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从小巷中迎面走来时,我立刻觉得眼熟。刚想打声招呼,却担心认错了。错愕之间,竟与她擦肩而过,我忙回头探问:“你是杨红?”她愣了一会,竟脱口叫出了我的名字。
"好久不见!" 我说。
"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吧?"
"你没怎么变。"
"你也是。"
"你和其它中学同学还有联系吗?"
"有啊。对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美国。"
"怪不得一直没有你的消息。都以为你在北京呢。"
"这样吧,你去联系我们班的同学,就说我请客。"
"好哇!"
"这个星期天怎么样?"
"估计没问题" 她替大家答应着。
我还有事,就急着走了。
这次回国能碰到她,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当初,我曾暗恋过她。一次人防劳动中,偶然与她擦肩而过。还记得那种脸热心跳的感觉。那年,我十三岁。
当时,男女同学都不说话。我当然也谈不上对她有过任何表示。尽管从小学到高中,我们一直同班,而且还都是班干部,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否主动跟她打过招呼。后来,我进了重点班,又上了大学,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只是后来才知道,她高考落榜后成了待业青年。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天,我迫不及待地去饭店见由她召集的中学同学。虽然有些人我连名字都叫不出,但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再次相聚,自然是倍觉亲切。我这人平时不沾烟酒,但这回却开了戒。酒没少喝,烟没少抽,基本上是来者不拒。吞云吐雾之间,要的就是那种哥们义气。
酒足饭饱之后,一大帮人又去卡拉OK。虽说都是拉家带口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半道借故开溜。那晚,大家舞没少跳,歌没少唱,就连我这破锣嗓子也梗着脖子唱起了“故乡的云”。一曲唱毕,就有人起哄让美女的她给我“献花”,外加一个拥抱。最后,大家又伴着强劲的迪斯科音乐跳上了集体舞:站成一个大圈,手拉着手,在任意的两个人之间不停地穿来穿去;或是跟着杨红,一个搭一个地排成一溜,又蹦又跳。那一晚,似乎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跳、不停地笑、不停地唱、又不停地说。仿佛所有的人,一下子就回到了青春年少的岁月,真可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如烟的往事,历历在目。可谁曾想到,转瞬之间,我们都已是人过中年。
一大帮人直闹到凌晨两三点钟。觉着肚子又有些饿,便窜到隔壁的小饭店去吃夜宵。我给大家叫了几客小笼包子,心里尽想着它的小巧玲珑和皮薄馅多——好久都没有体会过那种鲜美的味道了。大家边吃边聊,异口同声地说今天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玩得最开心的一次聚会。扪心自问,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美国这些年,成天忙于如何安身立命、养家糊口。什么时候这么开心过? 佛说五百年的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这次回国,竟然会与失去这么多年联系的中学同学于茫茫人海当中再度聚首,该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如今仍能像孩子一般的欢娱,又该是怎样的一颗童心?
不过,大家还是有不小的变化。不仅在外貌上,行事为人上也是如此。以前班上一个腼腆木讷的男生,外号“皮糠”,现在已成了一个颇有女人缘的杂货店的店主了。他颇为自豪的在饭桌上告诉大家,他正与第四任的太太同居,而且是言明只同居不结婚。其中原由说来话长,想当初,由于离婚后的财产之争,他曾被第一任妻子的亲兄弟们打得内脏破裂,以至造成体内大出血,差点没死了。不过这个插曲,是后来从杨红那听到的。听完后,我真的有种恍然隔世之感。一来,没想到原先属于个人隐私的东西,现在多少已变成了一种值得炫耀的谈资;二来,没想到大家其实过得都挺艰辛。
当然,在所有这些同学当中,我最为好奇的人还是杨红:她还是那么楚楚动人,那么衣着整洁;还是那么爱笑,整齐的牙齿依旧是那么雪白。而且,看上去她比实际的年龄要小很多。我想,除了面容姣好,身材苗条外, 再一个原因可能就是皮肤白吧。
我这次回国才知道,中学毕业后,光我们班上追过她的男生前后加起来就超过一打。时至今日,不少已婚男同学依然把她当成自己的梦中情人,这可都是他们自己边喝着酒边在饭桌上当着大伙的面坦白的。再不见了当年的青涩,取而代之的完全是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坦然和干练。
可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是还是孑然一身呢? 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没有工作单位,没有固定的收入,也没有医疗保险。这么多年之后,她甚至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住房。
