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有一幅漫画(或称黑白宣传画更相宜),画的是一个粮囤高出云端,一位扎着白手巾的农民扛着一只麻袋,挺胸插腰,笑立于之字形的跳板上。
看这张画时正值麦收,看这张画时,正是我在加工连扛麻袋脚被地上的空麻袋绞住,摔了个大爬虎,160斤的麻袋压在头上,鼻子撞在地上,嘴唇磕进土里,口里布满沙子,一张脸开出个染房,在宿舍休养之际。
那张画画的真好,那么高的粮囤,那个农民那么愿意扛着一二百斤的麻袋爬十几级的跳板去粮囤顶上倒粮食,在最后的一刻,还会回过头来在云端里笑着亮相。
他若看见我--只是上过三级跳板,只是160斤的标准麻袋,只扛了十几个小时便腿脚发飘的崧小子,那笑恐怕就要变成冷笑:你他妈的对丰收没有热情。
我没法拉开包着鼻子和嘴的绷带跟他说什么。
浪漫主义,还不知道雪莱,贝多芬是谁时,我就知道浪漫主义了。扛一只革命浪漫主义的麻袋是幸福的,走一百级革命浪漫主义的跳板是幸福的,当然亮革命浪漫主义的相更是幸福。
那张画被我剪了下来,贴在墙头,与充满自然主义写实的我的脸形成鲜明的对照。
1971年调到团部宣传队最难过的一关,不是早上起来要压腿,拿大顶,喊嗓子;也不是排节目一晚一晚的熬夜。是扛麻袋。宣传队不是专职的,闲时劳动,主要的劳动就是扛麻袋。平日给面粉大楼供料,麦收时入库。一辆一辆的卡车卸下来,最长的一天从凌晨三点扛到晚上八点,现在想想那真是神来之笔,不知怎么挺过来的。
扛麻袋的人手中必有一块二尺半见方的白布,叫“披肩儿”。披肩的用途是扛包时,披在头与肩上,防着麻袋磨脖子,也防土。
披肩披好了,倘是从平地要把一只麻袋扛起来,就需有二至三人来伐肩(把口袋抬起),口袋一离地,扛包的人弓箭步麻利地钻进去,借着伐肩人向上抬的劲,把身子站起来,双肩一耸,把麻包颠服贴了,走路。一套动作要快,要默契。慢了挨伐肩的砸,站不起来。
扛到囤口倒麦子更是技术,不会倒的整个麻袋扔进去,还得跳进囤里把口袋中的麦子倒出来,费力无比。会倒的走到跳板头,一只手抓住麻袋角,双肩猛地一耸,麻袋从肩上翻下来,麦子入囤,一只空麻袋攥在手里,返身回去,潇洒至极。
昨天翻旧日记找出一则写夜晚加班扛麻袋的,录下:
我用夜班的闲暇来写日记,眼睛直眯糊,困了。今天值日一直没闲着,比干活还要累。晚上的夜班真要咬牙了……我看着自己灯下的影子,大得怕人,麻袋压在身上显得那么自然,真不相信是我呀。从十六岁半来边疆,巳经四个年头了,有两年多在扛麻袋,两年多真长啊……这样子真不敢想母亲看见会怎样……。
那样的年代还会写出这种伤情的文字来,可见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你怎么能改造得好?!
并不是每个知青都要过扛麻袋这一关,大多数连队一年中只是麦收时忙忙。加工连却不同,因有面粉加工厂故,所以日日要从仓库运麦子出来上料,加工连的人能扛麻袋是出了名的。
最壮观的一次扛麻袋是1974年在一连看到的。麦收时,正赶上群众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谁都想回城里去念书,谁都不清楚到底该谁去。那天收场,大多数觉得自己应该回去的人,都比平时更卖力地扛麻包,活干得麻利、沉闷。有北京知青建建者平日散漫惯了,情知此次自己没戏,就想出一怪招:把个没底的麻袋和一个好麻袋缝起来,装400斤的麦子,谁能扛着这只麻包绕麦场走一圈,王八旦不投他一票。
这主意一出使极为复杂的猜测、权衡、思考都简单了。比本事见输赢,没有比这再公正痛快的了。400斤麦子,墩得磁磁实实立在那儿。第一个上去的狮鼻要求他自己选五个人伐肩,由他。选了五个平日相好的,喊一声号子把麻袋举得老高,狮鼻钻进去把麻袋顶起来站住了,两腿在抖,站了一会怎么也迈不出步,把麻袋扔下了。狮鼻说,谁他妈的也走不了,不信就试试。再把麻袋重新装满,立在那儿一时没人敢再试。建建说没人扛得动大家就别想上大学的事了,要烂一块烂了。
想上大学的老孙高瘦,很瘦。父亲是设计院的院长,平日不爱说话。他这样的人要试,大家都觉得残酷了,劝他算了,试完了也不知能不能走成。非要试,就试吧。还是刚才五个伐肩的人,麻袋举得还是那么高。他钻进去,顶起来,站住,凭着一股气就迈出步子了,看着路一步一步地走,他那么瘦的身子没有他肩上的麻袋粗,出汗了,脸红了,走到一半的时候,大家跟着他的脚步一声声喊起好来。真就走过来了。到了终点他从肩上扔麻袋的劲儿都没有了,站住了,看着要倒下了,大家扑上去把麻袋从他肩上搬下来。好一会他的腿还在抖。
那年他没走成,虽然大家都投了他的票,连里说打赌拉选票本身就是不安心边疆的表现,连里让一个干不动活的人走了。
他于高考恢复后,考上了大学,再后来读了研究生,再再后来出国做学问去了。能扛400斤麻袋的人,一次两次的失意挡不住他。
问候一下老乡!
我因为在后勤养鸡喂鸭,没有扛过麻袋,知道不少同学因此落了腰疼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