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后海
傅振川
第十七章
送秋的病突然恶化,最初的症状是上下牙咬合,嘴角向两边咧着,样子就像在苦笑。由于嘴张不开,所以说话只能翻动上下嘴唇,发出与以前说话不一样的语声。接着是两条胳膊和两条腿开始抽筋,抽筋抽得很频繁;再接着是头往后仰,腹肌始终紧绷,就像做仰卧起腹肌绷成一块铁板那样硬。
我觉着非常奇怪:怎么突然嘴就张不开了?抽筋我也抽过,一年也就很偶尔的一两次,每次都是单支胳膊或单一条腿,哪有俩胳膊俩腿同时抽筋的?!头往后仰是怎么回事儿?腹肌绷成一块铁板又是怎么回事儿?我没把这些症状与他的脚伤作联系,甚至根本就没想到会与他的脚伤有关。我首先想到的是去医院,先查病因、先弄清是怎么回事儿!
“去医院,先查清病因!”我对送秋说。
“不去!该死活不了,该活死不了!”送秋说话时嘴张不开,翻动着上下嘴唇发出与以前说话不一样的语声。
亡命徒有些起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这就去找拐子王,拉你去医院!”
“不去!我说不去、就不去,你们哥儿俩就别再劝了!”送秋的态度很坚决,根本不容商量……
晚上,穆郁来了,开始也是紧着劝,后来看实在劝不动,就到外面去找公用电话,想打电话请他认识的一位大夫来家先给送秋看看。
那时给报社投稿的人很多,各行各业都有,穆郁联系的作者里有在医院工作的大夫。由于作者多,稿件采用率又很低,所以有些作者就想方设法与穆郁拉近关系,遇到编辑有事求到自己,不但不嫌麻烦,反而看作是一次机会,都会尽最大的力帮忙。
那位大夫不到一小时就打一辆“蝗虫”来了——那时的出租车是清一水的“小面”,车身通体漆成黄色,京城人戏谑“蝗虫”。大夫五十多岁,戴副黑框眼镜,背一棕色硬牛皮出诊箱。进屋戴上听诊器先给躺在床上的送秋听心律,再拿出血压计胳膊上臂缠布带量血压,然后详细问诊:哪天受的伤、鱼叉倒刺是否有铁锈、现在都有什么症状?我把鱼叉拿给大夫看。送秋说了受伤日期,又把上下牙紧咬、四肢抽筋、头往后仰和腹肌绷得很硬说了一遍。
眼镜大夫听了点点头,不说话,拿眼偷偷瞅穆郁。我心里就明白了,想找机会避开送秋听听大夫的诊断。可送秋也看出来了,强迫自己笑笑对眼镜大夫说:“大老远的跑一趟,让您受累了,我这儿心里怪过意不去的!不要紧,我得的是什么病,您敞开说,我禁受得住!”
眼镜大夫又拿眼瞧穆郁,见穆郁点点头,这才开口说话:“你们说的‘抽筋儿’,病理学上叫‘抽搐’。从临床症状看,初步可以确诊,患的是破伤风,梭菌已进入运动神经元。必须马上住院!现在床位很紧张,不过我会想办法,腾出一张床先让你住进去!”
“要紧不要紧?能不能治好?会不会死人?”亡命徒不管不顾,翻睖着两只大眼珠子直截了当问大夫。
“目前还没有对症药物,只能支持治疗——哦,支持治疗就是不能对症治疗,只能在精神和营养上改善。死亡率嘛,很高、很高……”
死亡率很高……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决定等大夫安排好床位就立即送他去住院,不能再耽误!
