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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断后海》在线阅读 第二十章

(2025-09-03 08:27:04) 下一个

魂断后海

傅振川

 

 

第二十章

送秋的病迅速恶化,头已不是微微往后仰,而是大幅度地往后仰。不单头往后仰,胸腹和双腿也往后仰,整个人的形状看上去就像一个杂技演员仰着脸向后弯腰,头和双脚着地,胸腹和双腿却仰面朝天弯呈一个半圆形的拱形桥洞。

他在床上已不能平躺,我们把被褥、枕头和枕巾一点点往他身下垫,最后把他的上半身勉强垫平,下半身却呈弧形半弯在被褥垛上。

我和亡命徒急得不行,死说活说劝他去医院,可他却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坚决不去。穆郁再次把眼镜大夫请到家,大夫看了看,使了个眼色把穆郁和我叫到街门外,摇摇头说:“破伤风这种病到了最后,身体都会大幅度向后弯曲,形成医学上说的‘角弓反张’。到了这时候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准备后事吧,随时都会窒息死亡!”

我们听了心里就更慌,不知如何是好。我站在街门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应该抓紧时间去办他放心不下的事。我首先想到的是婵娟。送秋为她痛苦了七年,一直深爱着她,临死之前是不是想见她一面?有没有话要对她说?

到了晚上,我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试探着问:“明儿我把婵娟叫来?我挡在街门外,不让任何人进院,你和她在屋里好好说说话?”

送秋枕在被褥上的头已不能平放,只能后仰。此时他后仰着头侧过脸望着我,苦笑了笑,翻动着上下嘴唇用与平日不一样的语声说:“别,千万别叫她,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惨相!”他的头发散乱,脸上胡子拉碴,身子弯呈弓形,一只脚还缠成大大的粽子。让熟悉他的人乍一见,确实能猛地一愣。

“怎么,不想她?”

“想,每天都想,想起心里就难受。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难受也分阶段,每个阶段与每个阶段的滋味儿都不相同!”

送秋以前没少跟我说过难受的细节。刚分手的时候,他最怕过年过节,主要是怕那种节日气氛——一对对男女穿得漂漂亮亮、有说有笑准备过年过节,就显出自己的形单影只,对比出自己内心的孤单和冷清,再加上心口一剜一剜地疼,心里就感到特别的凄凉:别人都在过节,可我却是在过关,痛苦煎熬着在过关啊!以后,怕看到太阳下山。燕京八景有“银锭观山”一说,意思是站在银锭桥上可以远眺西山——不是银锭桥的位置有多高,而是因为湖面开阔,没有建筑物遮挡。多少次他拎着梆竿子沿岸由东往西走,眼睛越过开阔的湖面,看着又红又大的太阳一点点往下坠,胸腔里就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觉得异常失落。送秋曾说过:以前看小说总见“惆怅”这词,当时知道大概意思,但不真懂,直到看见火红火红的太阳一点点往下坠,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惆怅、真正懂得这词的确切含义!每逢这时,他就后悔学会了游泳,如果不会游泳,他会一头扎进湖里,让湖水快意地、充满冷意地一点点将他淹死。再以后,他每天都盼着天黑、盼着睡觉,因为只有睡着了才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能忘记。可自打婵娟与那大肚子结婚后,他又怕睡觉,因为做梦老是梦见她,每次梦见的场景还都一样——开始都是他和婵娟甜甜蜜蜜黏在一起,可后来的场景却换成婵娟与那大肚子的婚礼现场,婚礼上她穿着洁白婚纱,随着朵朵白云向那个大肚子飘去,小鸟依人一样依偎在那个半大老头儿怀里……每次梦到这儿,他的心都像刀绞一样地疼,每次都哭着喊着踉跄着奔过去,想跳起脚跃到半空中去够婵娟、伸出手去抓住她,把她重新夺回来。可是,他的手脚却像被绳子捆住一样,双脚怎么也跳不起来、两手怎么也伸不出去……梦里就显得特别得着急,急得不行,恨不能一下把她抢夺过来紧紧搂抱在怀里,从此再也不分开,今生今世永远永远都不再分开。每次梦到这儿,他都会急出一身汗,一下子惊醒过来。但这时的惊醒不是完全的清醒,而是半梦半醒迷糊在床上,陷入在臆想中。这种臆想根本不受他的控制,总是幻想着时光能够倒流,能够倒退回到初次约会的那个晚上、倒退回到两人黏在一起的时候,最不济也要倒退回到婵娟找回来的那天早上。如果能回到那天早上,他在臆想中就会认可她的做法,答应她晚上与自己睡在一起,白天允许她与那个大肚子鬼混,甚至委曲求全让步到三个人可以同睡在一张床上……每次臆想到这儿,他就怕得不行,吃惊自己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惊讶自己已经变得不再是自己,甚至变得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变成了四条腿的畜生!这时候他就特别的害怕,不敢再臆想下去,赶紧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走进厨房拧开自来水龙头,即使是三九天也要用冰冷的水浇头,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

“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害怕做梦、害怕那种半梦半醒的臆想状态——人迷糊在床上,分不清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梦境就显得特别的逼真,心口也就特别的疼,甚至比刚分手的时候还要疼。这两天我又开始做这样的梦,心里特别的害怕,就想赶紧爬起来用凉水浇头,可我又动不了……唉,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现在快死、快死了,还在受这样的罪!”

我听了心里不好受,说:“再赶上这种时候,你叫我,我用凉水把毛巾湿透给你擦头!”

