子上,然后刽子手当着张温的面屠戮他的家人,一时间人头乱滚,鲜血横流。
郝进看得兴致勃勃,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微笑,见龙朝歌等人不忍卒睹的表情,便嘲笑道:“哟,几位大侠这就受不了啦?待会儿凌迟张温父子,那才是压轴戏。这凌迟一共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一刀都不能少。每十刀一歇,吆喝报数,剐下的肉如大指甲片,底下用筐接着。剐到后来,犯人浑身白骨森森,残皮连着碎肉,条条缕缕,密麻丛集。剐完了开膛,挑出内脏,然后砍去四肢,最后一刀才是挖心,动刀之前犯人还不能断气。吃这碗饭的刽子手,刀上的功夫可比你们几位精细多了。”
郝进正说得兴高采烈,唾沫星子横飞,刑场上却起了变故。张家一个小厮突然挣脱绳索,拔足奔逃,慌不择路,在马厩里到处乱窜。郝进连忙指挥兵丁四散捉拿。这小厮走投无路,突然跑到龙朝歌跟前,抱住他的一条腿哭喊:“大侠救命!” 龙朝歌不假思索拔出长剑,挡在小厮身前。郝进领人围了上来,沉声道:“姓龙的,你想造反吗?” 龙朝歌一楞神,叹了口气,长剑入鞘,抱拳道:“小人不敢。这孩子不过是张家的佣人,看着年纪也不大,郝大人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郝进呸了一声,冷笑道:“此人卖身契上的年龄已满十六岁,当然该杀!你要强行替他出头,便是抗旨作乱,不但难逃死罪,还要株连你全真南宗满门,你可想清楚了。” 龙朝歌听得此言,犹豫不决。肃立一旁的几个金陵剑士互相使个眼色,突然一拥而上,两人人架住龙朝歌,另一人将那小厮拉了过去,交给郝进。郝进凶相毕露,手起刀落,便将那小厮杀了。
龙朝歌义愤填膺,双臂一震挣脱几个金陵剑士的挟持,怒斥道:“我等学武为了什么,难道不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金陵剑士本该是武林表率,你们却为虎作伥,我龙朝歌大好男儿,怎能与你们为伍!”说完脱下身上白袍掼在地上,转身昂首阔步离去。郝进嘿嘿冷笑,对几个金陵剑士说:“这姓龙的小子鬼迷心窍,胡言乱语。我不是看着何大人的面子上,刚才就能定他一个叛逆的罪名。你们几位表现不错,回去何大人定有重赏。”然而冲着众人吆喝道:“都楞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杀。”
龙朝歌冲出太原府衙,找到一家酒馆,要了一坛杏花村和几碟小菜,独自一人喝闷酒。几杯酒下肚,怒气消退,理智恢复,便开始后悔,脑海中顿时浮现阮流苏幽怨的神情,不由得连连唉声叹气。这时旁边一桌有人嘲讽道:“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龙朝歌抬头一看,见说话之人是个中年汉子,一袭黑袍,面如金纸,身材瘦削,手端酒杯,眼望天边的明月,姿态儒雅,神情萧然。龙朝歌起身问道:“这位前辈是在说我吗?”黑衣人目光如电,在龙朝歌脸上打了一个闪,随即又望向天外,漠然答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 龙朝歌回身落座,刚要举杯喝酒,那黑衣人又道:“现在的年轻人真不象话,自己的父母被人害死,居然不设法报仇雪恨,却整天想着洞房花烛夜。”
龙朝歌按捺不住,来到黑衣人对面坐下,怒道:“阁下是冲着我来的吧,有话就说,有屁就发,何必在一边装腔作势。” 黑衣人冷哼一声,视线从天边收回,落在龙朝歌的脸上,端详了片刻,叹道:“你就是龙朝歌吧。你不但长得不像你爹,性格也大相径庭。” 龙朝歌大惊失色,当即拜倒,问道:“前辈见过我爹娘吗?”
黑衣人扶起龙朝歌,伸手替他斟了一杯酒,说道:“今日相逢并非巧合,我暗地里跟踪你已经有一阵子了。嘿嘿,他们居然将你的身世一直隐瞒至今,这些武林宗师平日嘴上冠冕堂皇,做的事情可真令人齿冷。” 龙朝歌茫然道:“前辈说的武林宗师都是谁?” 黑衣人答道:“便是少林松庭,峨嵋梵静,武当丘玄清。这三人当年将你救下来,藏在秣陵关猎户家中。” 龙朝歌道:“这个我知道。姨娘早就告诉过我,当年我父母过江时座船沉没,船上的人都不幸遇难,只有我获救。”
黑衣人哼了一声,见龙朝歌酒杯空了,又为他斟满酒,然后缓缓说道:“这是弥天大谎。你爹娘是被人害死的,当时目击者千余人。松庭、梵静、丘玄清等人眼睁睁看着你爹娘被人杀害,却不出手相救。大概他们后来觉得良心不安,这才救下你来。” 龙朝歌瞠目问道:“我爹娘是谁,为何遭人毒手?为何千人旁观,却不相救?”
