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行

我观察人们,观察他们的本能,观察他们的踪迹。对我来说,写作并非为了创作,而是为了展现人类荒谬性中各种可能性的美妙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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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之死 - 6a 冷粥来凤

(2025-09-26 09:33:48) 下一个
  1. 冷粥来凤

方来凤冲上台,并非为了施暴。
她是要揭穿一个阴谋。

在她心中,校长与陈志远早已密谋妥当——这场批斗会不过是一出精心排演的戏码。风头一过,他们便会从后门悄然溜走,搭上开往苏联的列车,去看那里的白桦林。而她,和两个孩子,不过是被随手丢弃的包袱。

可校长却倒下了。
真的不动了。

方来凤心头一紧:难道陈志远没来接她?还是……他一个人跑了?
不,不可能。他不会丢下她——
就像七岁那年,没人来接她一样。

她记得柳林屯村口的三天。粗陶碗抱在怀里,继母说“你叔叔回来就接你”,可他始终没来。全村人绕着她走,像绕开一坨狗屎。从那以后,她便明白:人一走,就再不会回来。

但陈志远不一样。他是她男人,是八岁儿子喊“爸爸”的人,是五岁女儿夜里哭着要“爸爸抱”的人。

可今早,他不见了。
枕边冰凉,帆布包消失无踪。桌上只留一碗冷粥,一张字条:“工作组急召,勿念。”

她冷笑——骗鬼!工作组昨天就被红卫兵轰出校门,孙行亲口喊过:“靠边站!黑帮保护伞!”他竟当她是傻子?

她冲到米缸前——金戒指没了,存折没了,三十块钱一分不剩。
心,也空了。

门忽然开了。
陈志远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帆布包,眼神冷如井水,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擦得锃亮,仿佛那点革命正气能洗清一切私欲。

“你还有脸回来?”她扑上去抓他衣领。
他甩开她,声音平静得如同在主持一场批斗会:“方来凤,冷静。我在执行革委会的任务。我得把《毛选》带走。”

“任务?”她嗓音撕裂,“你和那女人约好私奔,对不对?”

他嘴角一勾,笑里淬毒:“你满脑子男女情爱,校长?疑神疑鬼,只会拖我后腿!”

“你说我拖后腿?”

“对。”他逼近一步,压低声音,“肖东东说你嫉妒成性。”

“她胡说!”她浑身发抖。

他冷笑,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胡说?你翻我教案,偷看借书卡。”

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却被她死死咬住牙关咽了回去。“你想甩了我,跟她跑!”

“跑?”他装出一副悲愤模样,“我搞革命工作,你却搞内斗!只会在家撒泼!革委会早盯上你了——私藏金戒指,就是反革命罪!”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安静下来.

“我得走。”他忽然说,手指下意识抚正胸前的像章,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红卫兵在清查所有和她有过接触的人——孙行亲自点的名。你那些话,传得满校都是……要是我的名字沾上一点边,哪怕只是你嘴里说出来的,我也完了。”

他没看她的眼睛,只匆匆卷起那本从不离身的《毛选》。他并非被革命任务召唤,而是被自己亲手喂养的恐惧逼至墙角。谣言早已发酵成罪证,而他选择在风暴真正砸下之前,抢先割断所有可能拖他下水的绳索——包括妻子、孩子,和那个名为家的累赘。

他不是去接受审查,而是去躲。躲进某处干部宿舍的窄床,或远房亲戚的柴房,用沉默与距离向新权力献上投名状。他在等——等校长彻底倒下,等流言变成定论,等自己的清白因主动划清界限而被组织认可。

可他错了。
他的逃离,没有带来新生,只催生了更大的空洞——

陈志远并非无情,而是不敢有情。
他并非不爱,而是恐惧爱——在1966年的北京,爱是软肋,是污点,是可能将你拖入深渊的绳索。一句闲话,就能让你万劫不复。

可他终究是人。
于是,他幻想。

他幻想的不是方来凤,也不是校长,而是一种干净的、无负担的亲密——没有孩子的咳嗽,没有油渍的衣领,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他幻想的对象,或许根本不是某个具体的女人,而是校长所象征的那种秩序:沉默、克制、体面、不索取。她从不哭闹,从不纠缠,连被批斗时都挺直脊背——仿佛痛苦也能被纪律驯服。