“唉,有时候我很恨我自己,真的很恨我自己——挺大一老爷们儿,怎么就这么没起子、怎么这么多年一直陷在这里面老也拔不出来?是不是因为我的性格过于儿女情长?我由性格想到基因,想到前人创造的一些词儿并不准确,比如‘心痛’、‘心里琢磨’,其实不是‘心里’怎样,而是‘大脑’在感受。‘性格’和‘基因’这俩词儿也一样,‘性格’准确地说就是‘基因’。基因是上一辈儿人遗传给下一辈儿人的,有些遗传很明显,比如爹是罗圈腿,儿子的腿也是O形;有些遗传不明显,甚至很隐蔽,比如父子俩的性格都轴、都爱认死理儿。这些年我一直纠缠在我和婵娟的事儿上,直到弄清‘性格’原来就是‘基因’,我才终于弄清我和婵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婵娟为什么明明知道那样做会伤害我却还要那样做?不是因为她表面上爱财、贪图享受这些东西决定的,而是由她骨子里的依附基因决定的;我为什么不肯接受一女侍二夫的现实?不是因为我对爱情有多么的忠贞、对感情有多么的专一这些扯臊说法决定的,而是由我的心思重、喜欢念旧的基因决定的。虽然我明白了这层道理,也知道她因为基因的原因不会改变,可我还是幻想着她有一天回来、能对我说她想明白了,俩人又能重新在一起。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可我还是不能用理智战胜幻想——这也由我爱幻想的基因决定的。你去琢磨吧,这世间的事儿,只要是人做出来的事儿,就无一例外不是由人的基因决定的!”

我对“依附”一说觉得很新鲜,于是问:“你最早是怎么发现‘依附’的?”

送秋说:“以前,那帮大院子弟经常成帮结伙来后海钓鱼,咱们在湖边经常能碰上。他们听说过我,想与我认识,让我教他们钓鱼。可我每次碰上,都是能躲就躲、能不接触就不接触,因为我心里清楚咱们与人家不是一路人。可婵娟不是这样,我相信她不会上赶着巴结那个老板,可人家漆咕过来她也不会拒绝;以后她明知继续在那家公司上班会伤害我,却说破大天也不肯辞职。我和她对待权贵的不同态度,让我想到人群里有两种人,两种人表现最极端的例子是:一种后脑勺上天生长有反骨,生来就喜欢犯上,平日见不得官儿,官儿越大越反感,遇见官儿不是斜睖着眼睖睖就是掉屁股给官儿晾个脊梁背儿;另一种则正好相反,天生长着贱骨头,一见当官儿的就满脸盛开菊花屁颠颠地迎上去,拼命地点头哈腰、玩命地摇尾巴,恨不能亲手为当官儿的脱下裤子跪在地上伸出长长的舌头给人家舔腚沟。婵娟虽然表现得不是那么极端,但她在选择那个大肚子时依附基因确实起了主要作用!”

我说:“事情已过去七年了,七年里有很多变化,而且还不止伤害了一次。现在还恨她吗?”

送秋用与平日不一样的语声说:“最初恨,因为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可后来就不恨了,因为想通了、想明白了。唉,女人啊,天性爱美,爱漂亮衣服、爱好看的鞋、爱小挎包和女人戴的首饰。除了爱美,还渴望得到男人的疼爱。以前不懂女人为什么爱美,以为像老词儿说的‘女为悦己者容’,后来才明白其实是为自己、为自己穿得漂亮带来的那种美滋滋的感觉。漂亮女人自然招来男人的追求,被追求的女人让男人帮一点儿小忙、出一把小力,也在情理之中;可要是想得到比这‘小忙’、‘小力’更多的东西,就必须突破底线付出献身的代价。说到底,女人渴望得到的东西对她们是一种诱惑,就像水里的鱼对玩鱼人是一种诱惑一样。婵娟刚出事那会儿,我总是想不通她为何禁不住诱惑?不明白这种诱惑为何如此难以抗拒?后来想到咱们面对水里的鱼,不是也被鱼迷得神魂颠倒、最终也没能禁受住鱼的诱惑吗?!既然水里的鱼和女人渴望得到的东西都是诱惑,那么,我没能禁受住鱼的诱惑,又怎么能强求婵娟就一定能禁受住她面对的诱惑呢?唉,说了归齐,其实这事儿谁都不能怪,要怪只能怪这世上能够诱惑人的东西太多,而人最终是禁受不住诱惑的!等想明白了这些,我就不恨了,不但不恨,相反倒是很感激她,因为是她当初让我尝到了爱、知道了爱是什么滋味儿,更何况,是她把一个姑娘最纯真的爱给了我,而且由开始一直到俩人住在一起没掺一点儿假!”

“是,这世上能诱惑人的东西确实太多,人也确实禁受不住诱惑。可在被诱惑的人得到他想要的那个东西的同时,也必然会让他失去另一样宝贵的东西。其实说得俗点儿,漂亮女人面对的无非是能不能过上奢侈日子和‘啪啪’能不能尽兴这个问题——与自己的真爱,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能得到最大的满足;与自己不爱的睡,虽然能过上奢侈日子,可也要忍受一副不爱的皮囊,睡得不能尽兴,不能痛痛快快过足睡的瘾!”说到这儿,我脑子里映出那个大肚子,想到“枪没到、肚子先到”这句俗语,于是说:“从这点来看,真不知婵娟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守着那样一个半大老头儿爱不起来不说,就是生理上也很难熬啊!”

“是难熬,尤其对婵娟这个在性上要求很高的人来说就更难熬。她与那人结婚后多次回来找我,每次都想跟我亲热。到了后来,男方为把她留住,就想让她怀上孩子用孩子拴住她。她就算准排卵期非要怀上我的孩子,说女人都愿意为自己的真爱肚子大一回、愿意为自己真心喜欢的男人生个孩子;还说把女人选择男人这点儿事儿看明白了——女人选择男人其实就是选择精子。她不愿意她的孩子将来也耷拉两只上眼皮、也长着一嘴小黑牙、也像武大郎那样个儿矮。她每次花枝招展进门,看着她诱人的身段、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儿,对我来说可真是难忍难熬啊!说老实话,我当时想不想跟她睡?当然想,发了疯一样地想,可我每次还是咬牙强忍过来了——我宁肯自己动手解决,也绝不能跟她再睡,因为我心里十分清楚:男人要想拒绝旧爱就跟戒烟一样,只要忍不住睡一次,哪怕仅仅就一次,我的意志就会彻底坍塌,从此就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会跟她一直睡下去。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会因此瞧不起我自己;她也会因此瞧不起我,虽然她嘴上不会说,但心里会朝我轻蔑地撇嘴:瞧瞧你那点儿出息,你不是瞧不起老板那样的人吗?怎么现在也和他一样?所以你们男人谁也别说谁、谁也别瞧不起谁,因为你们在性上都是一个德行,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趴在女人的两腿儿之间、都是为了‘小脑袋’能痛痛快快地出火!唉,咱们男人啊,总是在这一点上被女人拿着,说来也够可怜的……”送秋说到这儿,无奈地笑笑,又说:“我当然知道自己动手解决远没有跟她睡来得舒服,虽然知道不舒服但也只能是自己解决,因为我心里十分清楚——男人在性上有致命弱点,甚至可说是无法抵抗的弱点,可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再输,如果再输,我会连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