“二爷,去捞两条鳜鱼。大夫大老远的跑一趟,我这儿怪不落忍的,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送秋见大夫要走,让我去水池子那屋捞鳜鱼。
那时后海玩鱼人逮到鳜鱼,大多往鼓楼下面的“马凯”餐厅送。马凯招牌菜是鳜鱼玉带卷,当时收购野生鳜鱼的价格是二十元一斤,对于玩鱼人是一笔不错的收入。送秋也去马凯卖鳜鱼,但水池子里总留着一些,为的就是别人帮忙能够立即拿出来还人情。
“别别,别麻烦了!明早儿一上班我就安排床位,你也提前做个准备,先住进去再说!”大夫说完告辞。
我赶紧跑到水池子那屋捞鳜鱼,放进塑料袋,拎着鱼追到街门口送眼镜大夫。
送秋自婵娟出事后一直没心思经营买卖,因此也就没存下什么钱。我想,他不去住院应该与拿不出一笔很大的钱有关。于是,我回家从写字台抽屉翻出存折,到银行取出我仅有的五千元。亡命徒、拐子王和小闹儿也把自己的钱取出来,背着送秋交到我手上,加在一起一共一万多块。这在当时是一笔很大的钱,用来住院应该足够。因为那时看病并不贵,挂号一毛钱;药片都是装在比烟盒小点儿的小纸袋里,便宜的一袋只有几分钱,贵的也不过几毛钱。
第二天,眼镜大夫把床位安排好,穆郁跑来劝送秋:“去住院吧,床位都已经安排好啦!”
拐子王、姚姐,小闹儿和另外几个哥们儿也劝。
送秋仍不为所动:“不是我要驳大伙儿的面子,是我已经想好了,决定不治,顺其自然。如果我能迈过这道坎儿,以后就好好活;如果阎王爷非要招我走,那我就坦坦地跟着他去!”
亡命徒外表看上去很糙,凡事大大咧咧,但把送秋和我看得很重。这会儿他真的急了眼,带着哭腔央告:“我求你啦,你他妈的就去住院吧!”
正在这工夫,五短身材进门,听完我们介绍情况,当场就很爷们儿地拉开口子:“操,我掏一万,是我送给秋儿哥的,不是他借的,不用还——今儿个我这话是当着哥儿几个的面儿撂这儿的,如果我说话不算数,今后大伙儿可以随便处置我!怎么样,秋儿哥,现在可以去住院了吧?!”
送秋的眼睛有些潮,灯光下有亮闪闪的东西蒙住眼球,他朝五短身材点点头,有些哽噎地说:“谢谢狄兄弟!谢谢穆郁!也谢谢大伙儿!我真的不是驳大伙儿的面子,真的是不想去医院。因为玩鱼这么多年,我体会出一个道理:顺其自然。大自然不可违、不可逆,只可敬畏、只可顺从,世间万事都要顺其自然啊!”
我有些急:“什么自然不自然的,有病就得治,不能听天由命!”
送秋用与平日说话不一样的语声说:“顺其自然还真的不是听天由命。也许你们现在还没悟到,等以后悟到了,自然就会明白!”
大伙儿再劝,他的态度仍十分坚决,说破大天也不肯去住院。于是只能暂且先听他的,等以后看病情发展再说。
自从眼镜大夫详细介绍破伤风这种病后,我们才知道,原来人的动作是由运动神经控制的,肌肉用力时是收缩,不用力时是舒展。病菌侵入运动神经元后,肌肉就总是在收缩,不会再舒展。这种收缩是不由人的意志控制的,力量是非常大的,甚至大到可以让肌肉断裂、让坚硬的骨骼折断。亡命徒知道病情很严重后,争着抢着要在夜里看护送秋。我知道他睡觉打呼噜,且声响震天,怕他影响送秋睡眠,就安排他值白班,我值夜班。自此,我不再回家,白天给他做饭,晚上住在他家里,昼夜看护着他。
有天晚上他睡不着,我拖过把椅子坐在他床前,陪着他聊天。
“以前我老说我信命,其实我只是随口说说,心里从来就不信——以前不信、现在不信,恐怕到死那天我也不会信。可是,我老是觉着除了这个迷信的‘命’以外,似乎还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在暗中安排着人的一切!”送秋说。
“说得太玄。有实际例子吗?举个具体例子。”我说。
送秋的嘴张不开,翻动上下嘴唇说话语声与以前不一样:“这样的例子可太多了,哪儿哪儿都是,随便一举就能举出一大串。比如说吧,你最初要是不带穆郁来家找我,以后穆郁就不会海搜,不海搜也就薅不到那尾螺蛳青;如果穆郁薅住的是一条个儿壮的草鱼,咱们完全可以把它拖到岸边,用搭钩搭上岸,可因为薅住的是那尾螺蛳青,所以才拖不到岸边、所以才必须要飞叉、所以隔着那么远也就不知道水里的鱼是那尾螺蛳青;我从鱼身上往外拔叉时,如果那鱼不是猛地扭动,叉的倒刺就不会豁到我脚上;如果那天我听你和穆郁的劝,去了医院就必然要打破伤风针,可我却没听你和穆郁的劝……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环扣一环,前赶后错、阴阳巧合。如果其中任何一环不成立,也就不会有今天——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安排着这一切?”
