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的风格

小时候就喜欢做一个写者,大了就总是说:老了再写就有时间了。有时间了就该把记忆中的那些捡起来,给自己,也给那些和我一样喜欢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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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

(2006-10-06 10:04:31) 下一个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奋斗在生活最底层的人们。                                                     (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题记

 

       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三姐应该是我的大姐,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就是这样排的。在我小的时候,三姐是在二姨家长大的,后来听妈妈讲:“二姨嫁给二姨夫是做二房,那时,二姨夫从日本留学回来,在教育部当一个次长,二姨和妈妈长得都很漂亮,是“女子国民高等师范有名的校花,二姨夫,人也长得很帅气,又有才华,很快就和二姨好了;但这时我外公不同意。因为他不喜欢让二姨去做小,外公是一个比较开明的商人,当年他把分得的土地变卖了,就是为了能让他的两个女儿去读书。但后来他还是同意了,这里面的故事,我以后再讲给大家。解放后,二姨和二姨夫一个在小学当老师,一个在中学当老师,但二姨和二姨夫不能生育,也许是二姨夫的原因,因为二姨夫和他第一个老婆也没有生育。但那个年代,只要是不能生育,就一定被认为是女方的原因,为此,二姨很是苦恼,他们就决定领养一个。想来想去就和我妈妈商量,正好妈妈那时刚好要生我四姐(其实,应该是我二姐),于是就决定孩子生下来以后就送给我二姨。

生下四姐后,我爸爸因为看到四姐的眼睛长得很大,于是就不同意送给二姨了,二姨看到爸爸妈妈要反悔,就哭闹了起来,最后决定把三姐送给了二姨。三姐上学的时候非常聪明,她可以用两只手打算盘,在我们兄弟姐妹中,可以说三姐是最聪明的,但三姐吃得苦也最多。二姨的脾气不是很好,无论在外面还是在家里,一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总要拿我三姐出气。有的时候,三姐就会跑到我们家里哭,妈妈很是生气,警告了二姨好几次,后来,三姐就很少再来找妈妈了。在我小的时候,三姐很疼我,总是把他们家里好吃的东西拿给我吃。记得有一次要过年了,大姨(就是二姨夫的先房,我们都叫她大姨,只有三姐叫她娘)要蒸豆包,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青红丝”(一种丝状的果匍),大姨和二姨都以为是三姐偷吃了,三姐又不肯说是给我吃了,所以就挨了一顿打,我二姨打人很特别,她老是用手在三姐的大腿上掐,三姐疼得不敢出声,眼泪就一颗一颗地往下掉。邻居孙姐来我家告诉了妈妈,妈妈要去看看,但爸爸不同意,老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但妈妈还是坚持着去,正好我也跟着妈妈去了。到了二姨家,我知道了三姐被打的原因后,就向妈妈说三姐是拿给我吃了。这样,妈妈对我也很生气,回到家里还把我也打了一顿。

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二姨夫因为偶然看到了他们学校一个老师和另一个女老师乱搞,所以,那个老师就纠集一些不明真相的红卫兵,以交待历史问题为由,把二姨夫抓起来搞批斗。有一天,二姨夫回到家里对我爸爸说,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爸爸还劝他一定要挺得住,千万不要自杀。但没过几天,就传来了二姨夫自杀的消息,我们家都不相信,但那时也没有什么办法,连公、检、法都被砸烂了,还能上哪儿去讲理呢?!二姨哭得死去活来,妈妈就像红卫兵提出来我们家属要验尸,开始,红卫兵不同意,但我们家里坚持不让验尸人就不能火化,没有办法,最后红卫兵还是同意了。验尸的那一天,我妈妈找了她教过的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学生(那时他刚好也靠边站了,好在红卫兵不认识他),还有我们家的一个老邻居,再加上我们家里人,我刚好九岁,所以就嚷嚷着跟着去了。医大太平间在我的印象里永远都是阴森森的,二姨夫被抬出来的时候身上盖了一块白布,我妈妈要掀开白布,红卫兵不让,我妈妈说:

“不掀开白布我们怎么看人?”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一个红卫兵说。

“我们来就是为了看人的。”

“他是反革命分子,畏罪自杀。”

“我们是家属,有权看人。”