他羡慕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不可侵犯。
他渴望的不是占有她,而是成为她那样的人——一个连孤独都整齐划一的人。

但现实里,他只能缩回壳中。
于是,他在心里悄悄搭建一个逃亡后的世界:
一间干部宿舍的窄房,一张铁床,一盏煤油灯。
一个同样沉默的女同志——也许是档案室的打字员,也许是宣传科的干事——她不会问他“你爱不爱我”,只会递来一杯热水,轻声说:“材料写好了吗?”
他们不谈感情,只背《毛选》;不拥抱,只并肩走路。
可在这片荒芜的“革命纯洁”里,他竟感到一丝虚假的安宁。

他把这当作爱。
其实,那只是对脆弱的逃避。

他离开家那天,带走的不只是存折和《毛选》,还有对“完整家庭”的最后一丝愧疚。他用“工作组急召”这张纸,轻轻盖住自己的懦弱。他以为,只要跑得够快,就没人看得见他眼底的动摇;只要划清界限够彻底,组织就会原谅他曾经是个丈夫、一个父亲。

他幻想爱,却亲手摧毁了爱存在的土壤。
他渴望尊严,却用背叛换来了更深的卑微。

他明明能感受到光,却选择躲进最深的阴影里,还骗自己说:这才是革命。

他不是叛徒,也不是英雄。
他只是一个在时代碾轮下,抢先把自己变成石头的人。

他转身就走。
方来凤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别走!我改!我什么都改!”

他低头看她,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怜,只有看垃圾般的厌烦:“松手。再不松,我就去革委会举报你——说你私藏金戒指,对抗文化大革命。”

她的手一松。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消失,像一滴水落入干涸的河床。

她瘫坐在地,笑了,笑得眼泪直流。

儿子蹲在门口,用粉笔画跳房子格子,咳嗽声断续传来——发烧已持续四天。
女儿抱着缺了纽扣眼的布娃娃,坐在小板凳上,沉默如影。
他们问:“爸爸呢?”
她说:“爸爸去干革命了。”
可她心里清楚——他不是去革命,是逃。而校长,不过是他的逃亡掩护。

她换上鲜亮的蓝布衫,梳好头发,把教研组的合影塞进口袋。照片上,校长站在中间,陈志远在她身后,眼神低垂。她曾以为那是尊重,如今才明白,那是算计。

她冲出家门,直奔学校。
大字报铺天盖地,锣声震耳。
她脚步如飞,心跳如鼓——不是恐惧,而是使命。

她不怪陈志远。
她只怪校长。
若不是她在教研会上对他说“志远同志,你懂艺术”,他怎会嘴角带笑?

操场上,校长倒在地上,白衬衫染血,脸糊满墨汁。学生们欢呼雀跃,像在庆祝一场节日。

方来凤盯着那张血污的脸,想从她眼里挖出慌乱——“我骗了你们”的破绽。
可那双眼睛空洞、疲惫,无恐惧,无狡诈,仿佛早已与这世界断了联系。

她更恨了。
她凭什么装无辜?凭什么不承认?

她冲上台,举起照片,声嘶力竭:
“这就是她和陈志远的证据!臭不要脸的荡妇!她勾引我男人,破坏革命家庭!”

她以为校长会求饶,会崩溃。
可对方只是闭上眼,像在嘲笑她的无能。

方来凤抬手,狠狠甩下一记耳光。

退下台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夜里回到家,儿子仍在咳,女儿把布娃娃塞进她怀里,小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桌上,那碗冷粥未动,字条依旧:“勿念。”

她撕碎字条,却哭不出来。
她不怀疑。
她不后悔。

——只是不知道,自己揭穿的,究竟是谎言,还是更深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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