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童年
作者:彭涵娜
那个暮色四合的黄昏,在等待哥哥来接的时光里,他一边用左手勾勒夸张的三国战将,一边用清泉般的童音唱着温柔情歌。歌声与画笔如潺潺小河,在她生命里留下最初印记。多年后当旋律再度响起,她才发现记忆早已为它镀上金光。世人皆见他画中铁锤,唯她记住了那条小河。
潺潺的小河
体育课这天排在下午最后一节,放学铃一响我们就冲出了校门。直到快到家时,我才发现书包还挂在教室的课桌边。想到晚上大大必定要检查作业,我急急忙忙地折返回去。
放学后的校园像被施了魔法。操场西侧,几个低年级的孩子正在玩"占国"游戏,双方疆场上厮杀着,大声喊叫;乒乓球台边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学生;高年级的男生们则在篮球场上奔跑,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像急促的鼓点。
我们二年级一班的教室就在二楼楼梯旁。当我踏上台阶时,忽然有歌声从上面飘下来:
"你就像一条潺潺的小河,
说不出多么温柔。
我就是一支无舵的小舟,
随着你缓缓地流
……"
是小雨哥的声音!我停在转角处,屏住呼吸。这歌声清亮得像山涧溪流,每个字都像鹅卵石般圆润。
"……
远处传来了多么熟悉的歌声,
那是岸上的垂柳
……"
高音处如银铃轻颤,低音时又似绒羽扫过耳畔,将简单的旋律唱得百转千回。
偶尔某个音节会突然滑向纤细的女声似的调子,转瞬又落回明亮的童音,像阳光下闪烁不定的溪流。怪不得他还参加过镇里的年度晚会?这歌声在我听起来,根本就是歌星级别的。
“……
女孩呀女孩,
为何那样怕羞,
为何总不肯伸出你的手?
……"
我悄悄地探出头。我的课桌旁边,小雨哥正歪着头画画,左手握笔的姿势依然别扭却灵活。
不用看就知道,肯定又在改良他的三国战将。这段时间男生们沉迷用嘴吹动纸片武将对决,而小雨哥的赵云永远枪长三寸,许褚必然锤大如斗。
有次邓建新抗议这违反规则,他立刻引用《三国志》原句"褚力如虎而痴,故号虎痴",眼睛亮得像是抓住了对方没读过正史的把柄。
"我的赵云,没有任何人能打败!"他总这么炫耀,眼睛忽闪忽闪地,像是装了星星。
那个黄昏,他唱歌时的神情纯粹得像个天使。左手还按在未完成的许褚画像上,墨水染蓝了虎口,却丝毫不影响歌声的清澈。
后来我总想,或许正是这种浑然天成的矛盾造就了他:能用稚气未脱的嗓子把情歌唱成童谣,也能让歪歪扭扭的左撇子字迹写出全班最工整的作业。
"娜娜?"他突然抬头,歌声戛然而止,"你回来取书包啊?看,我把书给你收好了。本来打算一会儿给你送过去的。"
我的书包端端正正放在课桌右侧,作业本边角都压得平平整整。
原来他打算等佳雷哥来接时,绕路给我送回家。其实从学校到他家,根本不用经过我住的那半街。
"佳雷哥可能被果林的事耽搁了。"他边说边给画中的许褚添上一把明显不成比例的巨大的铁锤,"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暮色渐渐地漫进教室。我们聊起他庞大的家族:二叔家的堂姐会扎风筝,三婶婶会给他偷偷塞水果糖,五叔会给他讲鬼故事,而最疼爱他的佳雷哥会每天接送他。
这大概就是他比同龄人成熟的原因:身边永远围绕着年长的玩伴,像棵小树苗长在了森林中央。
"你先回吧。"他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明天我给你看最完整版的许褚许虎痴。"
“……
小船儿划过,
潺潺的小河,
掀起涟漪一朵朵
……"
回家的路上,我哼着新学的歌谣。虽然只听了一遍,那旋律却像小河般淌进心里。就像那个左手画战将的小男孩,不知不觉,就在别人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直到多年后,在老宅书房整理旧物时,我从《飞狐外传》里面抖落出那张泛黄的许褚。铁锤部位的铅笔痕迹已被岁月磨得发亮,线条夸张得几乎失真,却莫名透着一种生命力。
那是属于他的笔触,也是属于他的小聪明:用天赋和一点点”作弊",让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我用指尖轻轻勾画铁锤轮廓,忽然觉得,这幅画和当年的歌声一样,真正打动我的,从来不是技巧的高低,而是画后的人、歌里的眼睛,以及那个暮色渐渐笼罩的教室。
楼下的收音机正好响起那首久违的情歌。我怔了片刻,它并没有我记忆里那么好听,旋律甚至有些生涩。但在那年黄昏里,它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歌。就像他庞大的家族、那些护着他的人、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都在我心里,替那歌声添上了光。
原来最隐秘的密码,早在童年时就被写下,只是别人看见的是夸张的铁锤,而我看见的,是一条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