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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断后海》在线阅读 第十四章

(2025-08-29 22:11:38) 下一个

魂断后海

傅振川

 

 

第十四章

我们这代人独生子很少,既是独生子又在幼年丧父的就更少,而送秋就是这样一个身份和摊上这种不幸的人。不幸的经历难免留下不幸的记忆,而这记忆又是一般人不曾有过的。

送秋小时候经常被大孩子打哭,无缘无故被打哭。原因不言自明,孤儿寡母受人欺负。有天没招谁没惹谁又被打,他站在家门口的湖边委屈地哭。送秋妈寻着哭声找来,领着他往街门口走,边走边嘱咐:“记住:往后不许在外面哭,要哭回家哭;即使脑袋被打掉了,也要回家去安!”送秋有次与我深聊在聊到这段往事时伤感地说:“操,那年我才六岁,当时哪儿懂啊,心里还纳闷——脑瓜子都被打得掉在地上了,还怎么往家走、怎么往脖子上安啊?!”

以后长大他就懂了,不但知道自己与别人身世不同,还学会了遇事隐忍、学会了被人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尽可能别让外人瞧出来……

婵娟出事的那天晚上,当着那么多街坊的面,尤其是当着婵娟和那个老板的面,他一直在表面咬牙强撑着,不愿让人看出他心里难受。等到众人陆续离开,屋里只剩下我们哥儿俩时,他才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声音颤抖着述说此时的感受:“大伟,我心口窝里疼,一剜一剜地疼,就跟用刀剜似地疼……”

看着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难受成这样,我心里特他妈的不是滋味儿,走过去把手搭在他肩上,用力在他肩上拍了拍。

他抬起头,失神的眼睛望着我,既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想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人都快五十了,肚子那么大,还长成那样,婵娟怎么就能看上他呢?!”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因为我也有过相同的经历,当初勾引我女友上床的那个糟老头子比现在的这个老板还要大二十多岁,我最初的感受也是纠结在无法理解上……

我下乡的村子共有五十多个插队女生,女生或三人或五人被分配住在不同的农户家里。临近返城分配工作前,上面召集我们检查身体,一个女生被查出怀了孕。公社负责管理知青的干部逼问女生是谁干的?女生的回答让公社干部大吃一惊,肇事者竟然是村里六十多岁的党支部书记。这他妈还了得!知青下乡是遵照伟大领袖的指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岂能成为你村支书胯下玩弄的玩物?!公社干部带着几个肩背七.六二步枪的基干民兵下到村里将村支书抓起来严刑审讯,审讯的结果让人更加吃惊:被村支书先后骗上炕的共有四个女生,其中一个竟然是我的初恋女友

这四个被糟蹋的女生同住在村支书家里。村支书虽然贵为一村的土皇上,可外观与一般农民无异,满脸褶子胡子拉碴,冬天黑粗布破棉袄破棉裤,夏日一件脏得已分不出颜色的汗褟儿。能够想象嘴里有一股老年人特有的难闻气味儿,不能想象的是当这样一张臭烘烘的老嘴去亲吻女友娇嫩的嘴时,后者不会觉着恶心反胃,更甭说他脱光了外衣以一副衰老皮囊往白皙娇美的肉身上去爬……

当时村里就炸开锅,男知青惊讶的同时也感到不可思议:年龄相差那么悬殊、上当的女生竟然有四个,那老东西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把这四个女生一个个骗上他的土炕?后来从负责审讯的公社干部嘴里得到答案,可这答案却让人更加不可思议:老东西每天收工后给女生烧开水,外加各种关心、体贴和照顾……

送秋仍在纠结:“怎么就靠上一个岁数能当自己爹的人呢?而且还挺着个大肚子、长相还那么寒碜……”

不怪送秋一时想不通,我也是苦思苦想了很多年才把这里面让人费解的事一点点弄明白的。我见他纠缠在这一点上,就为他解释这里面的原因:“咱们带把儿的与女人在那事儿上的要求不同,带把儿的即使老到八九十岁,也还是想往年轻女孩儿身上爬;可女人的要求却不是那么直接,她们更希望得到男人的照顾、体贴和疼爱。年轻女人当然反感老男人,是出于本能的反感,可随着老男人浇花浇根式的一点点渗透、贴心贴肺照顾的慢慢增多,女人的反感就会慢慢消失,最后变成不但不反感反而生出好感,这时候在老男人或多或少的强迫下,年轻女人就会半推半就打开自己的身子。更何况,现如今人人爱钱,这里面还有金钱和物质的诱惑!”

送秋听了我的解释仍然无法理解:“可是,年龄上差了那么多、美丑反差那么大,那他妈的也忒悬殊啦!”

“关键不在男女的差距有多悬殊,而在女人对待性的特点与男人不同,别说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就是人再老、长相再丑、个子再矬,只要男女有整天待在一起的必要条件,老男人又能让她感受到足够的好,就是再精明的女人,最终也会晕得找不北、也会晕晕乎乎岔开自己的两条腿儿的!”说完,我进一步解释:“没办法,女人天性如此,这是老天造女人时的一个先天设计缺陷。咱们作为男人,后天无法改变,只能被迫接受这个设计缺陷!”