黑衣人凝视着龙朝歌,一字一句地答道:“你爹便是大名鼎鼎的火龙王。你爹娘在北固山顶遇害之事,这些年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想必你早已耳熟能详了。”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龙朝歌惊得目瞪口呆。黑衣人接着说道:“你爹遇害之前,用真气震荡你的头脑,抹去你大部分记忆,希望那些人能放过你。谋害你爹娘的凶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便是当今武林盟主欧阳冠雄和几个狼狈为奸的长老。这些人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却巴巴地考金陵剑士,给他们车前马后当走狗。你爹娘泉下有知,岂能瞑目?”
龙朝歌半晌才回过神来,摇头道:“前辈这一席话太过匪夷所思。除非有我姨娘和松庭大师当面佐证,我万万不能相信。” 黑衣人冷哼道:“我所言句句属实,信不信由你。两个月前我到峨嵋山找过梵静,质问她为何迟迟不把真相告诉你,她推说时机未到。我又问她,是不是害怕你替父报仇,与正道为敌,才隐瞒你的身世至今。她不置可否,但央求我不要莽撞行事,等开春进京之时,跟松庭一起告诉你真相。”
龙朝歌沉默片刻,问道:“请教前辈尊姓大名?为何对我的身世如此关心?” 黑衣人长叹一声,怅然道:“我是个浪荡江湖的孤魂野鬼,因为受人之托,才千里迢迢来找你。” 龙朝歌惊奇问道:“前辈受何人所托?此人现在何处?” 黑衣人答道:“你见面便知。多说无益,这就跟我走吧。”说完便起身抓住龙朝歌的手臂。龙朝歌用力挣脱,却感到四肢无力,头昏目眩,很快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龙朝歌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倒卧在一辆行进的马车里,身旁坐着的便是那个黑衣人。龙朝歌挣扎着坐起身来,笑道:“没想到前辈居然在酒里下麻药。咱们这是去哪里啊?”黑衣人冷冷道:“你太欠缺江湖历练,吃一堑才能长一智。咱们要去的地方,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便是青海夏琼寺。” 龙朝歌楞了半天神,苦笑道:“请问前辈何时赐我解药?这浑身软绵绵的不好受啊。” 黑衣人哼了一声,答道:“这麻药三十六个时辰自解。我信不过你,所以还要接着给你下药,直到我们抵达目的地为止。” 龙朝歌知道此人无以理喻,也就不再说话。
两人一路南下,由枫林渡过黄河,折向西行,穿越关渭平原,二十天以后便进入甘肃巩昌府。一路上龙朝歌形同废人,只能勉强行走,雇车住店等事情都由黑衣人张罗。白天赶路时龙朝歌闲极无聊,便没话找话,黑衣人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爱理不理。这天晚上两人在秦州城外一家车马店过夜,饭桌上龙朝歌突然笑道:“我已经猜出前辈的身份,您脸上这块面具可以摘下来了。”
黑衣人讶然问道:“你倒说说看?” 龙朝歌答道:“前辈名叫上官昙,是我大哥失散多年的亲爹。” 黑衣人浑身一震,眼中流露惊愕和凄凉的神情,过了半晌才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清癯而沧桑的面庞,沉声问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龙朝歌答道:“上官前辈说话腔调、举手投足,跟我大哥一模一样。别人不认得,我还能看不出来。”
上官昙长叹一声,怅然问道:“炫儿一向可好?我是朝廷钦犯,这十二年来几次潜入京城,只能躲在人群里远远看她们娘俩儿一眼。” 龙朝歌便将上官炫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简要叙述一遍。上官昙神情专注,如饥似渴地聆听,不时询问细节,感慨几声,最后面露欣慰之色,点头道:“炫儿为人处事非我能及,上官家一定能在他手里得以复兴。”
两人又聊了一阵,龙朝歌见上官昙的话渐渐多了起来,态度也渐趋和蔼,于是试探地问道:“上官前辈,咱们要去见的人,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上官昙沉默片刻,庄重答道:“你要见的人,便是拂菻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