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彬彬看着校长跪倒在地,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她很熟悉——当她完美地执行孙行的意图时,当她成为孙行意志的延伸时,她总会感到这样的满足。
她想起昨晚在宿舍镜子前的练习。她对着镜子厉声喝道:“你是人民的敌人!”然后凝视自己的表情,调整语调,直到那愤怒听起来像从孙行喉咙里直接撕裂出来的一样——不带一丝颤抖,不漏一分犹豫。
这些练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从她六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带她参加高干子弟聚会。那些比她大的孩子围成一圈,争着攀比谁的父亲官职更高、军衔更重。她怯生生地站在外围,不敢插话,直到一个男孩瞥见了她。
“你是谁家的?”
“我爸爸是……”她刚开口,男孩便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算了,肯定不重要,不然我们早就认识你了。”
孩子们哄堂大笑,笑声像刀子一样,一片片削去她的存在感。
从那天起,她学会了一件事:在这个世界里,要么是中心,要么是影子。她选择了后者。
而孙行,就是她找到的中心。
初入女附中时,文彬彬就注意到了孙行走路的姿态——昂首挺胸,步伐坚定,像极了新闻里那些领袖人物的模样。其他女孩见到她,会自然让开道路,如同海水为战舰让出航道。那一刻,文彬彬就知道:她此生唯一的使命,就是成为孙行最忠实的追随者。
孙行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干部子弟。她反对“骄娇二气”,拒绝任何特权;早锻炼时她第一个冲出去,跑完五公里还加做六十个俯卧撑;劳动时别人两人抬一筐土,她一个人挑两筐。文彬彬也挑两筐——尽管她瘦小纤弱,肩膀压得发紫,脊椎仿佛要折断,但她从不喊一声苦。她知道,痛苦是忠诚的证明。
她观察孙行的一切:喜欢哪种颜色的钢笔,就读哪本《毛选》的哪一页,对哪个老师皱眉,对哪句口号语气加重。孙行说某个老师“思想有问题”,她第二天就在班上公开质疑;孙行轻叹一声“现在的教育太软弱”,她立刻在党支部会上提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批判意见。
她不是孙行的朋友。朋友需要平等,而她早已放弃平等的权利。
她是孙行的刀。
她是孙行的声。
她是孙行意志的肉身化。
每天清晨六点,孙行准时出现在操场。文彬彬总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像影子贴着光。她们一起跑步,一起挑土,一起在寒风中背诵《为人民服务》。雷锋的话成了她们的信仰:“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王杰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被刻在笔记本扉页,也刻进了骨血。
1966年春季开学后,报刊上的批判文章愈演愈烈,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气息。高三早已学完全部课程,进入复习阶段,可没人再关心高考。在文彬彬和同学们看来,“不让江山变色、国家变修”,远比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重要千倍万倍。
当听说1965年北京四中、六中、八中曾爆发学潮时,她们羡慕得发狂——他们提前经受了阶级斗争的淬炼,而她们,还在等待属于自己的“革命时刻”。
在党支部会上,她们激烈讨论什么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为什么学校不组织我们批斗资产阶级教师?为什么还逼我们做习题、背公式?为什么政治课总是温吞吞的?她们甚至与负责指导支部的老师展开辩论,言辞尖锐,寸步不让。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次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那天清晨,孙行匆匆来到宿舍找文彬彬。
“现在党号了,”孙行直视她的眼睛,“咱们原来提的意见,可以说出来了。你愿意写大字报吗?”
文彬彬没有犹豫。“当然。”她说。
她们连草稿都没打。站在走廊尽头,借着晨光,由孙行执笔,在一张旧报纸上奋笔疾书。字句滚烫,句句如刀。她签名后,文彬彬紧随其后,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 “外界革命形势轰轰烈烈,学校却是死水一潭——学校一心想引导的,只是让我们进行高考复习……”
现在,站在烈日灼烧的操场上,文彬彬看着校长跪在泥地上,额头抵着尘土,双手颤抖。她的心里,没有怜悯,没有快意,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
作为孙行意志的延伸,作为革命机器的一个零件,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不会感到内疚——因为内疚是独立思考的结果,而她早已亲手埋葬了它。
她也不会感到快乐——因为快乐需要个人的情感,而她早已把灵魂交给了孙行。
她只会感到服从的纯粹。
昨晚,当孙行望着远处的红旗,低声问了一句:“我们……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文彬彬立刻跪在她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如铁:
“孙行,你忘了毛主席说的话吗?‘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我们在为人民除害,在为毛主席扫清道路!”
看到孙行重新挺直脊背,眼神复燃的那一刻,文彬彬感到前所未有的完整。
这就是她的价值——当孙行动摇时,她提供信仰;当孙行犹豫时,她注入力量;当孙行沉默时,她替她呐喊。
她不需要名字,不需要未来,不需要自我。
她只需要——
一个眼神,
一个手势,
一声轻叹。
然后,毫不犹豫地,
成为那柄最锋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