送秋的话触到我心里最脆弱的那部分,我知道一个男人要想抵挡住性感美女的诱惑究竟有多难、知道咬牙挺住究竟有多么不容易;我还知道一个男人自己动手去解决心里会有多憋屈,尤其是想到自己的真爱此时正与别的男人睡在一起心里会有多难受。我由送秋想到我自己、想到我这么多年来在失恋和性欲上所受到的折磨和压抑……我的泪无声地滑落下来,我没有去擦,任凭这泪在脸上静静地往下淌……

送秋见我落了泪,岔开话头儿,用与平日不一样的语声问:“还记得那把月牙大弯刀吗?当时你还特意买来柯达彩卷,为我和大弯刀合了影!”

我哽噎着点点头:“记得……那天你是在湾子那儿把它锚上来的……出水后放在岸边的方砖地上……差一点儿两块方砖那么长;回家用盒尺一量……鱼的身长九十一公分……”

送秋的眼神散漫起来,像是在回忆那天的情景:“照相的时候我左手托着鱼鳃底部、右手托着鱼的肉尾巴根儿,把它端在胸前。当时没觉出什么,可等照片洗出来看时,才发现鱼的头和尾高高翘起,后背大幅度弯下去,弯得就像一个月牙。记得那天咱们还说,‘可真他妈像大弯刀啊,要不就管噘嘴儿这种鱼叫月牙大弯刀啦’!”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又说:“我知道我快死了,没有多长时候了。如果人死真的有来生,我还能托生成人,下辈子我就不会再锚鱼了。这些日子我总在想,好汉子怕调个儿,如果我是一条鱼,没招谁没惹谁在水里好好地游着,只因某个玩鱼人远远地看见了我,就把锚钩撩到我身前,恶狠狠地用锚钩锚住我,不说身上有多疼,仅是当时的感受就难以接受啊——我的身子原本是属于后海这片水的,水里的世界那么美好,你凭什么非要这么霸道?非要把我强拉硬拽拖上岸?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回忆,回忆我由小到大一共祸害过多少条鱼,结果是越回忆越多、越回忆越后悔。呵呵,咱不迷信,也不说道行鱼,只说被我祸害过的鱼,我就对不住它们啊!这两天我总觉着,虽说这世上没有因果报应,可还是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儿、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还是应该有所顾忌、有所收敛。不然也会像我,到了快进棺材的时候,腰也弯成了大弯刀——现在从那条噘嘴儿看,还真是一还一报,报应不爽啊!”

我用双手手掌狠狠拧了把泪,阻止他:“别说了,你只是对水里的鱼,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人。这世上还有专门对人歹毒的,比如老板那个狗操的,造出这么大的孽,还不是他妈活得好好的?!”

送秋苦笑:“呵呵,说到造孽,有比他造孽造得大得多的——咱们刚出生那会儿,就赶上连续三年挨饿,全国饿死了三千多万人;过了几年刚能吃饱肚子又赶上‘文革’,且不说被红卫兵活活打死的人有多少、被各种迫害致死的人有多少,单是自杀的人就多得难以统计啊……那时咱们还小,每次看见从湖里捞起死尸,每次我都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那个寻死的人不是我,觉着这种事儿永远都不会摊到我头上。后来三爷的胳膊被大院子弟劈断,自己反倒被判了三年,尤其是婵娟出事以后,我就老是在想:当官儿的和他们的子女能不能不欺负平民百姓、社会能不能建起一个官不欺负民的制度?我想起三儿以前曾说过:制度的问题说到底还是文化的问题。我就开始琢磨文化。琢磨来、琢磨去,这才发现传统文化原来是个让人绝望的文化,尤其是被添加了洗脑内容以后就更是让人绝望。自然,人堆儿里也有明白人,那年电视上连续播《河殇》,话里话外暗示黄土地文明应该顺应西方文明。紧跟着学潮兴起,三千多大学生在广场上绝食,老百姓一下子被鼓动起来,全城哪儿哪儿都是示威游行的人。我觉着有希望了,那个老板背靠的制度就要倒台了。可没想到后来却开了枪,打死了那么多的人,更没想到人脸竟然像川剧变脸那样变得那样快——各个单位召开大会小会,强迫人人表态、人人过关,原先支持学生的人改口支持军队镇压,更有昨天还坚定支持的人瞬间变脸就变成了愤怒声讨……当然,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我的意思也不是让大伙儿迎着子弹往上冲,而是希望能够明辨是非,至少保持沉默。可就是这闭上嘴的沉默,绝大多数的人也做不到。以后,形势变化得就更是出乎我的意料,几乎所有的人都忘了街上的血、忘了被坦克碾压成肉酱的人,人人都开始拚命地奔钱、绞尽脑汁地捞钱,甚至有人开始骂学生,说如果不是他们当年闹事耽误了,老百姓可以更早地享受能挣钱的好政策……唉,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绝望的,对这个被儒家文化熏染和四九年以后被洗过脑的族群不抱希望了,再也不敢抱希望了……”送秋说到这儿,顿了顿,然后望着我又说:“三爷从监狱出来后,老是圈儿长、圈儿短用‘圈儿’代称监狱。其实,三儿早就把这点儿事儿瞧明白了——监狱只是个‘小圈儿’,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大圈儿’,咱们一直都憋闷在这‘大圈儿’里。这些年虽说比‘文革’时宽松,可也没宽松到哪儿去,平日甭说有谁敢反抗,就是说几句真话都会被六扇门请‘喝茶’,不听警告再说就会被‘猴儿’进去,一关就是三年五年。所以,等我死后你还是带着三爷走吧,投奔三儿,逃出这‘大圈儿’,趁着年轻把自己想写的东西写出来,千万不要像我,这么多年陷在儿女情长里,到死一事无成!”