我们就这样在争执中打开了白单。二姨夫的脸显得很痛苦地扭曲着,他的身上还穿着那件灰布中山装。当我们要把他的身体翻过来时,那些红卫兵说什么也不让,妈妈感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就坚持着一定要翻过来,说我们要给死去的人换衣服,没办法,红卫兵只好同意了。人被翻过来后,我们看到了二姨夫的后背上有两个并排的窟窿,上面的血已经凝成黑色的了。所以,他们所说的跳楼自杀是假的,一定是他们先把二姨夫打死后再把他从楼上推了下来。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尽管文革结束后,妈妈到处上访,终于把二姨夫死的事给平反了,但二姨夫的死一直都给了我很大的心灵创伤。

                             二、

二姨夫死后,二姨整天喝酒,没有多久就患了肝癌,她还是哭、喝酒、吃冰,怎么劝她都没有用的。记得一次妈妈对她说:

“阿芳,你这样真是没用,你要是死了,谁来给修文平反呢?”

“姐,我从小就很没用,还老是和你争。你人厚道,还疼我,这是我最后一次再拖累你了。丽(我三姐)我不担心,她是你的女儿,她长大后,别让她怨我。大姐(就是大姨,二姨夫的先房)她出身不好,回不去农村了,这些年的东西卖的卖,抄家的抄家,也都光了,姐姐就照顾一下她吧,我也很对不起她;修文平反的事全靠姐姐了。。。。。。”

就这样,没过多久,二姨也去了。好好的一个家,就因为偶然撞到别人的私情,而闹得家毁人亡,这在那个年代的中国,还有很多比这个更加凄惨的事情。三姐就是这样东来西去的,二姨死后,三姐没过多久就赶上了上山下乡。妈妈不想让三姐到农村插队落户,就让她去兵团,可是去兵团要出身好的,二姨夫是“反革命分子畏罪自杀”的,她怎么能去兵团呢?就这样,三姐又回到了我们家,但她还是和大姨住在一起,为了便于照料大姨。三姐的户口转到我们家后,没过多久她就去嫩江生产建设兵团了。她这一去就是三年,三姐的文笔很好,字也很漂亮,一个月,半个月,我们就可以收到她神采飞扬的来信。妈妈看到三姐在信中描写的都很好,也就放心了许多。这期间,四姐和二哥也先后去了兵团,大哥在北京部队打球,家里就剩下我一个孩子了。爸爸、妈妈不久也被政管了,妈妈担心我会学坏,就让北京的大哥把我送到了体校打球,将来也好有一个出路。在少年体校打球是业余的,还要半天在家里,于是,我很快也有了一帮小哥们,打球之余也打架。我的鼻子长得有一点大,所以就给我起了一个外号:“美国兵”。在我们那一带,当时一提美国兵还满有名的。

不久,三姐从兵团回来了。但她在兵团不知道怎么搞的,得了一种病:湿疹。这种病很讨厌,三姐的脸上,头上到处都是,就是大夏天的也要戴上纱巾。三姐这时候很少出门,我就出去给她借一些书看。三姐那时候大概已经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正好是爱美的时候,她整天闷在家里,真是委屈她了。在我们家里,三姐和二哥长得像我爸爸,小眼睛,还有一点儿肿眼泡,作为女孩子是不怎么好看,但三姐做人很乐观,老是说:

“上帝把好看的容貌给了你们,你们要好好珍惜。上帝把好运气和聪明给了我,我也要好好珍惜。”

不知道过了多久,三姐的病总算好了。于是,她也返城了,爸爸找人给她介绍到离我们家不远的一个商店里当店员。那个时候,商店里的店员很吃香,大家都要争着才能去上。三姐去了商店后,很快就从卖菜的调到了办公室,因为她打得一手好算盘。我着实为她高兴了一阵子;再没过多久,三姐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空军专业兵,他也在一个商店当电工。再后来他成了我的三姐夫。三姐夫为人热情,喜欢帮助别人,但就是喜欢喝酒,有时候喝酒还误事。为了他喝酒的事,全家人没少劝他,可他就是改不了,为这儿,三姐少不了为他担心、操心。但不管怎么样,日子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了。没多久,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琳琳。这孩子生下来就很漂亮,妈妈很是喜欢她,大家都说琳琳取了她爸爸妈妈的优点长得。琳琳不但人长得漂亮,也很懂事,学习又很好,真是十全十美。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作业,妈妈、三姐和姐夫整天夸她。后来,我也下乡了,我们有三、四年没有太多的联系。

