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决赛上,齐达内对马特拉齐的一记铁头功,留下了千古绝唱。事发之后,网上一片沸腾,有批评的,有称道的。
批评的叹曰,离胜利只差十分钟之遥,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何不再忍一忍呢?
称道的赞曰,士可杀,不可辱,这才是爷们儿。
由此不禁使人要问,究竟是应该认可士可杀,不可辱呢?还是应该认可小不忍则乱大谋呢?两者似乎都有理。
忍不住又从书架上拿下古文观止,重读了一遍苏轼的留侯论。不由得不佩服苏轼论述的精辟。
开篇第一句,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上来就把什么是豪杰,什么是勇说得清清楚楚。据说当年林副主席卧室内挂的三幅条幅,其中之一便是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另外两条,一条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一条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
我虽不推崇林副主席,但对林对勇的认同还是佩服的。我是在批林批林批孔时听说的这句话,然后才驱使我去读了留侯论。
看来齐达内这回是应了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之说了。没能做到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他所作的真是如苏东坡所买描写的,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 所以,称不上大勇。原因就是其所挟持者不甚大,而其志不甚远也。 被对手骂了一句据说是“忘恩负义的一条狗”,就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当然,人都有一开始想不明白的时候。张良当年也干过“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的事。所以,苏轼也替他惋惜,子房以盖世之材,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
今天,我们似乎也可以将用同样的话用于齐达内身上。以老齐之“五十年明星之才,而出铁头功之计,此众多粉丝之所为深惜者也。”
那么,见辱之后,不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当如何应对呢?
苏轼说了,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
我忍你一百次得胜,但只要让我得手一次,就让你彻底玩儿完。
成败就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倘若齐达内,忍到最后,PK得胜,那时他尽可以再回到马特拉齐面前,随便他说什么,马特拉尼都得听着。
可惜的是,要做到这样实在是太难了。所以张良这样的人物,历史上两千年才出一个。所以苏东坡在文中结尾,赞道,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那末,士可杀,不可辱,就不对了吗?我认为也不是。那要看是什么样的辱? 傅雷,老舍,就是最好的榜样。他们知道,那样的辱,不可忍,那样的重,不可负。面对那样的辱,他们根本不去挺身而斗,而选择以死抗争。
所以说,忍辱负重,不是不对,而是要看什么样的辱和重了。当然,我们若以子房之才去要求齐达内,那是苛求他了。
再多说一点。常常看到有的父母教育孩子,他打你,你就打他。或是某个女士说男士,他都骂我了,你不帮我骂他,还拉我走开,像个男的吗?
本人愚见以为切切不可。除了前面所说的对于勇的理解之外,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您的孩子,男朋友,老公,生命一定会比那些街头混混值钱。争斗升级,难免有死有伤,况且老美许多人有枪,即使您想象中,或希望,您的孩子,男朋友,老公是高仓健,最好也别去逞匹夫之勇。说轻了,把自己降成他们同一个水平,说重了,有性命之虞。此类例子,不胜枚举。我在这里先说了,本人就是(song2,找不到这个字)。
历史已经证明了,倘若韩信不钻那街头混混的卡巴档,而像齐达内那样施以铁头功,项羽就不会死于乌江。张良若是在圯上老人让他拾鞋时,说一句,老邦子,让本公子给你捡鞋,挤兑谁呀?刘邦就没有大汉江山。
男士更要记着,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张良,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张良看上去可没有什么男子气。
是不是真的男子汉,外表固然也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
附
留侯论—苏轼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材,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句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浑沌侯,何时见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