送秋说到他“死后”,我听了心里不好受,但还是点了点头,郑重地答应:“记住了,我一定会带着三爷走!还有其它事儿吗?你交代,我去办!”

送秋叹了口气:“放心不下冬子妈。你和三爷走之前,把这间房子卖了,卖出的钱一半给你们哥儿俩做盘缠、另一半给冬子妈送去!唉,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冬子妈了……”

有关冬子妈的事儿,发生在送秋十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经常玩一种恶作剧:把一个塞满厚纸的钱包丢在湖边的柏油路上,我们一帮小坏蛋躲在临街门洞里偷偷瞧路人的反应。路人发现钱包的反应都一样:先是一愣,然后弯下腰伸手去拣。可就在他的手马上要摸到钱包时,钱包却在路面上移动起来。移动两步远后,钱包又静止不动。这时拣钱包的人就再次一愣,猜想这钱包刚才是不是被风吹动的?然后往前迈两步弯下腰又去拣,可地上的钱包却再一次移动起来。这时人的反应就不同,有人愣在原地不动、有人用手胡噜脑袋,更有夸张的惊慌往后退身……这时候躲在街门洞里的我们就会哈哈大笑,然后边笑边捯手里的透明鱼线,把地上的钱包捯回到手里。

地上有根鱼线瞧不出来?瞧不出来!甭说你站直了身子瞧不出地上有根透明的鱼线,你就是蹲在地上把眼睁得比牛眼还大也瞧不出来——街头常有一种骗局:一个骗子坐在便道上,地上是一个用火柴棍制作的小人儿,小人儿就像活的一样在地上做出各种动作;好奇的人瞪大两眼,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火柴棍制作的小人儿为何就能翩翩起舞?其实,只要是个玩鱼人就能一眼看穿其中的猫腻:小人儿旁边放着一个挎包,挎包拎手上拴着一根用肉眼根本看不出来的极细的透明鱼线,鱼线中间连接着小人儿,鱼线的另一端握在骗子手里,在暗中牵扯着,火柴棍小人儿就随着鱼线在地上翩翩起舞……

当时我们玩“拣钱包”这种恶作剧玩疯了,为让贪财者出更大的洋相,一帮小坏蛋就插上想象的翅膀纷纷改编创作新的剧本。

送秋改编的剧目是把钱包扔在冰面上——不是冻得很厚可以禁住人的那种冰面,而是像厚纸板那样薄的冰面,以便贪财者从厚厚的冰面上走过去,走到纸板一样薄的冰面时,可以“扑通”一声掉进冰窟窿里洗个透心凉的凉水澡。

冬天整个湖面结满了冰,在不了解冰层结构的外人看来,眼前冰层的厚度都一样,都能禁得住人,尤其是看到冰面上有许多人走动时,也会放心地下到冰面上走一走。其实,各处冰层的厚度是不一样的:南岸因为有沿岸树木和建筑物遮挡阳光,冰层厚度可达三尺;其余冰面因有阳光照射,冰层相对薄一些,但再薄也有一尺厚。两种冰面都能禁得住人,即使牵头大象来,冰面也不会被踩塌。冰层最薄的地方是冰面下有活水流动的地方,因为冰层最怕下面的活水冲刷,流动的活水可以将冰层侵蚀得很薄——这里的冰层表面看上去与其它地方的冰没什么两样,其实却很薄,最薄处甚至只有一张硬纸板那样薄。这个地方就是喇叭口进水处流经几十米长的主流冰面。

送秋把钱包扔到喇叭口主流冰面上,人退到几十米以外,手握鱼线等待着贪财者的亮相出丑。

钱包距离北岸岸边只有十几米远,人走在沿岸的小路上很容易发现湖里冰面上的钱包。

一个男孩儿从沿岸的小路上走过来,年龄看上去与送秋差不多大。男孩儿很快发现了冰面上的钱包,迟疑了一下,然后抬腿翻过湖栏杆,下到冰面上,开始向主流冰面走去——岸边至主流的冰层也不一样厚,近岸因为远离主流,所以冰层很厚,但越接近主流冰层就越薄。男孩儿快要走到钱包的位置时,“咕咚”一声将薄薄的冰面踩踏,人掉进了冰窟窿里……

湖边孩子都会水,且个个水性都很棒。虽说此时是冬天,棉袄棉裤浸透水瞬间会增加几十斤的重量,但凭借良好的水性还是可以扒住冰面边沿奋力爬上来。

送秋最初把钱包丢到冰面上,以为上当的人都住在湖边、从小都会水。可他却忽略了一点,上当的人也可能不住湖边,也可能是由其它地方到后海来玩的人。

送秋见男孩儿上当掉进冰窟窿里,忍不住“咯咯”地乐,潜意识里以为水面上很快会露出一个头,然后头下面的双臂伸出撑住冰面的边沿爬上来。可是,男孩儿的头却始终没有露出水面……

当送秋意识到那个男孩儿根本不会水,一下子就慌了,拼命往男孩儿落水的地方跑,然后跳下冰窟窿去救那个男孩儿。

送秋距离男孩儿落水处有几十米远,跑到冰窟窿前需要时间,潜到水底找到人也需要时间。等他把人托举到冰面边沿,其他围观的人七手八脚将人拽上岸时,男孩儿已经不行了。

男孩儿的母亲没过多久就跑到岸边,趴在孩子身上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

消息在湖边迅速传开,送秋很快知道男孩儿的小名叫冬子,家住南城珠市口;冬子的姨住在后海南岸,这天是他母亲带他来走亲戚。冬子随母亲来到姨家,大人在一起聊天,冬子想一人去湖边玩一会儿,结果就送了命。