我怕他往道行鱼那方面瞎想,就为他解释:“一环扣一环,其实就是一个偶然接着一个偶然。这一连串的偶然,都是你事后回过头才能看到的,不是哪路神仙事先可以安排好的;如果能事先安排,那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了。所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迷信说法的‘命’,也不存在你说的那只‘看不见的手’!”
送秋不认同我的说法,继续说他的理由:“我刚才举的例子,是有心人只要留意就能发现的例子,还有不赶上特殊的事儿发现不了的例子。比如,十多年前我妈病得快不行的时候,有天我从她身上突然闻到一股味儿,那股味儿非常的奇怪,说不上来的奇怪。当时我并不懂,可等我妈走了以后,有次我看书从书上突然看到‘死亡气息’这几个字,我才恍然明白原来那股味儿就是书上说的‘死亡气息’、是人在临死前向身边的亲人发出的死亡信号——你说,这是不是那个神秘的东西利用气味儿在提醒我,让我做好我妈即将离去的心理准备?”
送秋的话让我想起我遇到过的一件与人体气味儿有关的事儿,那是十多年前,我去农村插队第一天遇到的事儿……
我下乡插队乘坐的是解放牌大卡车,男女生混坐在车厢里、行李也混放在车厢里。卡车由我所在的学校出发,开往即将要落户的京郊村庄。一位一见就让我心脏狂跳的女生恰巧坐在我身旁。当时我很奇怪,因为一起去插队的都是同校同年级的同学,初中三年我把全校漂亮女生用眼睛不知捋过多少遍,可身旁这位有着惊人美貌的女生却从来没见过。我心里不由地纳闷:这雌儿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为何以前从未见过?又为何坐在我们学校去往插队的卡车上?一路上我与几个男生表面上有说有笑聊得很热闹,可暗中的注意力却始终贼在身旁这位让我动心的女生身上——我每与车上男生说一句话,就在心里猜想:我刚说的这句话她听了会怎样想?她注意到我了吗?是不是也像我注意到她那样注意到了我?那时男女生之间有无形的界限,相互不说话,我们称之为“三八线”。我当时不敢用眼睛去看她,不知她注意到我没有。可自打她坐在我身旁后,我就一直能感受到她在我身旁的存在——身旁有一个暖烘烘的热源,这热源让我感觉很温暖,也让我感觉发慌,慌得浑身不自在、慌得让我的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直到后来我把她拿下、搂在怀里,听她说起那天乘坐卡车的感受,我才第一次知道女生能够闻到男生身上的味儿、第一次知道男生身上的味儿对女生的心理作用竟然那样大!
“……那天坐在卡车车厢里,是我头一回闻到你身上的味儿。原本第一天去农村插队,人家心里乱糟糟的,老是没着没落,可一闻到你身上的味儿,立刻就让我安静下来,心里变得特别得踏实,甚至有一种想与你亲近、想偎在你怀里让你搂着我的感觉!”