                                三、

直到上大学的时候,我住在了三姐家,因为第一年我是走读生,三姐家离我们学校比较近。那个时候,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三姐早晨给我做好饭,晚上还要等我上完晚自习后,再骑车回家,都已经晚上十几点了。不管多晚,三姐总是要等我回来,现在想起来都很令我感动。姐夫在商店里经常买回来一些好吃的东西,哈尔滨人都喜欢喝啤酒,我就和姐夫经常坐在一起喝几杯,但姐夫是一个喝起酒来不要命的人,他老说喝啤酒不过瘾,要喝就喝白酒。这样,一来二去他就经常是喝得酩酊大醉。妈妈和家里人都劝过他,但人要是喝到这个地步,就很难再听得进去别人的劝告了。89年妈妈的了不治之症,我当时接到了三姐打给我的电话,电话里她怕我没有思想准备,绕了很大弯子才告诉我,因为五个孩子中,妈妈最心疼我,可我已经到了可以经得起打击的年龄了。三姐在医院里工作的同学帮助检查出来的,但为了进一步确诊,我给妈妈联系了哈尔滨医科大学的门诊,那年冬天特别冷,带妈妈去检查时正好是大雪纷飞的天气,妈妈已经走不动了,我从单位要得小汽车(当时中国的领导干部也就坐这种上海牌轿车),因为领导还要去赶着参加什么会议,小车司机不敢耽误,下了汽车后我就背着妈妈从医院的门诊到住院处,一路上妈妈看到我气喘的样子十分心疼,但我是运动员出身,又正好是20多岁的年龄,尽管是满头大汗也觉得能为妈妈做了一点什么也心安理得了许多。

   但医院确诊为晚期后,为了安慰母亲,爸爸还是决定去北京大哥那里再确诊一下,当时大哥从北京赶回来后觉得这样来回折腾会加快病情的恶化,爸爸说听我的意见,我知道妈妈已经不行了,但为了能给妈妈一个最后的希望,我还是同意去北京。三姐夫决定和我们一起去北京照顾妈妈,在北京的日子里,三姐夫忙前忙后地跑了很久,医院里的大夫和护士都以为它是妈妈的亲儿子呢!他老是笑着说:“一个姑爷半拉儿”。把我们大家都逗笑乐了!后来三姐夫还是回家来给妈妈找一个老中医开的偏方,大雪天他和二姐夫跑到农村去找一种什么地鼠子。我在北京陪妈妈走完了最后一段路程,当时,妈妈一直都是处于昏迷状态,偶尔醒来的时候就从枕头底下拿出几张照片看,其中就有三姐和她女儿的照片,我问妈妈为什么老是看着这几张照片呢?妈妈说:“我心里老是感到对不起你三姐呵!我看来是不行了,以后你要是有能力了,一定好好照顾你三姐,替妈妈了了这个心愿。”妈妈的这个嘱托我一直都记在心里。妈妈走后三姐来北京给妈妈开追悼会,我把妈妈想她的事情告诉了她,那天大家都以为我会哭的很厉害,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可谁也没有想到,我三姐几乎哭昏过去了。

一晃我们姐弟都已经分开十几年了,不久前,三姐夫突然得了半身不遂,虽然能够活动,但身子已经不方便了。听说是因为他把卖房子的钱拿给一个朋友去俄罗斯做买卖,那个家伙连人带钱都不见了,一股火把他也搞趴下了。现在的社会能信谁呢?三姐45岁就办理了退休在家里照顾姐夫,她的女儿大学毕业了到处都找不到工作。我托了几个朋友帮忙,他们都说现在的国内和我在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找一个工作比蹬天还难。我算了算,那孩子现在大约也有二十七八岁了,人有些胖(老是吃饭没有营养怎么能不胖呢?),但却很懂事,一个工作一个工作认真地做,照顾父母没有一点怨言,这样的孩子真值得我骄傲。她的懂事也许就像我三姐罢?!我答应她下一次回国时一定帮她找一个工作,她说:“老舅,这是我自己的事。”但我知道,作为一个没权没势又没有美貌的女孩子,靠自己谈何容易啊!

                    2006712日嘉真于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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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大大雪球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你们是我永远的朋友1
润泽东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好!谢谢!以后我会经常拜读的!加油!
润泽东 回复 悄悄话 谢德镇,好!谢谢!以后我会经常拜读的!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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