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捏着那张褪色的电影票根,在午后的寂静里站了许久。2018。不过六年,却仿佛隔着一整个无法泅渡的青春。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画面,如今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晕,连当时是悲是喜,都记不真切了。
时光的残酷,不在于它的离去,而在于它连你怀念的凭据,都一并温柔地、缓慢地擦去。
他最终没有把票根扔掉,而是将它夹回了那本厚重的《追忆似水年华》里。书页合上,发出轻微的叹息。他走到阳台,深秋的阳光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速度向西倾斜,将他脚下的木地板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条纹。他习惯性地在这个时间剥一只橘子,看阳光穿透晶莹的果肉脉络,仿佛能捕捉到时光流淌的痕迹,尽管他知道,这依旧是徒劳。
电话铃声突兀地划破了宁静。是老家街道办事处打来的。
“陈先生,您母亲的老房子,区里统一修缮外墙和管道,需要清理一下阁楼和储物间,有些年头没人动过了。您看……”
母亲去世三年后,那栋老房子便一直空着。陈默定期回去打扫,却始终没有勇气去彻底清理那些塞满了过往的角落。现在,一个外部的力量,推着他必须去面对。
周末,陈默回到了那条熟悉的、梧桐树荫蔽的老街。钥匙在锁孔里生涩地转动,门开时,一股混合着旧木、尘埃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时光被密封后的独特味道。
他径直走上了阁楼。光线从狭小的气窗透进来,照出空气中浮动的亿万微尘。这里堆满了蒙尘的旧物:父亲留下的泛黄工程图纸,母亲踩踏了几十年的缝纫机,还有他学生时代的课本、一箱旧玩具。
在阁楼最深处,一只深棕色的牛皮箱吸引了他的目光。箱子很沉,锁鼻已经锈蚀。他用了些力气才把它打开。
箱子里没有他想象中的奇珍异宝,上面一层是母亲叠得整整齐齐的几件旧衣裳,那件他记忆深刻的驼色开衫就在最上面。他拿起来,下意识地凑近鼻尖——那缕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竟然还在,像一声固执的、来自往日的低语。
衣裳下面,是一些家庭相册和零散的物件。但箱底的东西,让他有些意外。那是一套用油布包裹得极为仔细的、古旧的钟表修理工具,黄杨木的手柄被摩挲得温润如玉,金属部分虽有些许氧化,却依旧能看出其精湛的工艺。工具旁,还有几本厚厚的、线装的笔记。
陈默依稀记得,外公在世时,似乎是摆弄过这些的。但他去世得太早,陈默对他的印象早已模糊。他翻开最上面一本笔记,纸张脆黄,上面是外公清瘦而有力的毛笔小楷,记录着各种钟表的机械结构、故障排查方法和一些看似随心所欲的感悟。在某一页的页脚,他看到一行小字:
“时之逝也,夫岂独昼夜?人心之流转,犹甚于斯。修复钟表,非为挽留时光,乃为理解其律动,与之共舞耳。”
(时间的流逝,难道仅仅在于白天和黑夜吗?人心的流转变化,比这还要厉害。修复钟表,不是为了挽留时光,而是为了理解它的律动,与它共舞罢了。)
陈默的心,被这行字轻轻撞了一下。
在笔记的最后,他翻出了一张折叠着的、更为古旧的信笺。展开来看,上面只有一行地址,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遥远南方小镇的名字——“云溪镇”,以及一个模糊的代号“S.T.”。
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为什么这套工具和笔记会被如此珍重地收藏?那个“S.T.”是谁?这个地址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故事?外公那看似平凡的一生,似乎被这一箱遗物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
陈默坐在阁楼的尘埃里,窗外是老街坊们隐隐的说话声,孩童的嬉闹声,而他的世界却异常安静。他仿佛能听见,时光在这些旧物之间缓慢流动的声音,低沉而绵长。
他抚摸着那些冰凉的、光滑的工具,想象着外公当年是如何用它们,小心翼翼地拆解、校准、组装,让一个个停摆的钟表重新滴答作响,仿佛赋予它们第二次生命。
一种莫名的冲动,在他心底滋生。
他或许永远无法让那片雪花在掌心停留,也无法阻止阳台的光影移换。但面对这些承载着时间密码的物件,面对一个可能存在于外公过往的、未被讲述的故事,他忽然很想试一试。
试试看,能否像外公说的那样,不是去徒劳地挽留,而是去理解那转瞬即逝背后的律动。
他仔细地将工具和笔记重新包好,连同那件带着玉兰花香的开衫和那张写着地址的信笺,一起放进了自己的行囊。
关上老屋大门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带走的不仅仅是一箱遗物。他带走的,是一把可能通往另一段时光的钥匙,一段被尘埃覆盖的往事,以及一个关于“转瞬即逝”的、全新的答案。
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