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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断后海》在线阅读 第九章

(2025-08-24 13:08:45) 下一个

魂断后海

傅振川

 

 

第九章

亡命徒长得就像一头牛,体重足足有三百斤。眼睛长得也像牛眼,发起火来两只大眼珠子一翻、一翻睖显得特别得凶。最奇特的是脸上也像牛那样长满细密的茸毛,两个颧骨处的茸毛尤其浓密。坊间说这种长兽毛的人都凶。亡命徒岂止是凶,打起架还不要命,不计后果的不要命,所以才得“亡命徒”这一绰号。

亡命徒十六岁下乡插队。进村的头一天,他随同学来场院瞧新奇。一帮村民见他还是个孩子,当面议论:“别看长得像头牛,可底根儿是城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干活指定不如咱农家娃,难免中看不中用!”亡命徒听了走到旁边桩子上拴着的一条驴跟前,双手放到驴腰身一侧,用力一推,竟然把驴推了个四脚朝天。

以后给老乡家盖房帮忙,登着梯子往房顶送苫背的泥,老乡都是一手拎着装满泥的铁桶、另一手扶着梯子往上爬。可亡命徒却用胳膊弯挎一桶、手里再拎一桶,然后扶着梯子爬到房顶。

村里有个练家子,早年是全县摔跤冠军,见亡命徒有一身蛮力,就提出要与他撂两跤,比试比试。亡命徒岔开两条大象腿,向下乜斜着两只牛眼说:“你丫先摔我吧,摔不动我再摔你!”那练家子扑过来,使出浑身解数,却摔他不倒。亡命徒见他摔得差不多了,就逮了个空子将那人拦腰抱起,扛到肩上,原地转圈,然后说了句:“去你大爷的吧!”就悬空把那人甩出五尺多远。

生产队长见亡命徒胆大,派他去抽水浇地的机井房看守电机。机井房位于离村十几里远的田地里,孤零零一座小破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电机值钱,外县的人经常赶着马车偷电机,亡命徒吃住在机井房里昼夜看守电机。

插队一天三顿窝头就咸菜,亡命徒吃得胃酸,就打起生产队长家养的那条大黑狗的主意,并暗中做着两样准备:一是把水桶提梁卸下来,烧红弯呈鱼钩状,将钩尖儿磨锐利;二是去队长家串门儿,与大黑狗混个脸熟,省得到时不好近身。做好准备的一天夜里,他摸黑潜回村,来到队长家门前,从衣兜儿里掏出块儿窝头插钩尖儿上,把插着窝头的钩子伸给狗。狗叼住窝头,他握着钩子握把儿猛然向后发力,钩尖一下从狗鼻梁穿出。然后他就拖着狗往村外的机井房走。进了机井房把门关上,从狗嘴里卸下钩子,摘下挂在墙上的镰刀,就像抡起搭钩搭鱼一样一下就把整个镰刀剟进狗的后腰里。急了眼的狗回过头一口咬住他的手,死死咬住再也不撒嘴。亡命徒疼得龇牙咧嘴,却忍着疼对狗发狠:“行,狗操的东西,你丫不是咬吗,今儿个爷倒要看看是你丫能把爷咬死、还是爷能把你丫咬死?”说完,用另一手薅住狗颈上的皮,一把拖过来,张开大嘴就狠狠咬住狗头下面的脖子。狗疼得“呜呜”惨叫,撒开嘴,可亡命徒却死死咬住狗的脖子再也不撒嘴,直到狗的四爪乱蹬咽了气。之后,将狗大卸八块,放入铁桶加水加盐架起火来煮,煮熟美美吃了一礼拜——为何不放点儿作料?插队生活苦啊,除了盐没有其它作料。顺便再解释一下狗为何吃窝头:那年月狗更苦啊,经常挨饿,有些狗饿得实在忍受不了偷吃家里的食物,没少遭到主人的毒打。

插队结束,亡命徒返城被分配到铸造厂做工人,每天干的是双手握两米长八磅大锤砸“三连儿”生铁。三连儿生铁一尺多长、半尺宽、三寸厚,三个凸起形状的铁块连在一起,投入化铁炉前须砸开。

京城住户以前冬天都烧煤炉取暖,后来兴起安装“土暖气”。亡命徒所在铸造厂生产铸铁暖气片,就托厂里与自己有交情的司机哥们儿给自己家“顺”暖气片,等“顺”完自己的再给送秋家“顺”。十几片暖气片连接起来如八仙桌桌面那么大,重量足足有二百斤。我和送秋从卡车上往院里抬,感觉组装起来的整组暖气死沉死沉的,虽咬牙坚持,但仍感到手指被勒得生疼,疼得受不了!