送秋当时被吓坏了,因为毕竟出了人命,感觉事情比天还大。有关“钱包”的事儿他对谁也没敢说,甚至过了半个月冬子的姨到送秋家来看望,对他那天跳进冰窟窿救人表示感谢时,他也没敢向冬子的姨吐露半个字。

送秋当时没怎么感到自责和内疚,更多的是害怕,或者说被巨大的恐惧感暂时掩盖住了自责和内疚。以后,他时常想起这件事,想起来心里就难受,自责和内疚才开始伴随他:唉,与我的年纪差不多一样大,也是穷苦人家苦呵呵的苦孩子,从小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没钱买玩具,更没有零花钱,只因看到一个钱包,而且还是一个虚假的空钱包,就稀里糊涂送了命……以后送秋长大成人,有次路过冬子的姨家,偶然看到冬子妈,这才在内心掀起巨大波澜,感受到强烈震撼——冬子妈的头发已过早花白,人看上去比同龄人衰老和憔悴,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送秋当时的心“咚咚”地擂鼓,慌乱地想:如果不是我当年造的孽,冬子现在已长大成人,冬子妈绝不会是今天这样……

自责、内疚、痛悔,这一刻才如滔天洪水滚滚而来。

在以后的那些日子里,送秋心里一直不好受。直到有一天想到请我帮忙,才来到我家,心情沉重地对我讲了事情的全过程,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说:“我今天来,是想请你出面,帮我去给冬子妈送一笔钱……”

送秋肯把心底最隐秘的事儿告诉我,不完全是出于我俩关系铁的原因,还因为知道我的嘴严,耳朵听进的事儿只会烂在心里,不会再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也一直将此事埋藏在心底,即使是亡命徒也没告诉。

之后我找到冬子的姨,拐弯抹角打听出冬子妈的住址,然后骑上自行车奔南城,在珠市口西南角一座教堂后面一条叫铺陈市胡同的一座大杂院里找到冬子妈。对她谎称我的一个邻居小时候与冬子在后海一块儿玩过,当时俩人的关系很好,有过交情。邻居长大后做买卖发了财,现在想不出面通过我给她一笔钱。然后把送秋托我转交的一千元交给冬子妈——这笔钱在当时是一笔很大的钱,因为那时我们的月工资只有四十元……

“婵娟刚事那会儿,我老是想不通她为何要委身一个半大老头儿,越是想不通就越想、越是想就越痛苦。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冬子妈,想到她最初面对打击与我最初面对打击、想到她以后一直持续的痛苦与我一直持续的痛苦,这才朦胧意识到我与冬子妈之间似乎有着一种命运联系——我无意中对冬子妈造成巨大伤害,那只看不见的手便在暗中安排婵娟对我实施惩罚,以我伤害一位母亲最看重的母子之情来惩罚我最看重的男女之情!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前两天哥儿俩聊天,我说我不信命,说除了这个带有迷信色彩的命之外,似乎还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在暗中安排着人的一切,其实我指的就是我与冬子妈之间的命运联系、指的就是那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安排着这一切!”

送秋在说这番话时很平静,可对我的内心冲击却很大,这让我立即想起送秋妈还活着的时候,有次与我聊天,在聊到为送秋取名为何带个“秋”字时说过的话:“秋儿落生的时候是深秋,马上就要入冬,取这名就是送走秋天的意思。”想到这儿我不由地瞎寻思起来:送秋出生的时候是深秋,现在快不行了赶上的也是深秋,时间为何如此巧合?他的身高是一米八六,那尾螺蛳青的身长也是不多不少的一米八六,两者的身长为何又是如此巧合?难道那个“神秘的东西”真的存在?早在三十三年前就在暗中安排好了这一切?胡思乱想中我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心里暗暗害起怕来,不敢再深想下去,于是赶紧转换话题,问:“还有其它事放心不下吗?你交代,我去办!”

送秋用与以前不一样的语声说:“有,你从我衣兜儿里掏钥匙,打开立柜,里面有两个首饰盒、还有婵娟的那缕头发,把它们拿出来!”

他的两条胳膊自病情恶化后一直僵硬地弯曲着,手伸不进自己的衣兜儿。我从他上衣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立柜,从一摞衣服后面找出两个首饰盒和婵娟的那缕头发。

两个首饰盒一长一短,短的四四方方形状,大小只有一寸;长的半尺多长,长条形状。两个盒子的外表是很喜兴的红色锦缎,锦缎的颜色已发旧。我把两个盒盖儿打开,小四方的盒子里嵌的是一枚样式已过时的金戒指,戒指的正中有个方形小框,框里铸一阳文“囍”字;长条状盒子里是一副金项链,样式也已过时,项链的每一个小圆环扭弯着一环链接一环,两端的衔接部分是一个“W”形锁扣,佩戴时须用手指掰开再合上。婵娟的那缕头发颜色还是那样黄,长约一尺多,食指粗细,一端的端头儿被对得整整齐齐,就像一小把儿韭菜被切了一刀那样整齐。对齐的端头儿用红色鱼线仔细捆绑,线圈儿一圈儿紧挨一圈儿,线头儿被巧妙地隐藏在线圈儿里;另一端蓬松地散开着,自然弯曲的秀发就像从女人肩上披下来那样蓬松散开着。

送秋见到这两件首饰,苦笑了笑,说:“项链和戒指是用那年清理黑鱼挣的钱买的,买的那天也是婵娟离开我的那天。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事儿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

望着颜色发旧的两个首饰盒,还有这两件样式已过时的金首饰,我的心里不好受,伤感着感叹:“唉,都七年了,已经整整七年了啊!”

送秋再次苦笑:“呵呵,首饰的样式已过时,东西也不是那么贵重,我知道她现在戴的肯定比我这个精美,档次比我这个不知要高到哪里去。可这两样东西毕竟是我的一份心意……那天正巧赶上她出事,没来得及给她、没能亲手给她戴上。等我死了以后,你交给她,就留给她做个念想吧!”

我心里异常伤感,眼泪就要掉下来,赶紧使劲儿点头:“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一定手递手亲手交给她!”