我当时听了很惊奇,心说:我一个臭小子身上的味儿有那么好闻吗?有你说的这么神奇吗?是不是与我长着“三条腿儿”有关?还有,味儿在我身上,我自己都没闻到过,你只是坐在我旁边,又不能把鼻子凑在我身上,怎么就能闻到?当时我问她:“我身上的味儿是一种什么味儿?”
“有一股你们男生刚学抽烟淡淡的烟草味儿、有肉皮儿与衣服摩擦出的肉味儿,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反正就是你身上特别、特别好闻的味儿!”
那时我只有十六岁,刚刚与女孩儿亲密接触,虽有过多次搂抱和亲吻,但一直没敢与她的乳房亲近,怕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以为我是很肮脏的坏人。这会儿,有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就借口“想闻闻她身上是什么味儿”,把脸凑近她的胸脯,在她的胸脯上偷偷蹭着,可鼻尖和脸上感受到的只有乳房的柔软,并没闻出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味儿……
当天晚上约会结束,我仍在想着这码事儿,推测女友爱闻我身上的味儿应该与性有关,很自然就让我联想起到农村插队以后见过的牲畜发情时的“卷鼻儿”现象……
农村的马、驴、骡谈情说爱只在每年春暖花开时节。村民嘴里说的雄性牲畜“卷鼻儿”其实不是卷鼻子,而是卷起上嘴唇,露出白白的门牙和红红的牙床,抻着脖子向上高高仰起硕长的头,耸动着鼻子在空气中嗅着母畜散发出的要求交欢的雌性气味儿,同时将一尺多长的粗大阳具呈斜角奋力举起,嘴里嘶鸣着,似乎是在向周边的母畜发出求偶交配的信息……可是,这只存在雄性牲畜单方面嗅雌性,从未见过雌性对雄性在嗅觉上有什么特异之处。于是就想:为何人与动物不一样?人类是女人爱闻男人身上的味儿,而牲畜在嗅觉上却是雄雌恰好相反!难道在远古人类还是原始人的时候男女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儿,以后随着人类进化男人的这种嗅觉能力渐渐消失,到现在只有女人保留下这种特殊的嗅觉能力?我较起真来,想弄清男人是否也能闻到女人身上的味儿,于是就沿着气味儿这条思路使劲儿往前回忆,回忆我从小到大对我母亲身上的气味儿是否有印象。结果很失望,并无一丝一毫的记忆。不过,这次回忆倒让我回想起我对我父亲身上气味儿的记忆——那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次老周同志蹲在屋地上拾掇他的自行车,当时是夏天,周同志光着膀子,我无意中走近就闻到我爸后背上有一股男人特有的味道:有出汗的汗味儿、有他身上特有的肉味儿,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闻着感觉很亲切、很舒服,有一种亲人之间的亲近感。于是我就想:为何我从来没在我妈身上闻到过?是不是这种体味儿只存在男人身上?是不是因为男人在性上具有主动性、侵略性和强烈的占有欲才使得他们身上可以分泌出一种吸引女人的特有气味儿?