亡命徒见送秋和我费劲往院里抬,就骂:“骡子灯儿——真他妈废物!”等抬第二组暖气时,他就光着个板儿脊梁,站在车厢下,让我和送秋往他后背上放,然后一人背着整组暖气一点点往街门口挪。

二百斤重的分量压在亡命徒的后背上,就像压着一座山,人看上去有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亡命徒背着沉重的暖气片颤颤巍巍挪进院,再颤颤巍巍挪进屋,等把整组的暖气慢慢放到屋地上,我们才惊讶地发现他的后背流满了血——暖气片上的尖棱加重量形成刀的刀刃,在他后背上拉出几条深深的血口子。

亡命徒到了犯骚年纪,开始追姑娘。姑娘们见他一脸凶相,吓得个个奔逃。俗语:有爱孙猴儿的,就有爱八戒的。最后被他追到一位,芳名:艳丽。艳丽长得很有特点:一只杏眼微微斜视,鼻梁两侧长有星星点点的雀斑。可正是因为斜视和雀斑,却让这张脸在男人眼里显得出奇“逗人儿”。除了脸蛋儿“逗人儿”,艳丽的身材还特别惹火,是那种让男人一见眼珠子就能往外“呼呼”喷出火苗子的惹火。

据艳丽说,她打小身子弱,上小学时就被男生欺负,给她起外号,管她脸上的雀斑叫“茶叶末儿”,编排说有天她爸喝“高末儿”,边喝边听艳丽妈讲笑话,结果被笑话逗得“噗”的一声就喷了她一脸的茶叶末儿。艳丽上到中学,美人坯子开始发育,男生不再欺负她,反倒开始漆咕她,更有大胆的男生在追她,这就惹得同班女生的嫉妒。女生们最初只是背地里气哼哼地议论,后来合起伙儿来当面骂她,到最后就发展到围上来群殴她。在那个讲究斗争的年月女生打起女生也是很凶残的,揪头发、抬脚踹、脱下鞋用鞋底子抽嘴巴,而且是不歇气连续几十下地抽嘴巴。鞋底子抽在脸上当然疼,但更多是感到羞辱。艳丽当时心里恨啊,可寡不敌众不能发作,于是便在心里暗暗发起誓:将来姑奶奶找对象,一定要找个横家主儿、一定要找个能保护我不受欺负的横爷们儿!

亡命徒自然可以担当起这重任。岂止担当护花使者,平日见了艳丽更是有心软心疼的感觉,以至最初上床时动作尽可能地轻、柔、慢,宁肯自己不尽兴,也不能让女友有疼痛的感觉。谁料,几次肉搏下来艳丽却很不满意:“原以为你是条威猛汉子,不想却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亡命徒初时一头雾水,云里雾里不解其意,后来渐渐醒梦:难道女人不都喜欢文弱书生,也有喜欢猛张飞的?于是增加动作力度,试着上演激烈剧情,果然就取得满意效果。可即便是实践出真知,亡命徒还是因为经验不足无法理解:明明身子很娇气,娇里娇气像个娇小姐,可为何在那事儿上却喜欢如狼似虎呢?

那时“改开”不久,服装样式还很单一陈旧,男人大多“四兜儿中山装”、女人更多“圆领两个兜儿”,颜色不是蓝和灰就是灰和蓝;街上极少见女人穿高跟鞋,更鲜见紧紧裹着腿的健美裤。偶尔见街上有女人穿,男人就用眼睛追着看,心里猜想这雌儿不是港台有亲戚、就是托人从港台捎带回来的。艳丽家有香港亲戚,人又爱打扮,有天就腿裹红色健美裤、足登银灰色高跟鞋,花枝招展来到亡命徒的家。亡命徒一见,两眼立时充血,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当时就饿虎扑食扑向艳丽,急得都来不及上床,站在屋地上直接就把事儿给办了。办事儿时边向前拱动着身子中段、边呼哧带喘地发狠:“迷人的小妖精,你还敢穿高跟鞋……你还敢穿健美裤?!我叫你穿……我叫你穿……”艳丽非但不恼,反而迎合着忘情投入,娇声呻吟:“哎呦……哎呦……哥哥你坏,你可真坏……”

