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师傅最后的问话，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默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他想吗？他当然想。那份源自血脉的牵引，以及这短短几日所感知到的、远超机械本身的重重时光，让他无法说出第二个答案。
他没有立刻用语言回答，而是向前一步，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本用油纸包裹的笔记本。动作里的决心，替代了所有言语。
林师傅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微微颔首：“好。”
接下来的日子，陈默的生活被一种全新的节奏填满。他不再是钟表铺里一个短暂的过客，而是真正成为了这里的一部分，成为了林师傅——他现在改口称其为“师叔”——手下的一名学徒。师叔的教学方式与外祖父笔记中所记载的如出一辙，充满了某种“道”的意味。
他交给陈默的第一个独立任务，不是修理任何精密机芯，而是清理工具。
“你的手，必须先熟悉它们的温度、重量和棱角。”师叔的声音不容置疑，“它们不是你手的延伸，而是你合作了数十年的老友。心意相通，才能碰触时间。”
陈默坐在工作台一角，用绒布、细针和特制的油，一点一点地剔除工具缝隙里积攒了数十年的尘垢与旧油泥。这个过程枯燥至极，却奇异地将他的心沉淀下来。当他手中的镊子尖终于能凭借微妙的触感，分辨出金属表面肉眼难辨的锈迹与划痕时，他仿佛听到了这些沉默工具发出的一声满足的叹息。
在夜晚租住的小屋里，他就着昏黄的灯光，翻开了外祖父那本私密的笔记。与之前那本侧重于技术哲思的笔记不同，这本更像是一本散乱的心绪日记。
“今日修复了老李家的座钟。它的‘滴答’声沉郁，像他自从儿子离家后，再未真正开怀的心。我未强行调快，只为其理顺了脉络，让它以自己的方式，陪伴那份牵挂。”
“婷婷，若你还在，会笑我痴吗？我将你的照片藏于表盖之内，让我的时间，永远停留在有你的那一刻。这非停滞，而是我选择的永恒。”
“林师弟劝我向前看。可他不知，我的‘前’，不在未来的分秒，而在每一个能感知到‘律动’的当下。一只停摆的钟，非是死亡，只是沉睡。唤醒它，便是让一段被封存的时光，重新呼吸。”
这些文字，让外祖父从一个模糊的传奇，变成了一个血肉丰满、有血有肉、沉浸在巨大悲伤中却又以独特方式抗争着的人。陈默抚摸着那些因岁月而晕开的墨迹，第一次感到外祖父的灵魂离自己如此之近。
几天后，当他感觉自己与工具之间的“生疏感”逐渐消弭时，师叔将一个物件推到他面前。那是一个老旧的女式腕表，表壳有轻微的磕痕，皮质表带已经断裂，表盘微微泛黄，指针静静地停在某个过去的时刻。
“试试这个。”师叔的语气很平淡，“这是镇东头王婆婆送来的。她不说缘由，只希望它能再走起来。”
陈默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师叔平日的样子，没有急于动手。他先是将腕表拿在手中，感受它的重量，观察它的每一处细节，甚至闭上眼，去“听”它的沉默。然后，他才用最轻柔的动作，撬开表盖。
机芯内积满了干涸的油泥，几个齿轮有细微的锈蚀。这并非复杂的故障，却需要极大的耐心。他回想起外祖父笔记中关于“倾听器物心跳”的记载，摒弃了杂念，全身心投入进去。清洗、除锈、润滑、校正……他的动作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逐渐变得流畅而稳定。当他最后将一枚极其微小的游丝齿轮安装回位，轻轻为上足发条的机芯做最初推动时——
“滴答。”
一声轻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响，从掌心的腕表中传来。
那一瞬间，陈默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耳膜。他不仅听到了这声清脆的“滴答”，他更清晰地“听”到了一种舒缓、温柔，带着些许陈旧忧伤，却又顽强不屈的节奏。这节奏与他之前修复那个旧闹钟时感受到的截然不同。它独一无二，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一位老人绵长而深沉的过往。
它不是标准时间的冰冷复读，而是一段生命律动的复苏。
陈默怔怔地看着表盘上重新开始缓缓移动的秒针，一股混杂着震撼、感动与明悟的热流，从心脏直冲头顶，让他几乎落下泪来。他终于切肤地理解了外祖父和师叔所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师叔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感受到了？”
“每一只承载过岁月的钟表，都有自己的心跳。”
“恭喜你，陈默。你听到了第一个。”
陈默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握紧手中这只重新开始“呼吸”的腕表，感觉自己的人生，也从此被拨动到了一个全新的刻度上。他不仅是在修复钟表，更像是在学习一门与时间和解、与生命共鸣的语言。
而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