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后海
傅振川
第十二章
拐子王平日不爱说话,人看上去有些苶,总是蔫蔫的。但蔫人出豹子,有时这个蔫土匪就会干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拐子王上初二那年十五岁。十五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个半大孩子。可就是这个不起眼儿的半大孩子,却蔫不出溜地从后海薅上一尾比他身长还要长、比他体重还要重的齁老壮的大拐子。
最初发现那尾拐子很偶然,那天他在南岸湾子趴夜,趴到天色蒙蒙亮时,忽然就见一尾出奇大的拐子就像水面上的汽艇被船后的螺旋桨催促那样头高尾低露出上半截儿身子由北岸向南岸撒着欢疾速游来。拐子王当时看傻了,因为这条鱼的个头儿实在太大,还因为它的游速太快,发了疯一般地风驰电掣——如果速度不快,它的身子也不会头高尾低露出水面。
当时学校放暑假,正是这个初二学生没日没夜疯玩的时候。可接下来的几天他却没心思再玩,整日蔫头耷脑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一圈儿又一圈儿围着后海转。有天转到喇叭口,见一玩鲫鱼的窝子发了,水面上就像开锅一样“咕嘟”、“咕嘟”直冒泡。拐子王随着一堆人站在那人身后看他一尾接一尾往上薅鲫鱼。也不知看了多久,忽然就听旁边一人对另一人说:“人家这窝子已连续打了三天,难怪发得这么地道!”“发得这么地道”,是说窝子里的诱饵诱来很多的鲫鱼。只有把鲫鱼先诱到窝子里,钓鱼人才能连续往上薅鲫鱼。
“窝子已连续打了三天”,是湖边一句很普通的话。可正是这句话,却像闪电一样让拐子王眼前一亮——对呀,小爷儿我为何不也连续打窝子,最终将那尾巨大个儿的拐子请上岸呢?!拐子王想到这儿,这才明白自己这些天为何闷闷不乐,原来是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儿、是想把那尾祖宗请上岸啊!
拐子王回到家里开始制做诱饵,大量制做诱饵。然后背着人在每天天色蒙蒙亮时向那尾拐子出现的位置准确投出诱饵,每次投出五球苹果大小的饵团,连续八天不间断——这是在给那尾拐子连续发出信号,让它形成规律性的记忆:每天天擦亮时,在一个固定的水面上会传来五声饵团落水的声响,接着湖底就会出现五球饵团,而且是拐子巨爱吃、巨爱吃的饵团!
到了第九天天擦亮时,拐子王只投出一个饵团,包裹着八个大大钓钩的饵团——引诱老奸巨猾的大鱼上钩就是这样:先请你免费享用美味美餐,等你一点点失去警觉,再在美餐里阴险地藏入锋利的钓钩。
拐子王投出饵团后,心里已做好耐心等待的准备。可他没有料到,只过了不到一根烟的工夫,卡着钓线的竹制拉砣就“腾”地一下被拽到半空、储线的铁皮罐头盒被鱼线拽得在铁栏杆上“叮叮当当”的响——幸亏我早料到鱼“要线”的劲头儿一定很大,预先把鱼线缠绕在湖栏杆上!拐子王暗自庆幸着。
接下来是遛鱼。遛鱼有行话:“先听你的、后听我的”——大鱼中钩最开始的劲头儿都很大,拖拽着鱼线玩命往深水处狂奔,“要线”要得厉害。遛鱼人这时只能是“先听你的”给线,你要多长的线、我就给你多长的线;等鱼渐渐体乏、慢慢显出无力,这时你就要“后听我的”,一点点收线。然后是反复拉锯——你再“要线”、我再“给线”;之后又是“后听我的”,慢慢收线。经过多次反复,直至将你遛得精疲力尽,肚皮朝上露出白花花的鱼肚白,我才最终把你拖到岸边。