亡命徒结婚后,街坊们以为他脾气不好,犯起狗怂脾气难免打媳妇。可实际情况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亡命徒很会疼媳妇,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顶怕摔了,一直心肝宝贝儿疼着艳丽。

有天大伙儿喝酒,亡命徒多灌了几杯,就忘了姓什么放开狂话:“操,有时候我真他妈想脱一光屁溜儿、也让艳丽脱一光屁溜儿,我们两口子大半夜去湖边,用我裆上的‘秤杆儿’挑着艳丽围着后海转一圈儿……”

当时哥儿几个听了惊得差点儿把眼珠子掉地上,闹哄着喊:“我操,您那是铁锨把儿啊?还是他妈的金箍棒?居然就敢想象用你丫那狗鸡巴挑着大活人遛湖圈儿,你瞧把你丫给硬的!”

亡命徒就一脸认真地发咒起誓:“操,我他妈没吹牛,别说是九十斤软软乎乎的娇小姐,就是二百多斤重的生铁铁块儿,我他妈也用我这‘秤杆儿’挑起过。你们哥儿几个若是不相信,现在就可以骑车随我到我们厂里亲眼去??!”

我们这些肉骨凡胎当然不相信,于是蹬上自行车随着他去他上班的工厂。路上听亡命徒介绍,原来他所在的砸生铁班组一共有三十多个清一水的年轻后生,有天班组里几个坏小子突发奇想,用绳子拴上生铁铁块儿挂在自己的“秤杆儿”上,相互比试谁能挑起更多的铁块儿。一块儿“三连儿”生铁有四十多斤重,班组里多数人只能挑起一块儿,最多也就挑起两块儿,可亡命徒却一次挑起五块儿。

我们骑车来到工厂里,眼瞧着亡命徒用绳子拴上五块儿生铁,把绳子挂在坚硬的“秤杆儿”上,倒背着双手骄傲地挑起二百多斤重的铁块儿,还听他边挑着铁块儿边讲解其中的窍门:“仔细瞧,瞧出门道没有?千斤不倒梢——你得把绳子挂在根儿底上,不能挂在‘秤杆儿’的梢儿上!”

当时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有人瞪大俩眼说:“你丫可真是牲口啊,人鸡巴居然比驴鸡巴还要硬!”有人眨着眼说:“真怀疑你丫那玩艺儿是合金钢浇铸的,不然怎么就敢硬碰硬挑起二百多斤重的铁块儿!”

我当时也很吃惊,问他:“真弄不明白你最初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能想出两口子脱一光屁溜儿,由你挑着艳丽围着后海转一圈儿?”

亡命徒瓮声瓮气只回了一句:“怎么想的?就想证明我们是两口子、就想证明我们是恩爱夫妻!”

亡命徒玩鱼喜欢玩飞叉,但准头儿不行,飞出十次叉能蒙上一回就算不错。钓鱼也不行,不行主要是因为杀气太重:人坐在湖边,手握竿子底把一抬竿,两边的人就猛地扭脸朝他看——竿子“呜”地发出一声响,响动大得就像练武术的人猛地抡棍子。有时中钩的鲫鱼被他从水里直接抡出水,飞出水面能有两米高;有时干脆把鱼的嘴圈儿整个撕下来,钩子上只挂着一个圆圆的嘴圈儿。

有次我们在北岸玩鲫鱼,送秋的窝子发了,水面密密麻麻聚了一层泡,上鱼更是一尾紧接一尾连竿子。当时我们身旁围满了人,众人羡慕窝子打得地道,但仅仅是羡慕而已,因为玩鱼有规矩:人家的窝子发了是人家的本事,你不能挨着人家下竿,更不能将竿伸进人家的窝子里。可有个穿一身国防绿的小子却不管不顾,不但挨着送秋坐下,还把竿尖子一点点往送秋窝子边上凑,到最后干脆就把钓钩递进了送秋的窝子里。

