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 “一个幽灵,后现代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当法国的《世界报》于1981年模仿《共产党宣言》首句句式向其晨报读者宣布这一消息时,也许并未料到这个“幽灵”蔓延得如此迅速,从欧洲大陆到美洲大陆到亚洲大陆,从二十世纪70年代一直持续到90年代。通常认为,其思想先驱向前追溯到尼采、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海德格尔,甚至马克思;其风云人物则包括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德鲁兹(Gilles Deleuze,1925-1996)、拉康、博德里亚(Baudrillard)、莱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1906-1995)、福柯、费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1914-1994)、德里达、罗蒂(Richard Rorty,1931-)等人——但这些人自己罕有标榜自己为“后现代”的,这个名单也只是所谓的后现代主义者或后现代主义的研究者“杜撰”出来的。通常认为名单上的这些思想家强调否定性、非中心化、破碎性、反正统性、不确定性、非连续性以及多元性,建立起以“反”、“后”和“非”为字头的“主义”:“反基础主义”、“后人道主义”、“后结构主义”、“后现代解释学”、“后哲学文化”、“非理性主义”、“视角主义”、“认识论的无政府主义”…… 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顾名思义,也许是在现代主义(modernism)之后的思潮,也许是对现代主义的破坏、反动或超越,也许本身就是一种异于现代主义的思维方式和写作风格,甚至不过是绝望的呐喊。现代主义的发端可以追溯到笛卡尔哲学和近代科学的产生。这种现代主义的世界观认为:人是自然的解释者(培根);或人是宇宙的观察者(伽利略),人们可以通过科学改造和控制世界,主体(自我)能自己证明自己,自己肯定自己。现代主义哲学试图成为“科学的”,它诉诣于一种精确的方法,而不是权威。现代主义在康德那里取得了一种新的形式:它将笛卡尔的理性主义与洛克和休谟的经验主义结合起来。这样哲学中的现代主义便具有了超验的和经验的两个方面。超验的方面通过理性的工具提供经验多样性的统一,“我思”确立知觉的限度。伴随这种主观与客观的协作(同一),现代主义哲学的基础被牢固地奠定了。在此基础上,现代主义哲学家形成了一种主体性的观念,该观念不仅是逃避的场所,而且也是所有知识的条件。笛卡尔、黑格尔和胡塞尔尽管处在不同的时代,代表了三个不同的流派,但在以主体性概念为基础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也正是主体性概念使关于意识的理论成为可能。因此他们的哲学都属于现代主义哲学。简言之,现代主义的特征是对基础、权威、统一的迷恋;视主体性为基础和中心;坚持一种抽象的事物观。[1]而对这一切的质疑便构成了后现代主义的特征:探求绝对真理的惟一的哲学已不复存在,只存在着各种形态的哲学;真理也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是话语(discourses)、解释、言谈、思考、写作和传播;“中心”不再存在,只有飞速扩展的边缘;没有纵览一切、总括一切的视角,没有“上帝之眼”(God’s-eye view),有的只是无限多的不可通约(incommensurable)的解释。或许对许多后现代主义者来说,惟一健康的思想态度,是强烈的彻底的怀疑主义。 因此,后现代主义不可能是“哲学”,哲学在后现代思潮中已经死亡了。后现代主义是一只口袋,里面盛满了对传统哲学主张的反对、控诉、戏谑和讽刺。它基本上是否定性的,它欢呼哲学的终结,但并不致力于新的创造;它抛弃了以往哲学的信心和雄心,但大多数后现代主义者也并不是那么谦恭。 后现代主义眼中的世界也许是到处弥漫着碎片的世界:文化的碎片,意义的碎片,政治、伦理的、正义的碎片,而最根本的则是自我的碎片,或者自我的消失。什么“我思故我在”,即使“我们存在”也是痴人说梦。自我不过是一个虚构,虚构出来让我们相信能够稳定地支撑着我们的生活的东西。 但无论如何,后现代主义实际上是西方传统的延续,它赖以生存的土壤正是博大精深的西方思想。它广泛探讨的主题在整个西方传统中也同样是或隐或显的问题——怀疑论;多元论;强调风格、讽谑;拒斥教条主义;怀疑“真理”、“存在”等抽象概念;尊重甚至迷恋其他思想传统或文化;等等。当然,它对传统哲学的反思可谓深入而广泛,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理智生活和文化生活的批判也入木三分。但这种反思和批判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游牧民族和定居民族、游击队和正规军的斗争始终贯穿着整个西方的思想史。在后现代主义者安享巨大的智力优越感,傲视前贤,睥睨天下的同时,他们应当为人类思想的持续摸索前行照亮道路。如果他们丧失了这种功能,那么很快就会堙没在浩瀚的思想长河之中,每个人都只是5分钟的明星而已。 西方哲学经历了两千多年的曲折历程,时至今日,已经是一笔巨大的思想财富。西方哲人对智慧的探求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如群峰竞秀,高山仰止。思想危机常常伴随着社会生活的沧桑巨变,但每一次危机来临之时,也是重大的哲学创造爆发的契机。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的批判、对西方哲学传统的解构也同样蕴育着未来哲学的转型。关键的问题在于,哲学应当始终铭记它原始而有深邃的涵义:爱智慧。而哲学所爱的智慧、对智慧的爱既有理论上的,也有实践上的,既发端于对宇宙的好奇,又着眼于人类安身立命的要旨。哲学应当关注时代,历史-现实永远是哲学创造力的源泉。作为爱智慧的哲学是在对现时代的思想危机、社会危机的关怀中彰显出它爱智慧的品性的。当哲学不再是“科学之科学”,被褫夺了“科学的女王”的宝座之后,它原始而终极的关怀反而愈加显露出来。哲学不是哲学王的事业,它是真正平民化的;哲学不能扮演被假冒的上帝的角色,它始终是此岸生活和有限生命的关怀者。哲学家也不能再扮演没有音乐才能的音乐家,也不能再效法不赚钱的律师,甚至也不能把自己仅仅局限于专业人员的角色,而要在一个沧桑巨变的时代,恢复爱智慧的本色,回应时代的种种难题、困境和危机。这不仅仅是西方哲学所应承担的重任,也是其他任何文明的哲学思想必须面对的。 -------------------------------------------------------------------------------- [1] 王治河:《扑朔迷离的游戏——后现代哲学思潮研究》,8-9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