拐子王预先已做好上鱼准备,特意带了一把超大号的大抄子。等鱼翻着白肚皮被拖到岸边,几个成年玩鱼人就用那把超大号的抄子帮拐子王将鱼抄上岸。
从拐子王中鱼的那一刻起,身边围着看的玩鱼老手就七嘴八舌地议论,感叹这尾拐子出奇得大、惊讶一个小屁孩儿竟有如此心计,同时也在暗中瞄着他怎样处理这尾道行鱼,看他守不守玩鱼的规矩。
拐子王年纪轻轻却很懂规矩,摘下钓钩,冲着躺在岸边的鱼垂手站好,然后左掌抱右拳朝岸边的鱼拱了拱手,嗓音稚嫩地说了句:“对不住了您呐,今儿个我是爷!”然后弯腰把双手伸到鱼肚皮下,奋力将岸边的鱼掀进了湖水里……
“地道,这鱼玩得规矩!知道你是道行鱼,把你请上岸不是为吃你,而是要证明小爷儿我的手艺!”周围玩鱼人翘起拇指,纷纷称赞。
拐子王薅上那尾拐子那年上初二,第二年应征入伍——那时都是读初中在校应征入伍。当兵三年,退伍被分配到京城环卫局工作。环卫局仨字听上去有个“局”,给人感觉好像在办公室办公,可在我们这些了解底细的街坊心里却马上与“拉脏土”作联想。
那时北京人管垃圾站不叫垃圾站,叫“脏土站”——每条胡同选一处宽敞的空地,整条胡同住户都端着“脏土箱子”往那儿倒“脏土”。那时家家户户用煤炉烧水做饭,煤球烧成的灰叫炉灰,这是“脏土”来源的主要一种,其它则是杂七杂八的生活垃圾。
脏土站的脏土每天堆成一座小山。全城拉脏土的卡车都是同一型号,车后面有一与车同宽、脚可以踏上去的踏板。踏板上并排站四个装卸工,上面横出一根可以用手抓住的铁杠。四个装卸工穿戴打扮一模一样:头戴类似日本兵的帽子,但帽子后面不是几根布条,而是一个圆形护脖。护脖圆圆地披在肩上,为的是防止脏土进到脖子里。双脚的鞋面上各有一个厚帆布制作的“脚围子”,走起路来脚围子在脚面上“呱嗒”、“呱嗒”的响。到了傍晚,拉脏土的卡车卷起尘土开来。车停下,四个装卸工从踏板上跳下来,抄起大板锨往车厢里“哐哐”装脏土。卡车立时被一大团灰蒙蒙的尘烟罩住。装完脏土四个装卸工又跳上踏板,抓住上面的扶手,车就卷起尘土奔向下一条胡同。
拐子王每天就干这活儿。干到第三年,头儿见他表现不错,又是退伍军人,就让他学驾驶。学会驾驶开的还是拉脏土的车,每天还是拉脏土。
拐子王到了要娶媳妇的年纪,亲戚朋友为他介绍对象,他就拎上两条鳜鱼先给介绍人上供:“拜托,您可千万别跟人家姑娘说我是拉脏土的,就说是环卫局的,还要突出复员军人这一点!”那时搞对象多是经人介绍,私下“递私情”的也有,但极少。每个时期姑娘喜欢找的对象不相同,有段时期喜欢找干部、有段时期喜欢找党员,拐子王搞对象那会儿姑娘就爱找复员军人。
当年的姚姐被介绍人领来见拐子王,羞羞答答偷偷瞄一眼:嗬,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一身咔叽布建设服还挺新!试着聊聊,嗯,不错,脾气温和,还挺会疼人!姚姐没少对我们说起当年他们的罗曼蒂克、或者说是她“晕头转向上圈套的受骗史”。
“在哪儿做事由啊?”当年的姚姐很羞涩,用老北京话问,管工作叫“事由”。
“环卫局,局里,呵呵,局里面……”拐子王表现得特别忠厚老实。
“每天做什么啊?”
“事务性工作,呵呵,主要做一些事务性工作……”
姚姐当年颇有几分姿色,拐子王动心了,但不知如何下手,只知道一味地对姚姐好,事事关心她,处处疼爱她,最后就把姚姐晕晕乎乎“疼”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结婚后工作无需再保密。姚姐有天就拿他打镲:“哦,原来‘事务性工作’就是端着大板锨‘哐哐’往脏土车上装脏土啊!原来忠厚老实都是装的呀!”