后海人都知道穿一身国防绿的是部队大院子弟,这些人住在城边上的“总政大院”、“北空大院”、“海军大院”这院那院,平日一帮一伙骑着自行车到后海来玩,冬天滑冰、夏天钓鱼,经常与城里的平民顽闹茬架。他们管那身绿叫国防绿,可我们却叫“鸡屎绿”。这自然有平民子弟穿不上免费军装的嫉妒,但更多的是隔膜,因为他们总是高高在上,从骨子里瞧不起平民百姓,更不把湖边人夹在眼里。

亡命徒原本就对这些人斜着眼瞧,这会儿见“鸡屎绿”不守规矩更来气。于是挨着这小子坐下,可抬竿时却故意把钩子往那人脸上甩。当时我们不知道与鸡屎绿同来的有十多个人。

“你他妈看着点儿,别钩老子脸上!”这些人平日自称“老子”称惯了,跟谁都敢称“老子”。

“我他妈没打算钩你脸,我他妈是想直接钩你丫眼珠子!”亡命徒朝鸡屎绿睖睖起眼。

“呼啦啦”,那十多个大院子弟一起扑上来,围着亡命徒暴打。我和送秋一见急了眼,扔下竿子也扑了上去,与那十几人打成一锅粥。

在这十多人里,有个又高又瘦的瘦子最能打,不知他从哪儿抄来一把铁锨,抡圆了把铁锨劈在亡命徒的胳膊上。铁锨劈的力量很大,将亡命徒的胳膊劈断。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骨头已被劈断……

湖边街坊见双方打起来,开始劝架,最后死拉活拽将双方拉开。

亡命徒气炸了肺,可好虎架不住群狼,于是窝着一肚子火回家,到家抄起扫帚叉又返回到湖边。那十多个大院子弟以为打完架就没事了,一个个盯着鱼漂专心钓鱼。可亡命徒却不声不响溜到惹出事儿的“鸡屎绿”身后,单手举起叉就向那小子后背上叉去……

亡命徒被铁锨劈断的胳膊肿得就像小腿肚子那样粗。打完架我和送秋陪他去医院,听大夫指着X光照片介绍我们才知道,原来人的前臂有两根骨头,一根叫尺骨、另一根叫桡骨。两根骨头都被铁锨劈断,断茬儿处还有好几块碎骨头渣。

亡命徒吃了大亏,可几天以后却被大壳帽抓走了。这让我们很吃惊,因为亡命徒当时的右胳膊已骨折,用鱼叉叉人用的是左胳膊,左胳膊使不上劲,再加上鱼叉叉尖被衣服和后背上的骨头阻挡,所以叉进肉里并不深,伤得并不重。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我们更加吃惊:刑拘、逮捕,案子由检察院起诉到法院。送秋和我为他请律师,可最后亡命徒还是被判了三年……

妈了个逼的,妈了个五彩大花逼的!两根骨头断了的人被判了三年,而劈人的人只被拘留十五天,然后就被放了,从此屁事儿没有。这他妈还有王法吗?还有老百姓说理的地方吗?我和送秋一万个不服,反复上告,还央求律师主持正义。可律师却对我们说那俩小子的爹都是穿军装的大人物,这事儿只能到此为止……

亡命徒被送到“圈儿”里服刑,逢年过节和其它允许探视的时间,拐子王开车拉上送秋和我一起去看他,捎上各种熟肉和香烟,想让他在里面过得舒服些。

艳丽当初与亡命徒搞对象父母不同意,不同意主要是看出亡命徒脾气异常暴躁,担心以后与人打架保不齐会出事。亡命徒进“圈儿”后,艳丽妈开始逼着女儿与亡命徒离婚。艳丽最开始不同意,可架不住艳丽妈以抹脖子上吊相威胁,而且,还不单是明面说山,暗地里还真的准备了上吊的绳子。艳丽害怕真的出事,又禁不住当妈的反复逼迫最后就与亡命徒离了婚。我们听狱警介绍,亡命徒听到离婚的消息人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茄子皮”迅速萎蔫下去,人一下子瘦了七八十斤。后来亡命徒掉着眼泪托我们给艳丽捎话:“对不起艳丽,离婚不怨她、也不怨她爹妈,都怪我脾气不好!房子和所有的财产都归艳丽,她可以继续在那儿住着,也可以把房子卖掉把钱拿走!”可艳丽却没要亡命徒的房子,在他出狱后反而偷偷回来看他,而且每次回来都把屋门插销插上,门帘窗帘挂上。但二人的婚姻无法挽回,艳丽被逼迫已改嫁,只要她对父母说想离婚再与亡命徒复婚,艳丽妈就哭闹着又要上吊抹脖子……