我想到这儿,就把我遇到的这些与人体气味儿有关的事儿对送秋说了。原本想着他会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可他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说起另外一件事……
“这两天我老是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儿、想起咱们去西海看死尸的事儿。记得那天湖边忽然就乱哄哄传开了,说是西海一次就捞上岸三十七个死尸。咱们听到信儿就往西海跑,我记得当时有你、有三爷、有三儿,还有湖边住的一大帮孩子。等咱们跑到那儿一看,就见东岸和南岸哪儿哪儿都是已经捞上岸的死尸。死尸横七竖八躺在岸边的地上,其中那对儿老公母俩给我印象很深,老头儿穿着和尚领白背心、老太太穿着半截袖衬衫,老两口的手腕与手腕用细麻绳紧紧地绑在一起。由于尸首已经被水泡涨,所以细麻绳深深地勒进手腕,麻绳两边的肉肿起老高,直到捞上岸麻绳也没解开……唉,现在再回想起来,才觉出当时那老头儿用细麻绳将自己的手腕与老伴儿的手腕往一起绑时,心里该有多无助、多绝望啊……”
听了送秋的话,我心里感觉有些突兀,因为,西海一次打捞上岸三十七具投湖自杀者的尸体与他之前说的“那只看不见的手”完全不挨边,不知他为何要说起这个?!可他却并未察觉这一点,而是沿着他的思路继续往下说……
“那年的那天晚上开了枪、打死了那么多的人,咱们哥儿仨听说后就骑着自行车直奔长安街,然后右拐奔公主坟,想沿着军队进城的路看看究竟打死了多少人。一路上看见倒在路上的太多的尸体,每一个尸体旁边都有一大滩血,血的面积与躺着的尸体面积差不多一样大。以前我不知道人身上究竟有多少升的血,直到看见这一滩滩的血,我才知道原来人身上的血与躺倒后的面积一样大,厚度有一手指头那样厚。记得当时我还伸出手指在血上轻轻摁了摁,发觉血的表面已结出一层硬皮,可下面却很软,手指头摁上去颤颤乎乎的。给我印象最深、也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是咱们骑到六部口看到的那片薄薄的、被坦克履带压成扁扁的那片肉酱。当时真的把我惊呆了——原来人体被坦克履带碾压后的宽度竟然有足足一米宽、原来人体被坦克履带碾压后的肉体能够呈现凹凸不平的扁片状、原来人体被坦克履带碾压后的样子就跟摊薄的猪肉馅没多大差别!”
送秋的话越扯越远,已经远离“那只看不见的手”。当时我觉着他的话有些突兀,但也隐隐觉出他说的都与死亡有关,可那时我还不懂人在临死前首先在精神上有变化,会无意识地念叨起已经死去的人、会念叨起曾经见过的死亡场面。只是觉得他说这些不吉利,尤其是在他病得很重的时候。于是我就想阻止他,将话题重新拉回到男女在递私情时散发的气味儿上。
“聊点儿别的,别老说这些晦气的事儿。比如,男女在递私情时身上散发的味儿对双方都有哪些作用?我记得在咱们还是半大小子的时候,能让‘老二’引起反应的日用品只有可怜的几样:香皂、雪花膏和花露水。虽说香皂和雪花膏的香味儿也能引起反应,但效果有限,真正能够起到神奇效果的只有花露水——记得那时我站在商场柜台前的人堆儿里,只要闻到花露水的香味儿,不管这香味儿来自哪里,哪怕是来自我身后,并没有看到花容月貌、不知模样是俊还是丑、甚至不知是不是个已经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也能让我瞬间做出‘立正’反应、立即让裤裆支起‘帐篷’,就像发射场竖立的火箭那样随时处于待发射状态……”
送秋说:“是,直到今天我对花露水的香味儿依然很敏感,花露水对男人的作用还真的很神奇。不知道女人爱闻男人身上的味儿,是不是也能起到男人闻到花露水味儿的相同效果?”
我说:“人体还真是很奇妙,奇妙到有时让你不由地就想:人最初是谁造的?为何就造出眼睛可以看到景物、造出耳朵可以听到声音、造出鼻子可以闻到气味儿?说到女人爱闻男人身上的味儿,我对这事儿还真的仔细琢磨过,弄清了其中的一些问题,可有些问题却始终没能弄清,比如:老爷们儿身上的味儿是有着几种不同的类型?还是爷们儿与爷们儿身上的味儿都不一样,就像指纹那样独属于每一个男人?女孩儿爱上男孩儿是碰巧找对了她喜欢的气味儿类型?还是爱屋及乌因为先爱上了人以后也就顺带爱上了他身上的味儿?有次我读杂志,偶然读到一篇谈男人体味儿的文章,说是国外有家研究机构,针对女人对于男人体味儿好恶与婚姻关系进行了多年的研究并最终得出结论:婚姻能否长久与女人对男人体味儿是否喜爱有决定性关系,如果嫁的男人正好是女人喜欢闻的那种体味儿类型,则婚姻长久,反之则吹灯拔蜡踹锅台。还说,如果一个女人过深爱上一个男人身上的味儿,就会像抽大烟成瘾那样产生依赖,以后很难再接受其他男人的体味儿,并由此拒绝所有的男人。”
送秋说:“有的说得有道理,比如,咱们身边绝大多数人都是经人介绍结婚,婚前并无感情,有些女人可以‘先结婚、后恋爱’,婚后对自己的男人建立起感情,以后越来越爱;可有些女人却是刚结婚就吵架,以后越吵越凶,到最后只能分道扬镳。有些说得没有道理,比如婵娟后来常到家找我,等她走了以后,我几次发现枕头上的枕巾不见了。开始我很纳闷,枕巾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后来才明白过来是她趁我不注意偷偷塞进包里拿走的——既然她对我身上的味儿已经产生依赖,而且依赖到要‘顺’枕巾的程度,可为什么她还能接受另一个男人的体味儿?而且还是一个中年油腻男人的体味儿呢?!”