“也不光是装脏土,往后还会给你肚子里‘装’个儿子或闺女,说不定还能一枪打俩,给你‘装’个双胞胎、龙凤胎什么的……”婚后的拐子王与姚姐开起荤玩笑。
每天光顾脏土站的还有一种人,推一辆脏兮兮的小车,车上固定一破筐,手拿一把前面有两个钩子的挠子,在脏土站翻找烂纸、破铺陈烂棉花卖钱生活。这种人又分三类:一类是成群结队衣衫褴褛的少年,他们推着车边奔跑边将脚踏在车后的踏板上,滑行速度极快,常在胡同里风驰电掣;另一类行进的速度则很慢,多是腿脚不便的老头儿老太太,腰弯成大虾状,伸出两臂搭在破烂车上踽踽而行;还有一类人数量极少,但只要一出现就让人一愣,不由地就想:这么年轻、长得又这么周正,怎么就干起这营生?其实,无需问,这类人多是因犯了错误被单位开除工职的人。
那时的就业方式整齐划一,官家发给每人一个饭碗,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生怕把碗掉地上摔碎了。拐子王玩鱼的瘾虽大,但也只能业余玩玩,不敢不上班,因为旷工会被开除,而一旦被开除你就断了口粮,从此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工作。当然,话也不能说绝,还是可以找到第二个工作——自己动手制作一辆小木车,车下安仨铁轱辘,上面固定一破筐,手拿挠子到各个脏土站拣破烂,再把破烂送到废品收购站换钱生活。
可是,忽然有一天这世道就变了,有人居然就将原本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饭碗主动摔碎了。拐子王最初听说有人主动辞去铁饭碗很吃惊,就像他当年发现那尾拐子一样吃惊。可接下来的几天他却不是遛湖圈儿,而是围着后海售卖鲜鱼的鱼摊转,实地侦察每种鱼卖多少钱一斤、估算自己每天能钓上多少斤?设想在自家街门外立块双人床那么大的广告牌,每天路过湖边的人会有多少人进院买鱼?他还想到:摆摊的鱼贩每天要缴摊位费,卖的是养殖鱼,进货有成本;而自己无须缴纳摊位费,进货零成本,卖的还是野生鱼。两相比较,就觉出自己有很大优势。于是果断辞职,在自家自建房里砌一大水池子,每日往池子里弄鱼,一部分卖给路过的路人、一部分卖给住家周边饭馆。饭馆打出野生鱼招牌,很受欢迎,需求量很大。为确保送到饭馆的鱼鲜活,最初自己动手改装三轮车,车上围起彩条防水帆布,里面盛水放活鱼;后来干脆买了辆中型二手面包车,每日开着车往各家饭馆送活鱼。
拐子王辞职前已做好迎接重重困难的准备,可辞职后却发现个体经营很好干,不但钱比以前挣的多得多,而且还过足玩鱼的瘾。他的成功得益于他有经商头脑,更得益于他是后海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其他玩鱼人看出无成本卖鱼可以挣大钱,还能过足玩鱼的瘾,辞职的人也就迅速增多,而且越来越多,也在自家街门口立块广告牌,也往饭馆送鱼。由此形成激烈竞争,拐子王的买卖就不如以前好干了。
拐子王由此得出社会剧烈变革下“尝鲜”与“从众”的经验:“妈的,老子算是瞧明白了,现如今不管干什么,你都得抢先,在一群没睡醒的人还做着浆糊梦时你就得一个激灵醒过梦来;等大伙儿都醒过梦,你还得瞪大两眼另外寻找先机。不然,就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自此,拐子王每日依旧钓鱼卖鱼做买卖,但在做着买卖的同时,也把眼睛瞪大寻找着新的挣钱机会。
这日,拐子王坐在岸边,两眼盯着水面上的漂。漂慢慢有了反应,可奇怪的是这漂既不是猛地往下顿、也不是徐徐往上送,而是竖立在水面慢慢横向移动。钓鱼高手都是读漂高手。拐子王看着漂的状态心里乐,判断是只圆圆的、扁扁的尤物中了钩。这样想着手起一抬竿,尤物慢慢出水,果然是一只一斤多重的甲鱼。
拐子王一手扬竿一手提着钓线将甲鱼拎出水,把它四脚朝天放在岸边,待它伸出长长的脖子想用头顶地翻过圆圆的盖儿时,就一把攥住甲鱼脖子摘钩,然后将它扔进鱼护里……
“劳您大驾,能麻烦您把这只王八放了吗?”身后湖栏杆外面忽然有人说话,一听就知道是地道的老北京,口气谦恭、客气,让人听着就舒服。