服刑三年,亡命徒出“圈儿”后有两个明显变化:一是在外面毁东西,常常在夜里悄悄溜出家门,一路走一路毁,而且专挑影响力大、价值大的东西毁。

后海要办旅游景区,沿岸四周建起十多个介绍景点的橱窗,橱窗前面镶一块双人床那么大的大玻璃,里面有微缩的立体景物。橱窗刚刚建好,亡命徒就在一夜之间将所有的橱窗玻璃砸碎,里面的景物全部捣烂。后海几十条游船白天荡漾在湖面上,到了晚上用绳子穿成串停靠码头。可有一天清晨这些游船却全部沉入湖底,打捞上来一看,这才发现所有的船底都被捣出一个洞。

另一个变化是不再明面上打架,但眼神里却不时流露带有杀气的凶光,让人见了不寒而栗。

后海严禁钓鱼,每天有巡湖小队围着湖巡视。巡湖队员个个都是横家主儿,“横”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没干巡湖之前人就横,如果不横说话没人听,当初也不会被选入巡湖队;二是胳膊上的“红箍”代表权力,让原本的横变得更加得横。“横人们”对待违规钓鱼人轻则骂骂咧咧连损带挖苦呲嗒几句,重则一顿拳脚伺候。所以,偷钓的街坊远远看见有“红箍”过来,就赶紧收拾渔具望风而逃。可亡命徒却不逃,依旧坐在湖边专心致志地盯漂。“红箍”们都认识亡命徒,知道招惹不起,不敢得罪,所以每次碰见都主动打招呼:“哟,爷,您这儿玩着呐!”亡命徒就大剌剌地答:“嗯嗯,玩着呐!”说话时连眼皮都懒得抬,依旧盯着湖面上的漂……

后来巡湖查抄钓鱼的新来一人,此人长着满脸横肉,说话出奇的嘎杂,一看就是个从未碰上过硬茬儿的愣头青。“满脸横肉”每次见钓鱼的街坊们跑了,来不及收走的拉砣一排排插在岸边,就猛嘬两口手上的香烟,弯腰用烟头将一根根鱼线烫断;有时做得更过分,居然就把来不及收走的马扎、板凳,甚至停放在岸边的自行车扔进湖里。

那天满脸横肉随着一帮人来巡湖,其他街坊照例跑了,唯有亡命徒仍旧坐在岸边不抬脑袋地玩。

“嘿嘿,别人都蹽丫子了,怎么就你丫一人这么大的胆子啊?!”满脸横肉一上来就不客气。

亡命徒没有任何反应,两眼依旧盯着湖面上的漂。

“说他妈你呐!聋了、瞎了,还是耳朵眼儿里塞上鸡巴毛啦?!”满脸横肉又拽一句。

“哦,这是孙子在跟爷爷说话吗?我想确认一下,你丫确定你是在跟你爷爷说话吗?”亡命徒这才把脸扭过来,两眼露出令人胆寒的凶光。

一块巡湖的人知道要出事,赶紧劝:“算了、算了,咱们往前溜达吧!”

“不行,今儿个非得他妈说道、说道!要不我把竿撅了、要不我把竿收走。你丫自己挑一样吧?”满脸横肉较劲。

“你一个胆儿够吗?要不我借你俩胆儿?!”亡命徒眼里的光已露出杀气。

“嘿,我操的咧!听说你丫是大刑上来的,可你丫也不买二两棉花——纺纺(访访)我是谁。明告诉你吧,我他妈就是专治你这种大刑上来的,专治各种不服!”满脸横肉横得不行。

“好好好,你厉害。我服,我服还不行吗?!”亡命徒说完开始收竿。

其他街坊并没跑远,这会儿都遛达回来站在一边瞧热闹。满脸横肉走到亡命徒跟前要收竿,其他巡湖的人使劲儿拦着不让收,可满脸横肉死活不听,到底还是把竿给收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亡命徒不再钓鱼,而是每天在下班时分远远地戳在巡湖队驻地院门外梢着。