“很可能是她也不爱闻那个半大老头儿身上的味儿,而是被迫不得不闻。从这点儿来说,也实在是够难为她的!”
我由婵娟“顺”枕巾想到她当初出轨请求原谅被送秋坚决地拒绝、想到我与前女友分手时对待她的粗暴而又无情的态度,又由此联想到由于社会婚恋观念的落后对待女人的很多不公,于是由衷地感叹:“唉,与咱们同时代的这些女人啊,有时想想她们也怪不容易的,恋爱时遇到真心喜欢的不能主动表白,只能被动等待男孩儿来追,很难碰到真爱;凑巧碰到了,又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迫分手,有些原因还是出在咱们男人身上。比如我的前女友,返城回来的第三年,有天我俩在新街口电影院门口撞上了,当时我看见她的第一眼还是那种强烈的触电感觉、心脏也还是快要蹦出嗓子眼儿的那种狂跳。我当时眼球发涨、视线模糊,可还是能看出她在见到我时的瞬间变化:猛地一下就愣住了,两眼呆呆地发直,呼吸急促。当时我俩就像俩傻子一样不由自主地往对方跟前走,等走到跟前好一会儿又说不出话来,最后站在电影院门口一聊竟聊了好几个钟头。前女友告诉我说她结婚了,婚前对男方的感觉还不错,婚后也注重培养感情,可不管怎么努力,却对男方始终爱不起来。女友告诉我分手后她始终忘不掉我,多次想返回头来找我,可一想到我分手时的决绝态度,又只好打消了念头儿。聊到最后,女友哭着说她怀孕了,已经三个月。说如果今天没有碰到我,她会认命、会把孩子生下来;可命运却再一次让她撞见我,让她一下子明白应该怎样去做。说如果我不嫌弃,她明天就去医院把孩子打掉,然后跟他离婚跟我结婚,一辈子与我黏在一起,再也不分开!最后问我:行,还是不行?让我现在就给她一个痛快话!当时我听到她已经怀孕的话,真的有五雷轰顶的感觉,虽然在这之前我能想到她可能已有对象、可能已结婚,可面对已经怀孕三个月的事实还是对我震动很大……唉,当时我的心智还不成熟,观念也不是现在的观念,你都猜不出我当时是怎么想的——不怕你笑话,我当时的想法很龌龊:你都让人家胡睡乱睡睡了一溜够,现在连孩子都睡出来了,可我还没结过婚、还是处男,我怎么可能吃别人的剩饭娶你这个‘二锅头’、接茬儿再跟你睡呢?!以后,等我真正成熟,我才觉出我当时的想法实在太龌龊,悔恨我当时不够爷们儿——好汉子怕调个儿,调过个儿想想:一个柔弱的女人,还是你当年的初恋女友,与你分手三年始终没有忘记你,只因再次遇到你,就毅然决然决定放弃自己已经建立起的家、甚至放弃肚子里的亲骨肉,不顾一切想要扑到你的怀里。可你呢?不是敞开胸怀去拥抱她,反而是自私自利首先想到你自己、想到你的未婚之身、想到你可怜的性自私。你还算个男人吗?还算个爷们儿吗?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事儿就脸红,甚至到现在我都能觉出我的脸在发涨发烫!唉,悔不当初啊!如果那天的我换成今天的我、换成今天已经成熟的我,我不会计较她有过失败的婚姻、也不会再计较她当年的失身,我会重新接纳她,像迎娶新人一样把她迎娶回家,一辈子好好地疼她、爱她,好好地珍惜她!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的心智成熟有快慢,需要一定的时间、需要经过磨难才能让人明白其中的道理。