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盒的“声浪”渐渐在云溪镇的日常中平息,但它所带来的无形涟漪,却似乎在悄然扩散。钟表铺里依旧流淌着平静的时光,只是陈默感觉到,林师叔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更深的东西,那是一种经过确认后的信任,以及一种即将交付更沉重事物的审慎。
这天晚上,铺子打烊后,林师叔没有像往常一样让陈默直接回住处,而是示意他留下。他佝偻着背,在满墙的滴答声中,走到了那只作为隐秘抽屉的落地老钟前,再次取出了那把黄铜钥匙。
“李木匠的事,你做得很好。”师叔的声音在寂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不是手艺,是心性。你接住了那份‘声浪’,没有退,也没有被卷走。”
陈默静静地听着,心中有所预感。
师叔没有取出外祖父的笔记,而是从那个抽屉的更深处,拿出了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金属盒。盒子表面冰凉,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沉实感。他将其放在工作台上,推向陈默。
“打开它。”
陈默依言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深蓝色的天鹅绒,而天鹅绒上,只安静地躺着一只怀表。
这只怀表与外祖父那工具盒里的任何一只都不同,甚至与云溪镇出现的所有钟表都迥异。它的表壳是一种暗哑的、非金非铁的深灰色金属,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刻,只有简洁到近乎冷峻的流线型线条。表壳的正中央,也没有常见的花卉或肖像浮雕,只刻着一个清晰的数字——“Ⅶ”。
罗马数字的“7”。
陈默拿起这只怀表,入手的感觉比看上去要沉重许多,那股凉意仿佛能穿透皮肤,直抵骨髓。他尝试着用手指去撬开表盖,却发现它严丝合缝,找不到任何可以着力的缝隙。
“师叔,这……”
“这不是你外祖父做的,也不是他修复的。”林师叔的目光落在怀表上,眼神复杂,“这是他留下来的。是他需要去‘修复’,却最终未能完成的东西之一。”
陈默心中一震。“之一?”
“嗯。”师叔点了点头,“这样的表,据我所知,不止一只。它们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编号,承载着你外祖父晚年最大的执念,也可能……是他最深沉的绝望。”
“执念?绝望?”陈默完全被勾起了好奇心,“这表有什么特别?为什么打不开?”
“我不知道它里面是什么样的。”师叔摇了摇头,“你外祖父得到它时,它就是如此。他用了很多年时间,尝试了无数方法,都无法打开它。他说,这表的机芯,可能不属于我们所能理解的凡俗世界。它运行的,或许是另一种时间。”
另一种时间?陈默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他晚年几乎痴迷于此。他翻阅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时间、星象、乃至一些古老巫祝的记载。他认为,如果能打开这些表,理解它们运行的规律,或许就能……窥见时间真正的奥秘,甚至……”师叔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甚至,能找回一些被时间洪流彻底冲走的东西。”
陈默立刻想到了苏婷。外祖父是想……逆转时间,挽回那场悲剧吗?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那他……成功了吗?”
“没有。”师叔的回答干脆而沉重,“他直到去世,都没能打开任何一只。他留下话说,后来者,若心性坚定,且对时间有迥异常人的感知,或可一试。但切忌强求,否则,可能反噬自身。”
师叔看向陈默,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其灵魂的底色。“这段时间,我看着你。你能听到‘心跳’,能感受‘声浪’……你的感知,或许正是你外祖父所期待的‘迥异常人’。”
陈默低头看着手中这块编号“七”的、冰冷而沉默的怀表,感觉它像一块来自未知深渊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和心神。外祖父未能完成的遗志,一种超越寻常钟表技艺的、近乎玄奇的挑战,就这样突兀而沉重地放在了他的掌心。
这不再是修复一个具象的、承载着人间悲欢的钟表,而是要去触碰一个抽象的、关于时间本质的谜题。危险,却又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该怎么做?”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
“带着它。”师叔说,“像你外祖父那样,感受它,倾听它。但不是用蛮力,而是用你的‘心念’去触碰。什么时候你觉得能打开了,再尝试。记住,它考验的不是技术,是缘分,是悟性。”
陈默将沉重的怀表紧紧握在手中,那冰凉的触感仿佛与他掌心的纹路逐渐融合。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云溪镇的修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幽深莫测的阶段。他不仅要学习修复“时间”的载体,更要开始直面“时间”本身那庞大、神秘,甚至可能危险的本质。
外祖父没走完的路,此刻,延伸到了他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