她与八十多岁的母亲住在一起,算是相依为命。她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且均已成家,加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照顾母亲的重担,就全部落在了她的肩上。这可不是三天两天的活,她的母亲,年老多病,成年累月地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这不,就在我回国前不久,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就呆了整整三个月, 不分白天黑夜地照顾生病住院的母亲。谈起那段日子,她苦笑着对我说:“人的一生其实很苦,人老了也很可怜。人的一生真的是好生无奈。”
小时侯,她吃过不少苦。父亲曾是当地一家大医院的党委书记,在文革中遭到迫害,很早就去世了。生活的磨难,使她很小就体会到世态炎凉。那时候,她母亲工作忙,孩子又多,根本就顾不上她。有时,她一个人呆在屋里害怕,就会去人多的地方扎堆,一直等到家人回来。谈到过去,她并不伤感,反倒乐呵呵的。她清楚地记得别人对她的帮助,也依稀记得别人对她的伤害。她的身上,有种吃过苦的孩子所特有的朴实和善良。 她很女孩子气,不仅爱美,还极爱干净。只要是做完了一顿饭,就必定要把厨房上上下下地擦了一遍又一遍。据她姐说,她以前都不让别人坐她的床,否则,她一定要拆了去洗。
这些年,由于受朋友的影响,她变得笃信佛教,每天必须念各种各样的经文。象《金刚经》这么艰涩的经文,我连字都认不全,她却可以一口气地背下来。她尽管没有固定收入,可每月还自己掏钱凑个份子与朋友一道去放生。天还没亮就去市场上把上百条活鱼买来,放在水桶里,再骑车去江边把鱼放了,还虔诚地双掌合十,念经祷告,末了,再说句“阿弥陀佛”。她虔诚地相信因果报应,行善积德。至于以后的日子,她并不去多想。她说,只要每天的日子过得踏实,问心无愧就成。
一次,放生回来的路上,天实在是太冷,她就拉着我到路边的小饭馆喝了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权当驱寒。这是她在外面请我吃的唯一的一顿饭。我知道她手头拮据,不仅毫不介意,反到很高兴她没把我当作外人。其实,还在我揣着几十美元出国时,她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就已经挣下了十几万。这在九十年代初,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起先一直对她为何单身心存好奇,却又不便发问,到了临行前几天我才听说:她当年辞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一个人下海去深圳经商。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才交了第一个男朋友。那时,她并没有特别心动的感觉,只是拗不过年龄而已......
很快,到了我返美的日子。她坚持要去火车站送我。 可火车一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并没有如我所期待的依依不舍。
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我问自己:果真是“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么?她的希望是什么呢?她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她的母亲还好有公费医疗,可要是哪天轮到她病倒了呢?还有,那么多下岗的同学,他们的将来又该怎么办呢?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现在看来,上了大学的,多半衣食无忧;可没上大学的,毕竟是大多数。这大多数当中,除了少数爆发户以外,余下的人则多半是下岗的无业游民,生活极其艰难。可是,他们的生活难道从一开始就该命中注定地贫困潦倒吗?
转念一想,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有点奢侈的味道,心里因此变得非常的不安,总想着要是能够帮上同学们一把就好了。可是,我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我就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子呢?我忽然觉得,在一个无限崇尚成功的社会里,弄到最后,只会剩下冷漠无情的功利行为: 对成功者顶礼膜拜;对失败者不屑一顾。像极了一个论功行赏的授勋盛典:只顾不停地对功成名就的将军颁发耀眼的勋章,而对其脚下的累累白骨,是不予理睬的......
返美后,我收到了她的一封短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其中有句话我还一直记得: “不知为什么,心里老有种酸,甜,苦,辣的感觉,有时就想哭……”
(谢绝转载)
俺写了半天还不知道中心思想,你一总结就全都有了。红卡也是字字珠玑了,看来没白跑路哇。
生 活 就 是 无 奈 -
做 不 想 做 的
见 不 想 见 的
看 不 想 看 的
爱 不 想 爱 的 ...
(还有,红卡不知道出了一点儿什么问题,说再不给我们留言。)
但我还是相信生活是美好的,人生充满了无奈,坎坷。但这是这些无奈和坎坷让生活变得更多姿多彩,让人觉得可气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