送秋又说:“那缕头发,开始我想带进棺材,后来想想不吉利,怕对婵娟有什么不好,也替我一块儿交给她,由她处理吧!”

送秋说完,眼睛一直望着那缕蓬松的、卷曲的、颜色黄黄的头发,不肯将目光移开。我的心被触动,一下子变得很软,就把手里的头发放在他的鼻子下面。果然,他的呼吸加重,一下又一下闻起头发上的气味儿。我让他闻了好一会儿,把手里的头发蜷成团儿,放到他的脸上轻轻地揉搓起来。

在我用那团儿头发摩挲送秋的脸时,他一直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感受着头发的抚摸,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送秋才开口说话,说出的语声颤抖,哽咽着断续哭道:“这缕头发……我相信是在她还没出轨前捆绑的,那时候她的样子可真美啊……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对我的爱……永远都忘不了她对我的好……婵娟啊……你现在过的还好吗……”送秋说这话时泪水从他的两个眼眶里涌出来,顺着眼角的两边在往下淌……

送秋哽咽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用与平日不一样的语声叹:“唉,我和婵娟走到今天这一步,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因为基因不合。以前媒人说媒拉纤,讲究男女互换八字,看八字合不合,其实他们说的‘八字’指的就是基因啊!”

送秋这天晚上反复说基因,这让我想起另一个相似话题——老天造女人时的先天设计缺陷。我不愿意去触碰这个让我痛苦了十几年的问题,就没有接话。

我俩不再说什么,就那样静静地相互望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上床拉灭电灯,挨着他躺下。又过了一会儿,困意渐渐上来,便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送秋的病急转直下,人眼瞅着就不行了。

拐子王、姚姐、小闹儿、穆郁、五短身材,还有平时一大帮在一起玩鱼的哥们儿全都赶来了,屋子里满满当当挤满了人。送秋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糊涂的时候合着眼说胡话,声音含混不清,但大致可以听清的有两句,一句是:“婵娟……婵娟……你可不能离开我啊……在这世上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另一句是:“二爷……三爷……知道我为什么要拜把子吗……你们都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可我却没有亲人……你们不知道我在这世上有多孤独啊……”清醒的时候,他的眼睛望着围在床前的人,微微转动着头,从一个人的脸上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像是在与每一个哥们儿做最后的告别。

我和亡命徒守在送秋床前,强忍着泪望着他,望着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捯气。

此时躺在床上的送秋,身子已弯成一个半圆形的桥洞。他的脸是灰白色的,头发散乱、胡子很长。他半睁着眼久久地望着姚姐,姚姐走到他跟前;他又把目光从姚姐脸上移开,望向前方不知所在的一点。姚姐猜想着他的意思,试探着问了几次送秋都微微摇头。最后姚姐问:“是不是想让我跟婵娟和好?想让我以后多照顾她?”

送秋露出一丝笑模样,微微点点头。

他又把眼睛望向穆郁,穆郁来到他床前,他却把目光转向屋里的墙角方向。虽然墙角被众人挡住视线,但我知道那里戳着一堆竿子。我猜测着他的意思问:“是不是想把那堆竿子留给穆郁?”

送秋又露出笑模样,微微点点头。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我能感觉出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现在就只剩下这弱得已不能再弱的呼吸……

送秋因为头往后仰,所以下巴比脑门高,他就那样一直倒控着脸朝向我们。突然,他的头向左一偏,身子就再也一动不动了……

亡命徒一下扑在送秋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大爷,我的好大爷啊,你可不能就这样撇下二爷和我不管,就这样一个人走啊……”

我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唰唰”地流了下来。泪眼朦胧中,我感觉刚刚走的这个人,他的心和我的心原本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可是现在,两颗心却已被硬生生地撕开,就像原本长在一起的一块肉从中间被活生生地撕开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在所有认识的人中,我最好的一个哥们儿走了,就这样在我眼前眼睁睁地走了。我感觉我的胸腔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

拐子王、姚姐、小闹儿、穆郁、五短身材,还有一屋子的人全都哭了,“呜呜”地哭成一片。

穆郁已哭得满脸是泪,这时拉起亡命徒说:“三爷先别哭,趁着现在身子还软,咱们赶紧给我师傅净身换装裹吧!”说完,从包里拿出我之前托他特意为送秋买的一身高档西装,还有黄表纸什么的。

我们开始给送秋脱衣,这时才知道,原来他的身子根本就没有什么软不软,一直都是硬的——全身的肌肉仍处在收缩状态,即使死后肌肉也绷得很紧很硬!身的上衣根本脱不下来,只能用剪子去剪,小心地从袖口开始一点一点地剪,直到把全身的衣服脱光。

接下来是刮脸。刮完脸擦身,把整瓶的白酒倒在崭新的毛巾上,从脸开始擦起,一点点擦遍全身。为他穿上衣时很难办,因为两条胳膊硬硬地弯曲着,根本穿不上去。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将两条袖子后面缝纫的线用剪子剪开,穿上衣服后再让姚姐一针一线缝合。

望着姚姐弯腰低着头缝合,我忽然就想到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一个现在已经无法弥补的错误:昨晚是不是应该把婵娟叫来让这对冤家在生前见上最后一面?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很悲凉,非常、非常的难受……

穆郁跟着大伙儿忙完,又跑到外面找公用电话,与火化场联系。电话接通才了解到,火化必须要有死亡证明,否则不能派车来拉人。于是穆郁又往医院跑,托人开出死亡证明再与火化场联系。

第二天一大早,听到消息的后海玩鱼人都来了,住在四九城各处水域与送秋有交情的玩鱼人也来了。屋里是满满当当的人、院里是满满当当的人、街门外的湖边也站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黑压压竟是一大片。

上午十点钟,火化场的车来了。从车上下来一位黑红脸膛的中年男人。我赶紧迎上去,掏出装有五百元纸币的白纸包对他说:“有劳师傅大驾,我们没有办丧事的经验,还请师傅多多费心指导!”“黑红脸膛”接过钱,道谢,然后很认真地指导我们怎样去做。

我们先把纸壳棺材抬进屋,小心地把送秋抬到棺材里。由于送秋的身子呈弓形,所以只能侧着放。一侧的脸上蒙上黄表纸,身子两边放上金、银纸元宝,盖上棺材盖儿,然后抬起棺材往街门外走。左侧第一人是我,我身后是小闹儿和穆郁;右侧第一人是亡命徒,后面是拐子王和五短身材。

棺材从车的后掀门抬上,车上放棺材的地方有两条轨道和滚轴,我们像推抽屉那样把棺材推进去,然后准备上车。可黑红脸膛却把我们拦住了:“慢着,还没摔盆,黄泉路上路之前必须要摔盆!”

