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骏废话:此文为几年前所拽的,自称为散文的东西。又屡教不改拿去参赛了。编辑倒也客客气气给了我22加元打发,发表在人地两生的新泽西某杂志上。此文像是我失散的孩子。
我的家,就在“这里”
称作故乡的地方,我家每代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释。
六岁那年,我随母亲从哈尔滨调到天津和父亲团聚,母亲说,这下咱们可有家了。不久我上了小学,不知不觉中淡忘了姥姥家,淡忘了以前的小伙伴,改变了口音。而记忆中,母亲总是很努力地,“学”做着天津人。蒸螃蟹,贴饽饽熬小鱼,锅巴菜,天津市井里的家常便饭,都是她从本地人那儿一点点看来,问来的,她甚至问我天津话的发音。母亲时而说天津物质丰富,天津交通发达,时而说天津人贪吃,懒,天津这,天津那。说起哈尔滨,她总是叹口气说:如果我不来天津,没准儿都当院长了。
相当长时间内,我一直认为,母亲是当院长的材料,而我自己,天津话说得多好,也不是天津人。
十八岁,我考上了母亲故乡的大学。临行前,她给我带了大量的日常用品,小到指甲刀钮扣。母亲不断和我念叨着,千万不要穿高跟鞋上街,哈尔滨的街道尽是石子路,容易崴脚。
到了哈尔滨,所见到的市场和天津没什么两样,街景比天津还要“洋气”些。在重点保护的历史街区走过几条石子路,其余的路和天津也没什么区别。哈尔滨,已不是母亲记忆中的故乡了。
眨眼间,二十年过去,再听不到母亲念叨天津,或哈尔滨怎样怎样。
英语说,History repeats itself,历史重复它自己。我同当年的母亲年龄相当时,移居到了这个叫作加拿大的地方。七年过去,我好像也在重复做着母亲初来乍到那时的所做所为。从烹调,到语言,到 “观念”,或多或少,或积极或不得以地调整着,变化着。身处新国家,生存压力,种种不适,由于文化的障碍又加以平方。好在,我继承了母亲的乐观向上,好在我也抓住了些好运气,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也到了身心皆定居的稳定阶段了。
现在,我居然也在不断对比着天津和圣凯瑟琳斯这两个城市。唯一从没说过的是,如果在中国,我也许都当院长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或称几磅几盎司),到地球的哪个角落,怕也当不了“院长”一类吧。
我姥姥当年是从河北闯关东到哈尔滨的,儿时的印象中,她也说过“哈尔滨姑娘太蛮”之类的话,一两次。
很久以前读过一篇文章,说第一代移民,头三年说新住地好,第二个三年说原住地好,第三个三年又说新住地好,再以后默认了目前状况,就什么也不说了。
这说的,正是我们这祖孙三人。
而我家其他人,是什么也不说的那类。
我父亲原籍山东。他在北京上小学,在哈尔滨上中学大学,在天津工作生活至今。父亲很少说起过去。乡愁,似乎是他的字典里从未有的词。
我丈夫在山西大同长大。公婆是从太原毕业后分配到大同的。婆婆保守而节俭,从外貌到性格,在我眼里是地地道道的山西人。我听不懂丈夫一家人聊天的口音,婆婆说,是忻州老家方言。婆婆来加拿大探亲时我才得知,她竟是生于杭州的江南女子。早年随她的父亲转战南北时,婆婆还在香港上过小学。而她看电视里的广东话新闻时,却一句话也听不懂。
我父亲和我婆婆使我联想起加拿大的一位牙医。他十几岁从香港来到加拿大,现在三十出头,英语没有任何口音,动作表情很是本地化,不断地对我说“请”和“谢谢你的配合。”这些,不知是他有意学来的,还是在最容易受环境影响的年龄,“随风潜入夜”的?
以前,由于自然规律,蒙古的游牧民族无法守着故土,这个民族追逐水草丰盛的地方繁衍生息。我家也在代代迁徙着,没有老屋,没有祖坟。代代希冀着比上一辈过得好,代代追求着水肥草美。
我爱过天津人式的小日子;我有河北人山东人的憨厚和婆婆妈妈;我学了些山西人的勤俭和小心翼翼;我是两个华人女孩儿的母亲;我是用英语生存,用汉语思考的,文件上的加拿大公民。
白居易说: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不管是 “分配”年代的被动,还是改革开放后的主动,诗人写下的这种坦然,我愿意理解为:心不漂泊时,有亲人的地方,就是家。
有时竟想,我的孩子们,将来会不会“移民”到火星上去?
(雅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