只可惜,我成熟得太晚了,当时并不明白那次相遇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要怪只能怪我当时太雏、太笨,没能把男女这事儿早点儿琢磨透、没能抓住月老儿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送秋见我动了感情,用与平时说话不一样的语声宽慰我:“别往心里去,咱哥儿俩在这方面都犯过错,而且犯的还是褃节儿上的大错。我体会,初恋就是试错的过程,很少有人成功;即便成功了以后也会遇到麻烦,因为之前没有经验,经验都是痛苦磨难磨出来的。在对待感情这件事儿上,我觉得老天还是公平的,总给当事人一两次机会,比如我,当时出事的第二天早上,老天就让婵娟找了回来。只是因为我当时没经验,没能听进你的劝,关键时刻没能抓住机会罢了。还有,你听到她怀孕的那种想法不算什么,谈不上龌龊,顶多就是吃醋,打翻了醋坛子,更何况你还没有结过婚,面对前女友已经怀孕的残酷事实,难免会有那种激烈的想法。只是可惜你们最后没能成功,错过了绝好的姻缘!”
我说:“确实是绝好的姻缘,相爱两年,从没吵过一次架、没红过一次脸。不是她的脾气有多好、也不是我的性情有多温和,而是双方从心底喜欢对方,爱还来不及,哪还想吵架?!最关键的是她人品好,温柔、善良,对人没有一点儿坏心眼儿;长相就像婵娟一样具有惊人的美,身材更是超级‘逗人儿’。至今我都能用一句话准确勾画出她在我心里的样子!”
送秋说:“你递私情那会儿保密工作做得特别得好,我还从来没见过,真想听听你对她的描述!”
我说:“个子一米六七,瘦条条的很苗条。不知什么原因,走路有先天‘舞蹈症’,风吹柳丝那样向两边摆。脸蛋儿很光滑,从正面看右腮下有一个食指指甲盖儿大小的黑色痦子。”
送秋笑了,翻动着上下嘴唇用与以前说话不一样的语声说:“咱俩不在一个中学、插队不在一块儿,你当年下乡具体在哪儿?”
我答:“通县,宋庄人民公社,小堡大队。我在第一生产小队,她在第二小队。我俩身份不同的是:我是跟着我们学校去插队,她是随着我们去还乡,因为她母亲的娘家就在那个村里。”
送秋说:“都过去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自打这次伤了脚后,我整天躺在床上瞎想,有时我会想,当初我要是像你那样学写东西就好了,一是能明白很多的事儿、二是能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可人的兴趣爱好有不同,我那时的心思都在玩鱼上,根本没有想过写作这码事儿。”
我说:“写东西也有写东西的苦恼,最开始写出东西能发表就很高兴,以后越写越深,到最后就想把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写出来。可报纸和刊物审查又他妈的那么严,写出来没人敢发表,所以就很郁闷……”
送秋说:“说到审查很严,让我想起三儿——早在那么多年前,三儿就对国境线以里‘大圈儿’、‘大圈儿’地叫,知道沿着‘圈儿’建有无形的高墙,高墙里的人都被牢牢控制着。难怪国门刚刚敞开他就急着忙着往外跑!”
我说:“三儿来信多次劝咱们出去,我也一直想出去,可总想着咱们哥儿仨能一块儿走……听我一句劝,你还是去住院吧,等把病治好,咱们哥儿仨一起走!”
送秋用与以前说话不一样的语声说:“我知道你一直想出去,也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我有预感,恐怕我这次的病好不了了,等不到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