我们这才想起上路前还应该有个摔盆仪式,可送秋无后人,不知应该由谁来摔。

黑红脸膛问:“先走一步的爷有儿子吗?”

我们答:“没有。”

黑红脸膛又问:“有侄子吗?或者是没结婚的外甥?”

我们再答:“没有。”

黑红脸膛犯难:“那可怎么办呢?”

这时穆郁说话了,说出的话让我们全都一愣:“我是他徒弟,由我来摔您看行吗?”

黑红脸膛说:“师徒如父子,先走的爷无后,当然要由徒弟来摔!”

我赶紧走上前,劝阻穆郁:“你不能摔!咱们是弟兄,是平辈儿。虽说是认过师傅,可那是名义上的,我家大爷从来就没把你当徒弟待,一直把你认做是铁哥们儿!”

穆郁说:“既然是名义上的,那我就名义上摔一回;更何况,就冲我师傅临走前还在惦记着我,我也应该为他摔一回!”

穆郁说完,走到车头前,双膝“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两手端起瓦盆,冲着车头朗声喊道:“师傅,您——走——好——!”然后双手将瓦盆高高举起,狠狠朝土路上特意放着的一块老式灰砖摔去。

瓦盆四散崩飞,人群哭声四起,“呜呜”地响成一片。

亡命徒对着车里的棺材大声哭喊:“大爷,睁开眼??有多少弟兄来送你!人缘啊,这都是你平日为下的好人缘啊!”

来为送秋送行的一百多号玩鱼人开来十多辆车,大伙儿纷纷上车。我们抬棺的六个人心情沉重也上了灵车,分坐在车厢两侧面对棺材的长条形座位上。

灵车起步很稳,车厢两侧打起双蹦灯,沿着后海北岸缓缓驶出滨海胡同西口,然后右拐沿着德内大街向北驶去。

我坐在灵车上,无意中向车后玻璃窗外望了一眼,恍惚就见后面一辆红色宝马轿车紧紧地跟了上来……模糊的意识里我以为能在挡风玻璃后面现出那张狐狸脸,可等我定睛细瞧,才发现这是我的幻觉——我是多么希望婵娟能来送送他啊!可是,婵娟却没有来、没有来……

 

 

后记

 

 

送秋走的第二年,我和亡命徒办好签证飞往纽约,三儿到机场接的我们。最初我俩住在三儿家里,之后他为我们租房、找打工的地方。以后我们哥儿俩安顿下来,至今已三十一年。

在最初的那些年里,我们与后海的哥们儿断了联系,因为他们不会上网;后来国内慢慢用上微信,我们这才添加好友恢复了联系。

聊天中我惊讶地得知,婵娟在很多年以前被抓、被判了十年。当时我听了很震惊,向多人打听,但因别人也不是很了解案情,我也只能打听到一个大概情况。

原来,婵娟出事是因为从公司账上偷偷弄钱。如果单是因为这个,她不会出事,关键是她在公司里认识了一个男孩儿,俩人相爱了。男孩儿被判了十二年,罪名是与婵娟合伙贪污。最开始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婵娟早在与那个大肚子结婚之前就已经从账上弄钱,认识那个男孩儿是在几年以后,即便男孩儿确实参与了弄钱,也只能是从犯,可刑期为何判得反比婵娟还要重?不过后来再一想也就明白了,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了。

婵娟服刑期满从“圈儿”里出来后,仍住在后海、仍帮着花缠宋制作渔具,等于出去转了一大圈儿由起点又回到了原点。只是,她贪污的钱被退还,那辆宝马、许多衣服和奢侈品也都没了……

与拐子王、小闹儿、五短身材等人聊天,感觉他们变化很大。以前在一起时常听他们抱怨,这不公、那不平;可现在却听他们感叹祖国强大,聊起日本和台湾总是愤怒地喊打喊杀,甚至“留岛不留人”、“从地球上抹去”之类。以后国内反美情绪高涨,虽碍于我们身在美国没好意思把美利坚“核平”,但也经常流露出对美国的不满。

穆郁已在报社做到副总编辑,言谈循规蹈矩,提倡“正能量”,少了年轻时的敢爱敢恨。

有天我们哥儿仨喝酒,聊到这帮人变化为何如此之大,三儿分析说:“‘大圈儿’里一直老是人民、人民地叫,其实人民就是无脑庸众、或者用北京嘎杂话说就是个‘圆檐大紫帽儿’。主子要想让‘帽儿’往左边歪,就提着裤衩裤腰往左边转;要想让‘帽儿’往右边歪,就提着裤腰往右边转。所以说,关键还得看大环境,若赶上大的环境好,庸众可以不那么庸;若赶上大的环境操蛋,庸众也只能是更操蛋!”亡命徒说:“这帮二逼变化也忒他妈的大了,变得都让我不敢认了!”我说:“你的变化不是也很大,由以前昼夜往下水道白白放自来水,变成了现在注重节约资源,就连洗菜水都要积攒起来冲马桶,更甭说公寓里用水还不收水钱!”

三儿笑、亡命徒笑,我也笑。

我想念秋儿,这会儿我家大爷要是还活着那该多好啊……

 

 

                                  一九九二年作于北京后海

                            二零一九年四月至二零二四年五月修改于纽约、弗吉尼亚

 

 

有关男女那点事儿

——写在《魂断后海》后面

 

 

不怕见笑,我着魔小说始于书里的“那种描写”;着魔的时间很早,小学三年级。那时的小说那种描写极少,一本书里偶尔有几处,也都藏在厚厚的书页里。我痴迷那种描写,由于翻看的遍数太多,竟然练出独门绝技——右手握住书脊、左手拇指在砖头厚的小说上一卡,一下就能准确翻到我要找的那一页。那时我的小脑瓜儿就想:写书的这些爷可真不够意思,怎么就不在那方面多意思、意思呢?

