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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台风

(2025-09-02 10:18:23) 下一个

我的钱币收藏薄里,藏有一枚“常平通宝”钱,该钱不算珍贵,现在时价不过人民币三百元左右,而且这枚钱币的品相不算好,熟钱,重见天日后不知道被多少人抚弄过,几处地方有磨损,但我却像宝贝一样珍藏着。即使是后来我又收获了另外几枚品相都比这枚好多了的“常平通宝”,这一枚,我也一直没有舍弃。

得到它的经历,终身难忘。

那是一九八八年,我电大毕业了,决定趁着休息最后一个暑假的机会,去一趟陕北。当时的目标,是去收集区票、区币、古钱币,一位钱友还给了我一张5元的当年陕甘宁边区银行发行的纸币做样本。一路先后去了虎牢关、青龙山、风陵渡、永乐宫等许多地方。

那天,我摸到了函谷关。

1988年,函谷关遗址上还没有修建什么亭台楼阁假古董,一切保持原生态。废关,就是一片荒野庄稼地,原址上有两个村落,其中一个像是座落在龙脊上一样蜿蜒而上直到经历千年风吹雨打的淳朴的崖顶,下面就是滔滔黄河,我印象很深。

我在漫无目的的乱串时发现一通字迹斑驳伤痕累累的石碑立在路边,上书“函谷古道”,它旁边,一条小道,弯弯曲曲,顺着田野沟壑蜿蜒曲折慢慢消失在一片秋天的成熟的庄稼地后边。

我忽然有了沿着老聃当年骑着青牛西行的古道走一走的冲动。古道,就在黄河边。黄河自北向南一路奔腾到晋陕交界的大禹渡后突然拐了一个弯,掉头向东,进入河南,这里地势崎岖,山高沟深,交通不便,陕州境内黄河的人门、鬼门、神门就是黄河冲破险阻夺路东去的遗存。古人征服自然的能力弱,所以,古人选择自关中平原东去到中原地带的通衢大道要冲关隘,都是顺着临河地势平坦的地方建的,自潼关开始,有阌乡(湖城)、灵宝(弘农)、南村(利津)、孟津、汜水、河阴、古荥(荥阳),概莫能外。只是进入现代后人类移山填海的肌肉发达了,通衢南移,这些故地都成了废置。

车是不能再骑了,我就推,推一段,骑一段,荒凉废弃的古道上早已经没有了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路断人稀,又偏僻,又荒凉,许多地方就是黄河滩,只有我自己,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走路的脚步和心跳。草有半人高,有秋虫在草丛中鸣叫,猛不丁,会有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扑棱棱飞出来从头顶掠过。我还忍不住停下来捉了一只蝈蝈。大概平常很少有人来,这些蝈蝈没有怕人的概念,伸手去捉,不藏也不躲,非常好逮。

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黄河边上一个和函谷关一样的屹立在的大村子,叫什么名?不知道,具体方位?不知道,只知道,回首望,函谷关旧址已不在视野,

这里也是一个大村子,这样的村子,屹立在黄河岸边,年代一定很久远,值得我“深挖”,于是我就停下不走了,在村里和农民朋友高谈阔论侃大山。可惜,几个小时过去了,收获的钱币,值得一说的,只有一枚高洋的“常平五铢”钱。

说到高洋,可能有些朋友不熟悉,但要说到他的父亲高欢,说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如今已经是中国文学经典作品的《敕勒歌》,许多人可能就会恍然大悟了。

高欢是北魏末年崛起于北方的一个军阀,在他手上,北魏王朝最终分裂成东魏和西魏。《敕勒歌》就是东魏的高欢在和西魏的另外一个豪杰韦孝宽之间一场惨烈攻坚战后,“智力俱困”,一筹莫展,愤恚成疾之时,为了稳定军心,勉力支撑,在十一月的寒风中,让追随他多年的敕勒老兵老将军斛律金在宴会上唱的一首敕勒族的民歌,从而得以记录入史。一个多月后,一代枭雄高欢在窝火和重病中与世长辞。后来高欢的儿子高洋在东魏的基础上建立了北齐王朝。

据《北齐书》帝纪第四:“……四年春正月……己丑,改铸新钱,文曰「常平五铢」”。《隋书》食货志说它:重如其文。其钱甚贵,且制造甚精。

由于采用了当时的铜母范叠铸技术,“常平五铢”铸造非常精良,玉箸体钱文构架匀称、笔画圆润。设计和铸造都极为考究,是中国钱币历史上最精美的几种钱币之一。又因此钱名为“常平”,有“平安常在”之意,旧时很多钱币收藏爱好者取其吉祥寓意,常常携带在身边作为护身符使用。当时的市价,最多也就是人民币十块钱。要知道,一九八八年,一枚罗汉钱,或咸丰当百,市价也不过就是十块钱呢。

奔波一天,就收获这么一枚“常平五铢”小钱,离开村子时,我内心里很有些悲凉。据说,我的河南老乡韩愈一次与朋友一起钓鱼,从早到晚,坚坐不动,好不容易才钓到一条才分鳍鳞,不足一寸的小鱼,于是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觉得也跟这钓鱼差不多:他参加进士考试,三次落榜,好不容易及第,却又未得官职,还需要再参加一次礼部的考试,结果落选。在此期间,“无僦屋赁仆之资,无温袍粝食之给。”直到将近而立之年才在汴州董晋那里求到一个推官。这“鱼”虽小,却是“钓”了十来年啊。想到此,韩愈不禁悲从中来,感慨万千。奔波几天,我当时的心情,就同韩愈钓到这条小鱼差不多。小钱也是钱啊,总比没有好!

