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前言
这是一个关于北京一个校长如何死去的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不是在战争中,也不是在寂静里,而是在一九六六年灼热的八月,在北京一所学校的操场上。
那天早晨,她洗净了脸,梳好头发,换上了母亲生前为她做的布鞋和那件白衬衫。她没有躲藏,没有逃跑。她像一位去上班的教师一样,走进了校园。
她早些时候曾被打过,被羞辱过。但她依然相信——相信党,相信她的学生,相信她曾为之奋斗的革命。
她不知道,她将被指控为无数罪名,政治的或个人的,她是牛鬼蛇神,她是邪恶的,最荒谬的是,她被指控是个荡妇。
她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出走。
但我们知道。
八月五日,天气闷热,孙行觉得异常烦躁。市委说校长给市委打了个报告,又是求饶,又是告状。孙行想,真是不识好歹,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她们早就被称为黑五类了。我们忠于毛主席,市委也要听我们的。今天孙行打算把她彻底批倒,要她知道革命红卫兵的厉害。
孙行出身于高干家庭,她的父亲是国家领导人,从小耳濡目染革命的铁血与荣耀。她身边总跟着文彬彬,一个同样生于高干家庭的女孩,两人如狼群般默契。孙行是头狼,发号施令,文彬彬是爪牙,执行命令。她们像一对狂野的姐妹,孙行冷笑时,文彬彬的拳头已然挥出。文彬彬身材瘦长,眼睛如饥饿的狼,动作迅猛如闪电,她总在孙行身后,等待那一声低语:"打。"
昨天在教室,孙行已经预演了一场。她先令班上黑五类子弟接受批判,红五类带头,中不溜秋的也必须发言,让人人过关。文彬彬负责执行,她抓起一个黑五类子弟的领子,甩到墙上,发出闷响,像敲击战鼓。"认罪!快!"文彬彬喝道,声音尖锐如刀。孙行点头,文彬彬的嘴角微微上扬,继续抽打,以示威风。
早上,孙行通知在校的所有同学,特别是几个黑帮子弟,务必参加批斗会,否则格杀勿论。几个在校其它地方抓来的黑帮,也勒令他们参加。接着,她带几个红卫兵把校长和四个校委修正主义班子抓出来了,先在校园大操场游街三圈,吸引了不少人。同学们都表现高度的阶级觉悟,每个人都给黑帮们几记拳头。文彬彬冲在最前,皮带甩得空气嘶响,抽在校长背上,留下红痕如燃烧的烙印。"看你还敢反革命!"她喊道,声音在人群中激起回响。有的同学还是第一次揍黑帮,但态度坚决。同学们过完瘾后,这些黑帮被放在大操场台上继续批斗。
正午后的太阳猛烈,这五个黑帮也像晒干了树叶一样搭拉着,在台上排成一行。台下的学生们和一些老师黑压压一片,有的还在玩笑,更多的是在一种狂奋下看着台上。
孙行感到十分高兴,比上次大批斗人多了很多。她对文彬彬低语:"看住她,别让她抬头。"文彬彬点头,站到校长身边,手如铁钳按住她的肩,厉声说:"低头!黑帮没资格抬头!"
女校长五十来岁,但眉目之间,仍保存年轻时的姿色。一头短头发,粗眉大眼。外面发黄的短上衣下着干净白得亮眼的衬衣。她总是像军人一样身腰笔挺,平时苟言苟笑,眼光逼人。孙行记得刚进校时她时时无意识地躲避着校长。她已经被斗过好几次,但看起来死不改悔,到现在还完全没有把小将们放在眼里。站在台上总是不愿低头。
那次批斗群众情绪激动了一点,她只受了点皮肉之苦,就四处奔告。这叫做罪上加罪。同学们知道了都义愤填膺,今天非要给他们尝尝厉害不可。
校长站立在台上,夹在孙行和文彬彬之间,腰身弓起,手向后打着喷气式。这喷气式可是孙行的妈妈在桃园发明的,前仰后弓,又省事又管用。孙行感到骄傲。孙行不时压着她的头,文彬彬则用膝盖顶她的后腰,像狼爪嵌入猎物。孙行恨死了这学校的几年,毛主席说校长们代表着反动路线。今天,这里不容她乱说乱动,不能让她以为还在训话。
众人开始时还在审视着,在阳光下等待着。
孙行看着这样不行,上了这台,群众不能把她当作校长,这还把我们当作回事吗?毛主席早就说了要革这帮资产阶级走狗的命。
孙行突然用皮靴猛踢校长后腿,说:"老实点!"校长应声跪下。全场欢呼。文彬彬立刻跟上,一脚踩在校长肩上,压得她脸贴地,如同狼群围攻倒下的鹿,嘴里喊着:"跪好!这是你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