拐子王一愣,回过头瞅说话的人。就见那人相貌平常、穿着也平常,但手里递过来的东西却让拐子王小吃一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那时刚刚发行五十元票面的钞票,之前最大面值是十元。从十元一下子跳升到五十元,让人感觉五十元是很大的大钱。
“您要买这只王八?”拐子王吃不准那人的意思,试探着问。
“不,我不要。我是想请您把它放回到湖里去!”那人慈眉善目地答。
“您的意思是说,我把它放回去,这五十块钱就归我?”拐子王再问。
“对呀,您把它放回去,这钱就是您的了!”那人再答。
拐子王迟疑着从鱼护里取出那只甲鱼,回过头看那人。那人就把钱更往前递,另一手单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后海北岸有座敕建寺院广化寺,每月逢初一、十五做法事,山门外摆放几十只像磨盘那样大的大盆,盆里放入鱼、鳖、龟。住持敲着响器率弟子念《大悲咒》,然后将鱼、鳖、龟放生后海。
相传北京建都时什剎海周边有九剎一庵,到如今,九剎一庵或因毁于战火、或因年久失修大多已不存,唯有广化寺完好保留至今。因此,寺少香客多,京城远近信众便汇聚于此,前来进香的人越来越多,带着鱼、鳖、龟到后海放生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家住远郊县乡特意跑到后海放生的虔诚佛教徒也有不少……
拐子王放了甲鱼,收了钱。等那人走后,心里就琢磨开了……
自己在家里曾接待过与一般买鱼人不同的买主儿,这些人买鱼时不问价、也不还价,出手很大方,但只买鲜活的活鱼。还回想起来,湖里多次出现从未有过的鱼种,甚至有一次,他抬竿把鱼拖出水面时眼睛不由地睁大,嘴里吃惊地嘀咕:“哎,怎么是尾银龙鱼啊?银龙鱼不是观赏鱼吗?不是养在鱼缸里吗?怎么后海的水里也有这种鱼?!”拐子王之前忙买卖没工夫去寺门口、更没闲心去凑放生的热闹,不知道放生是先要自掏腰包花钱买鱼、再把买到手的鱼放到湖里。不过他现在明白了,明白了自己应该怎样去做!
首先要做的是遛湖圈儿,沿岸观察鳖的习性。经过几天的观察和琢磨,拐子王很快弄清,原来鳖和龟都用肺呼吸,不像鱼那样可以长时间潜在水底,每隔一段时间必须浮到水面露出头换气。但鳖与龟换气的差别很大,鳖换气时用四爪扒水由湖底垂直游上来,尖尖的鼻尖儿刚一露出水面,便掉头用四爪慌手忙脚扒着水往下潜,警觉性极高;等到下一次换气,用时竟长达几十分钟甚至几小时。锚鳖的技术要求极高,必须事先手握梆竿子做好撩竿的准备,因为,鳖浮到水面的时间很短暂,锚鳖人必须打出提前量,在它接近游到水面时就要提前撩竿,等它浮上水面锚钩正好撩到它身前,同时还要向身后挥竿,机会把握和手艺要求很高、难度很大。相对锚鳖的难操作,乌龟却给锚龟人留出充足的时间:一是频繁浮到水面换气,二是在水面停留的时间很长,给足了锚龟人撩竿、挥竿的足够时间。
逮到鳖可以多卖钱,但等待时间长,工夫耽误不起;龟的售价虽比鳖稍低,但可以大量锚获,薄利多销。两相比较,拐子王决定集中精力在湖面找龟、锚龟。
拐子王第一天出击,凭着玩鱼人的一双毒眼很快发现一只:距岸六十多米远,一个拇指大小的龟头露出水面,龟壳隐在水中若隐若现,不注意看很难发现。拐子王按照锚鱼的方法先把锚钩远远撩过乌龟,抛出的鱼线骑上龟身,然后疾速摇轮,让锚钩贴着水面快速向龟靠拢。待锚钩接近龟身,轻轻向后挥竿。乌龟被三爪锚钩锚中,再摇轮将龟拖到近前挑竿上岸。拐子王锚上第一只后,继续在湖面上寻找,不多时又发现一只,又锚上来。一个小时不到竟然连续锚上来好几只……
湖边有对儿递私情的小青年。姑娘见拐子王接二连三往岸上锚乌龟,就好奇地睁大两眼也在湖面上找,可怎么找也找不着,就笑着问拐子王:“叔,您的眼神怎么就那么好?!那么大个儿的乌龟我怎么就看不见?!”
拐子王见姑娘长得很漂亮,又爱说爱笑,就简单为她讲解玩鱼人的一双毒眼与普通人眼睛的区别:“玩鱼人长着一双鹰眼,隔着八百里就能发现猎物;你一个姑娘家不玩鱼,当然就看不见啦!”