我写《魂断后海》就是想在那方面多“意思”,且下笔之初还为这“意思”设定高门槛:别人写滥的我不写,没人写过的我写;我亲身经历的要多写,有独特感受的部分要过深、过细地写。

《魂断后海》写于一九九二年,那时我为写小说辞去铁饭碗,共写了三部长篇,写完感觉欠火候一直扔在书橱里。移民美国退休后开始修改。修改前后感触颇深,有两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这三部长篇一扔竟扔了二十七年,二是没想到仅是一部《魂断后海》竟反反复复修改了五年零一个月。

我这人干事儿狠——修改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五年零一个月,而是每天天不亮起床一直干到天黑的五年零一个月;每日坐在电脑前不是漫不经心的十几个小时,而是恨不能将脑瓜子扎进屏幕的十几个小时。我的烟瘾大,室内不能抽烟,电脑常年放在阳台书桌上。冬天冷,下穿两条棉裤、上裹两件羽绒服;夏天热,光膀子只穿大裤衩,晒得就像只有牙白眼仁白的非裔兄弟。最初修改自然是充满激情和饱含新鲜感,可饺子虽好却不能每天都吃,尤其不能连吃五年零一个月。修改到后期,面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书稿已让我感到厌烦,甚至产生干哕反应——一见稿子就能让我恶心到想呕吐。

五年零一个月耗死多少脑细胞看不到,能看到的是四个座椅椅垫——由崭新坐到起布毛直至坐破坐烂。由此让我感叹:柔软的屁股并不柔软,新买的东西不会总新,时间久了也会水滴石穿……

为何如此用功卖力?一是性格使然,凡事都要拼尽全力,出手就要做到圆熟地道;二是初恋的力量,四十多年始终无法忘记当年的初恋女友,尽管黄土已快埋到我脖子,却仍然想念她,可远隔重洋无法见到,只能将思念倾注在书稿上。

一个男人一生有过多个女人,却为何独独思念初恋的那一个?答案有多种,但最接近正确的答案只可能是如下几个:她以十八岁的样子永远定格在你心底,把她从未接触过异性的所有第一次都给了你,而没有接触过异性的纯真才是女孩儿真正最可爱之处;当然也有自身原因,骨子里你就是个情种,初恋的各种身体接触和感受于你也是第一次;再有就是遗憾心理,没有最终得到的才被认为是最好的……

还有一事想说,在海外生活久了会发现:黄种人较之白种人在谈论恋爱经历时更多虚伪,即便是写爱情小说也不由自主地延续虚伪,浸透到骨髓的虚伪而不自知——种族基因和长久囿于母体文化造成的。而我在写这部初恋小说时则有意识地尽力去虚伪、尽力接近爱和性的本真。虽力有不逮,但我已尽出最大的力。

让我感到踏实的是:我熟悉的“玩鱼人”终于登台亮相——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人写过他们,而作为特殊群体的他们本应在小说人物画廊里占有一席之地。

写作,不是争一时掌声的短暂陶醉,而是远离酒肆独守酵池长久甘于寂寞的苦酿。

文字,只滋养两类人:拼死写的人和能读懂它的人——前者是主动与文字较劲、对作品要求近乎“神经”的写手;后者是对文字天生有感觉、能通过阅读心领神会的鉴赏者。

愿结识文字高手。我的姨卖袄:fuzhenchuan0105@gmail.com

 

    最后,亚洲蹲,月光火光下念叨两句:玉萍,至今你已走了七百六十三天。你病危时仍在挂念这部稿,现在它已排版即将印刷,等收到样书我会一页页撕下给你烧一册。你病重时忍痛几次悄悄溜出去,给我买了太多的衣裳,多到我至死都穿不完,因为你对我放心不下,知道我笨到不会自理、不会买东西。你临走前几次嘱咐我:“别老在稿上玩命,自己学会做饭,自己学着给自己做点儿可口的饭、自己学着照顾好自己……”你的话我不敢忘。我现在一切还好,只是觉得天儿太冷,即使夏天最热时气温也在零下四十度左右;还觉得太孤独,孤独得就像地球上只剩下了我一人!你生前曾多次对我聊过亲疏感受:“你在我心里排第一位,没人能超越……”那时我不懂,可现在懂了,因为冷和孤独让我懂了。你在下面感觉冷吗?感觉孤独吗?如是就咬牙坚持。我现在也在咬牙坚持,坚持修改完最后的两部长篇,经常是边默默流泪边修改。等修改完,我就穿越地表下去找你,从此再不分开,直至地球毁灭前都不再分开……

                                                                                                        作者
                                                                                                        二零二四年“黑五”于弗吉尼亚。

                                                                                           

作者简介:傅振川,男,北京人,一九五六年生,“塔儿哄”初中学历,下乡插过队、工厂做过工,后移民美国。一九八一年于《北京晚报》发表第一篇小说,以后断断续续写,小说、散文见报见刊100余万字。长篇小说《虐的快感》纸质图书和电子版网上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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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小乐即安 回复 悄悄话 太感人。。抱拳。
Lee00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绿珊瑚' 的评论 : 您也是明白人,向明白人问好,致敬!
绿珊瑚 回复 悄悄话 “ 监狱只是个‘小圈儿’,外面还有一个更大的‘大圈儿’,咱们一直都憋闷在这‘大圈儿’里。这些年虽说比‘文革’时宽松,可也没宽松到哪儿去,平日甭说有谁敢反抗,就是说几句真话都会被六扇门请‘喝茶’,不听警告再说就会被‘猴儿’进去,一关就是三年五年。所以,等我死后你还是带着三爷走吧,投奔三儿,逃出这‘大圈儿’,趁着年轻把自己想写的东西写出来,千万不要像我,这么多年陷在儿女情长里,到死一事无成!””

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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