有天下大雨,雨下得很大,雨雾中灰蒙蒙的。亡命徒在下班时分又梢在巡湖队驻地院门外。与往日不同的是,他扶着一辆自行车,身上穿着一面橡胶、一面绿布的雨衣。雨衣帽子前面的收缩绳儿勒紧,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子。满脸横肉下班时从院门里骑着自行车出来了,也穿着雨衣、戴着雨衣帽子。亡命徒骑着车悄悄跟了上去。穿大街、过小巷,七拐八绕,一路跟到一个背静处,亡命徒紧蹬几步与他贴近,然后一手扶车把、另一手从怀里掏出一整块红砖,高高举起,狠狠就朝满脸横肉的后脑勺上拍去……

第二天,管片儿片儿警登门,拐弯抹角问亡命徒昨天下班时分人在哪儿?亡命徒就乐了,说:“你丫甭跟我弄这哩格儿楞!我在‘圈儿’里那三年没学会别的,就学会‘证据’俩字。你丫若有证据就掏传票,我跟你丫走;若没证据,你他妈就别瞎鸡巴问——我是为你好,懂吗?别回头再给自己问出一辈子都后悔的事儿来!”

片儿警当然明攒儿,“嘿嘿”地乐:“这事儿巡湖队告到派出所,上面让我下片儿排查,我不得不跑一趟,回去好交差。”说完嘻嘻哈哈与亡命徒开起玩笑,坐了一会儿就抬起屁股回去交差了。

亡命徒从“圈儿”里回来后工作自然是丢了——按照国营单位处理触法职工惯例,都是前脚被逮捕、后脚即被开除。亡命徒出来后要想吃饭只能自己想辙,主要生活来源有两个:夏天看瓜摊儿,冬天开冰场。

卖西瓜的老板在上市旺季一次进货很多,且源源不断,西瓜码放在大街便道上堆得就跟一溜小山似的。白天有人卖瓜无需看守,可到了晚上收摊儿以后就必须雇人整夜看守。亡命徒受雇看守西瓜摊儿,每晚在摊儿旁支上行军床,一尺五寸长的西瓜刀压在枕下,开始呼呼大睡。夜里成帮结伙的小绺见亡命徒看守的是这家的瓜摊儿,就绕着走,到别的摊儿去偷瓜。所以,年年卖瓜季节都有老板争着抢着请亡命徒去看摊儿,因为老板知道丢瓜的损失有多大。

开冰场靠出租冰车赚钱。冰车都是自己制作的,制作的方法很简单:将两根三角铁的一面立起来充当冰刀,上面用钢筋棍儿焊成车的形状,前后座椅用螺栓固定两块小木板,再配备两根铁签子滑行。以前的冰场都是湖边街坊开设的,张家用绳子拦起来圈出一块冰面、李家圈出一块冰面,白天出租冰车,晚上泼水养护冰面。可千万别小瞧这冰场,一个冬天下来能挣三万多块钱,这钱在当时是一笔很大的钱。

亡命徒出“圈儿”后,想起送秋和其他街坊开冰场很赚钱,自己也想开冰场,可却听说现在开冰场不像以前那会儿想开就开了……

当时上面号召“开放搞活”,强力扭转人们先前只重政治、淡泊金钱的观念,大张旗鼓宣传爱钱、奔钱、一切向钱看,所以不管是各个单位还是布衣草民,全都急红了眼想尽方法四处捞钱。负责管理后海的那个行政单位见开冰场赚钱,而且能赚大钱,就先用公家大铁板圈占出绝大部分冰面自己开冰场,剩下的一些边边角角再承包给周围的街坊。

亡命徒在“圈儿”里蹲了三年,出来后觉得社会变化很大,哪哪都在搞承包,但对开冰场也要承包却纳闷,心想:这片儿水自古就有,既不属于张家、也不属于李家,怎么现在突然就归了你一家独有?你一个单位圈占出那么大一片冰面,剩下屁股大点儿的地儿再承包给湖边街坊,承包还要向你们交钱,交的钱都去了哪儿?这些钱最后又都归了谁?