“那您就收下我这个徒弟,教教徒弟我怎么看呗!”
姑娘特别的爱说爱笑,特招人喜欢。拐子王就教她如何去找:“别找龟壳,壳隐在水里,要先找露出水面的龟头儿。等找到龟头儿,你再瞪大眼细看,才能隐约看到隐在水里的龟壳!”
这时过来一明显缺心眼儿的老爷们儿,大概是尿急实在憋不住,就掏出滋水枪对着一棵树干上滋……
拐子王见了,心里就埋怨那傻爷们儿:要滋你倒躲远点儿啊,当着人家一大姑娘的面,多不合适啊!
恰在这时,姑娘冲着湖面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我看见啦,我看见龟头儿啦,我看见红红的龟头儿啦!”
旁边正在滋的那傻爷们儿就急忙往上提裤子,边着急忙慌往上提裤子、边扭头冲着姑娘嘟嘟囔囔地埋怨:“你看见就看见吧,还大言小火地嚷什么呀……”
拐子王心知那傻爷们儿误会了,忍不住颤着身子“咕咕”地乐。然后去锚姑娘发现的那只龟……
第一天乌龟锚下来,竟然锚到四十多只。拐子王很兴奋,回到家就找出油漆和毛笔,在街门外广告牌补写上“卖龟”两个大大的字。
乌龟卖得很快,吃晚饭时就已卖出七八只。原因是湖边街坊了解龟的市场售价,见拐子王只卖五块,价格明显比别处低,就买回家给孩子养着玩。
当天晚上拐子王很高兴,暗暗地想:赶明儿再去锚龟,当着外人的面一定不能下家伙,一定要等周围没人时才下竿。又想到怎样隐藏锚到手的乌龟,既要携带方便不能影响撩竿、挥竿,又不能背个渔包装在包里让人生疑。于是让姚姐给他改制裤兜儿和上衣口袋:两条裤腿里的裤兜儿加长到膝盖处,一兜儿可以装两只饭盒大小的龟;上衣左右襟内侧各缝一口袋,一口袋又可装两只,总共可以装八只——不怪拐子王在如何隐藏乌龟上处心积虑,因为玩鱼人个个猴儿精,锚龟的秘密一旦被发现,消息传开,湖边“呼啦啦”能来上百人。到那时发现乌龟就不是你拐子王一人不着急不着慌地锚,而是很多把竿子上的锚钩同时撩向水面跟你抢、跟你夺——更何况这里面还有挣钱的秘密。
连续几天锚下来,拐子王发现有时找到湖面上的龟很兴奋,不顾周围有人没人就下竿。虽然事后提醒自己要当心,可事到临头又忘记。他怕自己不小心泄露秘密,就编了个顺口溜反复念叨提醒自己:
先找乌龟后找眼,
没有眼时再开练;
锚到一只藏进兜,
凑够八个回家转。
凑够八只再回家,是为节省出时间多锚龟,省得来回往家跑耽误工夫。
拐子王编的顺口溜很管用,次次都能提醒自己周围没人时才下竿,所以玩鱼人很长时间没发现他锚龟的秘密。
拐子王每天不露声色围着湖边转,每回一趟家放下八只乌龟,家里积攒的龟越来越多,最后水池子里竟积攒了四五百只。拐子王又琢磨怎样才能把这些乌龟尽快卖出去:喜爱乌龟的多是孩子,应该到孩子多的地方去卖。什么地方孩子多呢?忽然就想到幼儿园门口,每天临近傍晚众多家长聚在门口等着接孩子。大人可以不喜欢对乌龟视而不见,可心肝宝贝见了非要买,作为心疼孩子的家长你就不得不被迫掏腰包——销售方式虽有点儿龌龊,可急于要将乌龟变现的拐子王已顾不了那许多。
等到第二天家长接孩子,拐子王就将三轮儿停在幼儿园门口,两手举着两只乌龟大幅晃动叫卖:“瞧一瞧来、瞅一瞅,不咬脚来、不咬手,就是小朋友的好朋友!”乌龟卖得很快,比预想的还要快。拐子王就借机涨价:“七块一只、十三俩,能成双、能就伴儿,还能送给其他小朋友!”有的家长大方见孩子一要就痛快购买、有的家长抠门儿拗不过孩子泡蘑菇才磨磨叽叽掏钱,还有的家长与家长相熟合起来一块儿买各自节省五毛钱。
