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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哑巴的八音盒

(2025-11-07 07:52:28) 下一个

王婆婆那只腕表的“心跳”,仿佛为陈默打开了一扇新的感知之门。他不再仅仅用眼睛和手指去工作,而是尝试着在触碰每一件古老的时计前,先闭上眼,用内心的触角去轻轻探问。钟表铺里的生活依旧规律,滴答声交织成不变的背景音,但陈默知道,某种内在的变化已然发生。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铺子里的宁静被一位特殊的访客打破。来人是镇上有名的寡言木匠,李伯。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深色旧布严密包裹的物件,身形高大却微微佝偻,脸上刻着与林木打交道留下的风霜痕迹。他径直走到林师叔面前,将物件小心地放在工作台上,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有些沙哑的声音:

“林师傅……这个,能修吗?”

林师叔示意陈默上前。陈默轻轻揭开旧布,露出的东西让他微微一怔。那是一个极其精美的木质八音盒,看样式是西洋来的舶来品,但外壳却是由深浅不一的珍贵木材拼接而成,拼嵌出繁复的缠枝莲纹样,工艺明显出自极高明的中国木匠之手。这种奇特的混搭,赋予它一种独一无二的气质。

然而,八音盒的侧边有一道明显的裂痕,像是受过猛烈的撞击。上满发条,内部的机括纹丝不动,它是一个“哑巴”。

李伯紧张地看着他们的动作,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搓动着。他话语不多,只是反复强调:“请……一定修好它。声音,要原来的声音。”

林师叔仔细检查了外伤和内部机芯,眉头微蹙。他看向李伯,声音放缓:“李木匠,外伤好治,内里也好调。但要想找回‘原来的声音’,你得告诉我们,它原来唱的是什么曲子?又为什么,对你这般重要?”

李伯像是被触动了某根隐秘的心弦,沉默了良久,久到陈默以为他不会开口了。终于,他拉过一张板凳坐下,目光落在八音盒上,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这盒子……是我爹做的。”他的声音低沉,仿佛从木纹深处传来,“外壳的木料,是他珍藏了一辈子的紫檀、黄花梨。里面的西洋机芯,是……是我娘留下的。她以前是教会学校的先生,会唱很多洋歌。”

他顿了顿,呼吸有些沉重。“那几年,形势不好。家里……成分有问题。我爹为了保住我,和我娘……划清了界限。她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只带走了这个八音盒。后来……后来就病逝在外乡了。”

“很多年以后,政策好了,我才辗转找回这个盒子。它被摔过,也坏了,再也不响了。”李伯抬起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脸,“我爹临死前,抓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我对不起你娘……那盒子,本该唱着歌的……’”

“我修了一辈子的木头,能把这外壳复原得一模一样,可这里头的声音……我弄不出来。”李伯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我找过几个修钟表的,有的说机芯锈死了,有的甚至想给我换个新的机芯。但那不是我娘的那个声音了……林师傅,我只要它原来的声音。”

陈默站在一旁,心中震动。他感受到的不再是王婆婆那种温柔的思念,而是一种沉重的、交织着时代悲剧、家庭裂痕与无尽悔恨的复杂情感。这个八音盒,是爱情的信物,是离别的见证,是父亲临终的遗憾,更是李伯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它的沉默,诉说着一个家庭在洪流中的无奈与悲伤。

林师叔沉默地听着,最后,他伸出手,轻轻按在李伯坚实的肩膀上。
“李木匠,这活儿,我们接了。”
“我们会尽力,让你听见……原来的声音。”

李伯离开后,铺子里恢复了安静。陈默看着工作台上那个沉默的八音盒,感觉它比王婆婆的腕表要沉重千百倍。

“师叔,”他有些担忧地问,“机芯锈蚀成这样,原来的音筒和簧片都可能受损,真的能恢复‘原来的声音’吗?”

林师叔的目光深邃,他拿起一个小小的音锤,极轻地敲击了一下八音盒内部的一根音簧,发出一个微弱却依旧清越的单音。
“听见了吗?”他说,“基底未失。”
“就像一个人的魂还在。记忆或许被尘埃覆盖,情感或许被岁月扭曲,但最本质的东西,没有消失。我们要做的,是极其精细地清理、校正,唤醒它沉睡的记忆,而不是用新的东西去覆盖。”

他看向陈默,眼神郑重:“这会比修十只复杂的怀表更难。因为它考验的,不只是手艺,还有对‘伤痕’的尊重与理解。你准备好了吗?”

陈默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回望师叔,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伸出手,再次轻轻触摸那冰凉而华丽的木质外壳,这一次,他仿佛感受到其下汹涌的、沉默了一个时代的情感暗流。

修复“哑巴”八音盒的战役,即将开始。这不再是一次简单的修理,而是一次对一段破碎过往的谨慎打捞,一次对失落声音的艰难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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