亡命徒虽然对行政部门不能从事商业经营不是很清楚,但也朦胧觉出有哪儿不对劲儿。等到入冬湖冰冻得刚能禁住人,他就憋着要与公家干一恶架的心上了冰,用绳子圈占出自己的一块冰面,准备开冰场挣钱吃饭。

当天晚上公家的人就找上门了。来人五十啷当岁,说话很小心很客气,先是说老哥回来几个月了,没登门来看看别往心里去,接着就客客气气介绍起现在承包冰场的办法。

亡命徒愣巴壳脑睖睖着两只大眼珠子瞅着公家人,噘起唇努努立在屋子墙角的那把扫帚叉,说:“交钱这事儿你甭问我,问它,看它答应还是不答应?!”

公家人就笑了,说:“早为老哥想好了,知道老哥刚回来罗锅子上山——前(钱)紧。情况特殊嘛,特殊情况就得特殊办理。所以呢,老哥不必缴费。但是呢,对外人却不能明侃。你想啊,这要是传出去,大伙儿都不缴费,那我们这些人不是就得喝西北风啦?!”说完,拉开皮包拉链,从包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合同,让亡命徒在合同上签字。

亡命徒不着急签字,冷冷地问:“你们自己圈占出的那片儿最大的冰场要向谁缴费啊?”

公家人笑着答:“我们不需要缴费,因为我们是相关部门,相关部门本身就代表国家啊!”

亡命徒又问:“那街坊们为何就要缴费呢?”

公家人笑着又答:“因为他们是老百姓啊,老百姓自然就要缴费!”

亡命徒再问:“那老百姓缴的钱,你们又是怎么花的?”

公家人再答:“那哪儿能随便花啊,还不是给下面职工发奖金、分福利!”

亡命徒听到这儿板起脸:“那可不行!好汉子怕调个儿,假如街坊们让你们缴费,再把你们缴的钱给街坊四邻发奖金、分福利,你们干吗?”

亡命徒粗中有细,说这番话自有他的算计:我犯不着为所有的街坊死磕,但送秋那一份我却不能不管——之所以先抬出大伙儿去压公家人,为的是之后提出只有送秋一人更容易让人接受、更容易答应。

公家人果然入套,不等亡命徒开出条件,自己反倒先让步:“老哥可以不缴费,我也可以为老哥仨亲的俩厚的免费,但其他街坊必须缴费,这一点恕兄弟我无法答应!”

亡命徒诡计得逞,心里乐,脸上却不动声色:“那我就先替送秋谢谢你了!”

亡命徒对送秋和我一直很看重,我们哥儿仨关系一直特磁特铁。那年我参加征文蒙上奖,他听说后表现得很兴奋,傻笑着连连说:“操,真没想到大伟能得奖,真没想到咱们后海玩鱼人里还有这样的人才!”我去报社领奖那天,他早早来到我家,非要陪着我一起去。我知道报社不让无关的人进入,当时很为难,就婉转对他说了,可他却满不在乎:“没事儿,你进去开你的会,我在大门口外面等!”我怎么劝阻都不行,最后他还是跟着我去了,一个人戳在报社大门外溜溜等了我两个多钟头。

开完发奖会,我抱着装有九英寸黑白电视机的纸箱子从报社走出来,他见了欢天喜地,从我手里接过纸箱子,屁颠儿、屁颠儿随着我去公交车站。我们哥儿俩乘公交车到后海,下车后他让我一人先回家,他要抱着纸箱子自己走。我当时听了觉得很奇怪,不知他憋的是什么屁,反复问也不说,只好一人先回家,坐在家里等他进门。可不料,我这一等却是左等不来、右等还是不来……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抱着纸箱子一直围着湖边傻转,竟然一连转了好几圈,一见有街坊问他纸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就咧着大嘴岔子眉飞色舞地炫耀:“操,大伟获的奖啊,昆仑牌电视机,那他妈的可是一等奖啊……”

亡命徒抱着纸箱子转湖圈应该是受到玩鱼人的启发——有些力巴总也弄不上大鱼,一旦瞎猫碰死耗子弄上,就扛着大鱼呼哧带喘故意绕远道回家、或者干脆扛着鱼转湖圈。力巴扛着大鱼转湖圈是因为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自然而然地往外流露,可蒙上征文大奖的毕竟是我,而不是亡命徒。所以,当我知道他抱着纸箱子傻转湖圈时,心里着实一热,结结实实被感动,因为这世上气人有、笑人无的人实在太多,而为别人的喜事感到高兴的却凤毛麟角,更甭说是为别人的喜事由衷地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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