后海周边有十几家幼儿园,一家卖到饱和,拐子王就转战到下一家。所有的幼儿园都卖到饱和,拐子王又开辟出新的销售市场,只有旷世奇才、绝顶聪明之人才能想到的市场——初一、十五蹬着三轮儿来到寺院门口,价格卖得更高:十块一只、十九俩。寺院门口摆放的几十只大盆最初都是空的,盆里只放清水,后来的鱼鳖龟都是香客们从各处买来陆续放进去的。信众们见有人送货上门纷纷购买,不多时就能将车上的乌龟全部买空。
至此,乌龟与孔方兄的有趣循环正式开始——香客们掏钱购买乌龟放入大盆,和尚率信众将大盆里的乌龟放生后海;拐子王等放生人群散净,再把乌龟一只只锚上来,等到下一个初一或十五,再到寺门口售卖。自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放生竟催生出三百六十行之外的一个崭新行当。
湖边玩鱼人后来还是发现了拐子王锚龟的秘密,知道锚龟是赚钱既快又多的好方法,也开始锚龟,而且锚龟的人越来越多。拐子王见大伙儿醒过梦来,再次另辟蹊径,又琢磨出更绝、也是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赚钱方法。
这更绝的赚钱方法是他偶然发现的。
有次他锚到一只四十多斤重的大龟,龟壳足足有两个脸盆连起来那么大。初一那天他蹬着三轮儿要把大龟拉到寺门口去卖,可出家门在半道上遇见一群正在前往寺院的香客。信众们见了大龟惊呼,以为是龟王、更以为放生龟王足可消前世今生的业,于是拦住车纷纷出高价竞买,生怕这千载难逢的消业机会被他人抢去。其中一个有钱人最终以一千元竞得,一手钱、一手货交接后,买龟人抱着大龟沿着湖边走,可一边走一边却回过头来瞟一眼拐子王。拐子王当时见了一愣,立马明白过来他是想躲开自己、趁自己不在时再将大龟悄悄放生!
拐子王心里明镜似的,可表面却装成一缺心眼儿的傻缺,蹬起车连头儿都不回就愣头愣脑一路往前奔。等把三轮车蹬到那人足够看不到他的地方,这才抬起那双玩鱼人的毒眼,远远瞄向准备放生大龟的人。
果然,那人见拐子王走得没影了,就抱着大龟翻过湖栏杆,双手一撒将龟重新放生到湖水里。
拐子王等放生大龟的人走后,回家取来梆竿子静静守候在岸边。只过了一会儿,大龟浮头换气,就被拐子王又锚了上来。
这以后,凡有信众买个头儿大的龟、或买其它高价值的龟,拐子王在一手钱、一手货交接后都会悄悄跟着买龟人,一旦看到龟被再次放生,就立即回家取来锚竿,把龟锚上来,再卖一回钱。其中有只十斤重的鳄鱼龟,竟然反反复复被他卖了七八次……
拐子王虽然挣钱挣得狠,而且不择手段,但对我们这些哥们儿很仗义。亡命徒在“圈儿”里那三年,他没少开车带我们往那儿跑,不但搭上汽油钱、还受累耽误买卖耗上整整一天的工夫。送秋妈过世时,送秋刚刚十六岁,没有办丧事儿的经验。拐子王看出送秋人品好,将来是个可以深交的街坊,所以里里外外都是他在帮忙张罗,不但操心受累、还往里搭了不少钱。我们比拐子王整整小十岁,当时虽然还没上班,但指着卖鱼也积攒了一些散碎银子,就想均摊一部分为他减轻负担,问他一共花了多少钱。可他却向我们瞪起眼:“你们几个小崽子这不是在骂我吗,我花几个钱还不是应该的?谁让我是哥哥呐!”
拐子王有心计,心里能搁得住事儿。姚姐知道婵娟劈腿后,第一个告诉的人想来是她的枕边人,可他却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没向送秋吐露半个字。婵娟的事儿败露以后,大伙儿埋怨他驴肚子里忒能存得住泔水,没在第一时间告诉送秋。可送秋却能体谅他的难处:“凡事怕调个儿,如果把我和他调个个儿我当时也难办——告诉吧,以后与哥们儿的媳妇难相处;不告诉吧,心里又一直过意不去。总之是件让人嘬瘪子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