再回到310国道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7点多钟了,感觉到不对,先是看见有黑压压的乌云从东南方向压上来,接着起风了,凉飕飕的。

我现在已经忘记了怎样搭上一辆开往西安方向的大货车,总之是我坐上去没多久,豆大的雨点很快就从空中狠狠的砸下来。

后来才知道,我遭遇的是我这一辈子都很难忘记的1988年的第九号台风。它来势汹汹,裹挟着雨,劈头就像水缸倒了一样哗哗的往下倒。我扶着汽车前面的挡板站在大货车厢里,眨眼之间就浇成了落汤鸡,风一刮,冷的打战。

天渐渐黑了,走到一个什么地方,不知道。(顺便说一句,后来“发迹”了,那地方,我还去寻过一次,可惜怎么也找不到了)只记得看到前面熄火的大车小车一辆跟着一辆像死蛇一样排成长龙趴在公路上,心里顿时凉到底。问司机,原来是前边有一段路被大雨冲毁断行了,

我被搁在这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心情很坏,却毫无办法。我把自行车从车上搬下来,和司机告了别,推着往前走,想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解决今天晚上的吃饭住宿问题。

走了不知有多久,终于看见前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出现一个卖西瓜的小摊子,大雨滂沱中,犹如汪洋中的一条船,给人温暖。

黄油布用几根棍子支起来搭建的临时棚子下面很热闹,除了卖瓜,还卖饭。我走进去时,男主人正红红火火的在灶台前忙碌着给客人炒菜下面,走不了的司机、乘客,热热闹闹的聚集在雨棚下面吃饭买瓜天南海北的聊天,可说是宾客满座,生意红火。我侧身其中,不显山不露水的找个地方坐下暂时避一避风雨。

夜渐渐深了,人群也渐渐散去,看那雨,哗哗的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他们可以到汽车驾驶楼里躲风避雨,唯独我,无处安身。

老在这里坐,也不是个事,看前面有高低错落的黑影隐隐约约的像是一片屋宇房舍,我推着车,寻过去。果然是一处村子,村子还不小,雨天,村民早已经入眠,到处黑灯瞎火的,我心里却坚信应该能在这里找到一家把这一夜捱过去的旅社,大车店也行!我七转八转,果然看到有一处屋宇门前亮着灯,灯光炽烈,照亮黑色的雨幕。我心里一喜,快步走过去,只见房门大开,原来是个派出所,有3个联防队员模样的年轻人歪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呼呼睡得正香,我没有打扰他们,悄悄退出来。

我彻底失望。本来,秋天就是草木摇落万物肃杀让人容易心生悲凉的季节,何况是深更半夜,大雨哗哗,我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雨浇透却无处安身,心情别提有多糟。

正在几近绝望时,在胡同口碰到一个人,那时,我已经顾不得想半夜三更的他瞎转什么这些事了,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赶紧向他打听。

“这村里有没有旅社?”

“有啊,跟我来吧!”

我就跟着他,向黑暗里走,从始至终,我们都没有再谈一句话。现在回想起来,会后脊梁发冷,但当时一点也不知道怕,跟着他在黑咕隆咚雨声淅沥的街巷里绕来拐去走了好一会,才在一处大院门前停下来。门没锁,推开进去,四周黑黢黢的,看不清,只感觉院子挺大,四下乱七八糟堆放的都是东西,紧里边有几间草屋,他摸出钥匙,开了门,拉开灯,只见屋里乱七八糟的,没个下脚的地方,紧里边有两张床,单子被子都脏的可以,有两个人,已经躺在靠门的那张床上呼呼睡的正香。

他收了我一块钱,就消失在身后雨夜的黑暗中。我环顾四周,虽然到处都堆满杂物,龌龊、局促,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下雨天,不在外面淋一夜,有个地方安身就是烧了高香了,哪里再讲那么多!

把行李放下,扒开一个窝,躺下就乎乎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的“日上三竿”。雨已经停了,天还阴着,气氛有一点压抑。看邻床,空空如也,那两个人在我还呼呼大睡时已经收拾东西走过了。正有些孤寂,突然发现,有个公文包,被他们拉在床上。心跳加速,想他们发现东西丢了,肯定还会回来取。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左等右等,总不见他们露面,遂有点好奇,自作主张,把包拿过来,打开了,只见里面——

乱乱的,被翻过一样。钱包、牙具、身份证、工作证、旅馆住宿发票,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钱。不用说,这个公文包,不是昨天晚上和我同室那两个人遗忘的,是被故意丢弃的。

它的主人,被盗了。

当我明白后,后背发凉,沁出一身冷汗,原来,昨天晚上,我和两个小偷同宿一室,在一个屋檐下睡了一夜。

多亏我口袋里揣有一枚“常平五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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