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童年
作者:彭涵娜
她的家庭像梯田上的稻穗般层次分明。七尾鲤鱼在假山缸里聚散,恰似七口人在对称小楼里共生共息。父亲是门后警帽与深夜归影,如冷冽深水;大大是河中怀抱与院坝笑声,似温暖浅滩。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共同凿出了她生命最初河床的蜿蜒走向。
我的家庭
我叫彭涵娜,家里排行老二。哥哥彭念风比我大三岁,妹妹彭涵娅比我小三岁,弟弟彭倚剑又比妹妹小三岁。我们四个像隔着标尺长出来的一样,每个年龄差都刚刚好。
大人们总笑说这样的好处是“上学、放学都能照应”,可我一直觉得,这种整齐的间隔更像是某种精心安排,只是那时我不懂安排的意义。
我们四个感情很亲近。哥哥总带着我和妹妹玩,遇到弟弟时会顺手抱起来。他比我高一头,动作总是利落而笃定。妹妹爱黏着我,不爱和哥哥打闹,却喜欢抢我的书读。弟弟小时候是个白白胖胖的团子,走两步就跌进怀里。
大大常说我们四个像梯田上的稻穗,一层层接着长,而他总是那个在田埂上看护的人。
爸爸和妈妈是高中同学,据说大大也是他们的同窗。毕业后,三人一同分配到市里的炼钢厂。后来爸爸去了警校,回来当了警察;妈妈和爸爸结婚后搬到镇里;大大去了前线,转业回来又考上师范,去省里进修,最终要求被分配到我们镇的小学教书。
大约我两岁多时,大大才回到镇上。那时我们还住在老街,小河还没有穿过小镇,在镇外大桥的位置就直接转弯,最终汇入大河。后来镇里改造小河,在大桥截流,人工开挖河道,两岸砌上石堤,小镇的格局就此定型。人工的小河几年后竟成了小有名气的景点。当然,那是后话了。
改造完成后,镇上的人纷纷在河边盖房。爸爸在派出所工作,大大是正式编制的老师,于是很容易就选到一个极好的地段。房子由他们合伙修建,据说设计全是大大的主意,讲究左右对称,不偏不倚。
我们家是一套占地三间的三层小楼,每间的宽度完全一致。房子面西背东,在镇上算得上气派。
一楼按本地习惯应作门市,但我家全作自用。中间一间是正厅,靠墙摆着大大从省城淘来的假山,前面是一口鱼缸,常年养着七尾颜色各异的鲤鱼。它们在水里穿梭闪动着光背,我总觉得像我们家七口:性情不同,却总会聚到一处。假山的石缝里种着四季不谢的小蕨类,妈妈说这样的布局显气派,也聚人气。我不懂气派是什么,只觉得看鱼游来游去很安稳。
假山后是照壁,从侧面绕过去,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中途转折,再向上,便是二楼的大客厅。楼梯后方是一个通厅,南北各有一扇门,通向两边的厨房。我们家用北边,大大用南边,窗子都对着院坝。放学回家,我总喜欢在院坝里玩,看着大大和妈妈隔着厨房的窗户说话做菜。那时候,我觉得他们的笑容像河水一样缓缓流动。
院坝外就是小河。大大特意在河边砌了石梯,搭了几块石头作简易桥,让爸爸下班时能直接过河回家,免去绕远的石桥。天气好时,晚饭常在院坝后的凉亭吃,长桌刚好坐下我们七口。凉亭外有花坛,栀子花、茉莉花、野花四季更替,背后是一排斑竹,隔开了小河对岸的视线,让院坝像被世界轻轻包起来一样。
夏天的傍晚,大大会带我们去河里洗澡。小河在我家后面转弯处分成三个区,最浅的石桥口,孩子们嬉闹的过渡区,以及爸爸严令禁止靠近的深水区。
哥哥已经敢在过渡区扑腾,我偶尔过去,却不敢走远。妹妹只在最浅处玩水,扶着爸爸每天跨河的石头。弟弟还小,大大会把他轻放在水里泡一会儿,再抱给妈妈带回家。
我那时已经有些懵懂的好奇。当大大穿着湿透的深蓝棉布短裤站在水里时,我会想,他的身体是不是像我想象的一样结实。他不似镇上清瘦白净的男人,也不像田里劳作的伯伯那样被压弯脊背。他生得高大挺拔,皮肤晒成赤铜色,走路时脚步沉稳得能让青石板微微震动。那时我觉得他像棵被移植来的北方乔木,在这片水乡格外醒目。
直到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个画面:暮色中的河面上,大大毛茸茸的轮廓镀着一层金边,他转身时带起的水花在空中闪闪发亮,就像撒了一把星星。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种安心的感觉,会成为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底色。
相比之下,爸爸像水墨画里的江南男人,白净,眉目清朗,偶尔赤膊时像雨水冲刷过的白瓷,素净得只剩腋下的毛发为他添一点生气。他总很忙,在我的记忆里,更多时候是晨雾或夜色中走上院坝石梯的背影。回到家,他会把擦得干干净净的警棍锁进一楼楼梯下的柜子里。那个柜子似乎还锁着别的什么,从不让我们看见。
我几乎不记得爸爸带我们去河边玩,也不记得他在集市的喧闹里出现过。但他在家的时候,总是挺直腰坐在藤椅上看报,带着淡淡的樟脑味。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爸爸是挂在门后的警帽,是深夜轻轻的开门声;大大是院坝凉亭里的笑声,是河水里稳稳托住我的怀抱。一个像新安江汛期冷冽的深水,一个像人工河里晒暖的浅滩。
有时清晨,我会看见他们三人坐在厨房的桌前,妈妈夹菜的手法娴熟自然。大大把剥好的咸鸭蛋推到爸爸面前,蛋黄油渗进粥里,晕开一片金色的涟漪。这些画面,就像老墙缝里长出的蕨类,安静地存在,从不需要解释。
如今,他们早已并排只活在我的记忆里,墓碑上的名字被雨水冲刷得发亮。而我终于懂得,有些爱,就像镇外那条人工河,看似笔直的堤岸下,自有它蜿蜒的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