什么、什么?先天设计缺陷?”送秋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听后觉得很是新奇。

“对,没错,是先天设计缺陷。最开始我也没发现,我也是悟了很多年才慢慢发现的。其实,古人早把女人这个致命弱点琢磨透了,发没发现‘设计缺陷’这点儿不敢说,但施耐庵借王婆的口早就说过:‘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

最初知道爱的不得了的初恋女友被一个糟老头子糟蹋,锥心的痛逼迫我寻找这里面的原因,我真的是苦思苦想了很多年才把这里面的事一点点弄明白的——长相逗人儿的女孩儿能在同龄男孩儿心里燃起爱的烈焰,可也能逗起老男人仍很旺盛的淫欲,老男人虽然没有同龄异性相互吸引的特有磁力,可他们却深谙女人心理并有着娴熟的猎艳技巧,而情窦初开的女孩儿没有经验,因此也就更容易上当受骗。当时我们插队的生活极其艰苦,冬天喝不到开水,用热水洗洗涮涮更是想都别想,而每日的洗涮对于一个城里女生又是必须的。那个糟老头子通过每日烧开水传导出暖意,加上无微不至的暖心体贴和精心照顾,再加上即使是在城里也吃不上的花生、瓜子和白薯干的诱惑,先后拿下四个女生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只是当时我们这些小男生还不懂,想破脑瓜子也无法理解罢了。

出事以后,那个老不死的被临时关押在大队部,等待县公安局的大壳帽来捕人,屋门口有两个背枪的基干民兵把守。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暴怒地拎起一把铁锨向大队部奔去。村民们平日都怕我们这些插队学生,原因是我们经常打架斗殴,谁给谁放血、或谁谁把谁谁打残“折进去”是常事。那两个民兵看见我因极度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尤其是见我紧握铁锨大有谁他妈敢上前拦挡谁他妈就?等着倒霉的架势,就没敢阻挡我进屋。那个年月打人是很凶残的,出奇的愤怒也让这凶残变得更加得残忍。我不顾老东西杀猪般的惨叫和苦苦哀求,抡圆了铁锨照老丫挺的腿骨狠狠打去,打完左腿打右腿、打断小腿再打大腿,腿骨不知被我打断多少截儿,直到有个民兵从后面死死抱住了我的腰……

我与初恋女友的关系彻底破裂,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我朝着她异常暴怒地咆哮:“我他妈的想不明白、我他妈的就是想破脑瓜子都想不明白:一棵鲜嫩的好白菜,怎么就心甘情愿让猪去拱,而且还是让一头老猪去拱?!”潜台词是:你知道你在我眼里有多高贵吗?我他妈的总觉得能抱抱你、亲亲你就已经很知足,从来就没想过要去睡,可你却很大方地让别人去睡,而且是让那样一个老么咔嚓眼的糟老头子去睡!

送秋这天晚上极其痛苦。我见他实在太难受,需要有人陪伴,当晚就没有回去,住在了他家里。我俩很晚才上床睡觉,他躺下后长时间睡不着,黑暗中一根接一根抽烟。开始我还是劝,一直劝到下半夜天快亮,最后眼皮打架打得厉害,实在坚持不住就“忽”地一下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俩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就听外面有人“啪啪”拍打屋门……最初我懒得下床,因为昨晚睡得晚,这会儿还没睡足;可后来听到门外没结没完地拍打,这才不情愿地下床,趿拉着鞋去开门。屋门打开,我睡眼惺忪看到屋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婵娟……

我坐回到床沿上,愣了愣神,以为她回来是取她的衣服和东西,甚至想到那辆卡迪拉克就停在街门外,收拾好东西就往车上搬。可她进屋后却没有要收拾东西的意思,而是站在一边等着我们起床穿衣服。我猜想她是有话要对送秋说,就识趣地尽快穿好衣服,向送秋打了声招呼然后抬腿回家……

 

 

事后听送秋说,婵娟回来不是为收拾东西。昨晚她随那个老板走后心里就一直不踏实,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急着往这儿赶,为的是安抚送秋,想坦白她与那个老板之间都发生了什么、谈以后的打算和安排,以及解释昨晚为什么要跟着那个老板走。

“他这人特别爱面子,昨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我不得不跟着他走,必须给他留面子!”婵娟看出送秋很伤心,知道问题很严重,柔声细语解释着。

送秋平日不是喜欢计较别人字句的人,可这会儿听了婵娟的话却计较起来:他爱面子,我就不爱面子?必须给他留面子,就宁肯舍弃我的面子?这是送秋的第一个反应;第二个反应是听出婵娟用这个特有的“他”代指她的那个老板,通过这个“他”字能觉出他们的关系已很亲密,因此这个“他”字听上去就感觉特别得刺耳、特别得扎心!

“别说了,你收拾东西吧!”送秋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避开婵娟的视线,就像当初在花缠宋的作坊里有意避开她的视线一样。可那时却与今日今时完全不同,那时是压抑不住的欣喜,现在却是极度的痛苦和失意。

“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真的,求求你别生气了!真的都怪我、都是我的不好!”婵娟的眼泪流下来,声音更加温柔。

“你还是收拾东西吧……”送秋说完这句,本想再加一句,“收拾完东西赶紧滚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一直对婵娟心肠很软,从未说过重话,即使现在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他也不忍心对婵娟说重话。

婵娟的眼泪越流越多,鼻子一抽一搭断断续续哭道:“我原本就没打算走……压根儿就没打算离开你……昨儿晚上跟他走真的只是为了给他留面子……”

送秋从昨晚婵娟决定跟着那个老板走,以及那个老板要补偿五万块钱,就死死认定自己已经被淘汰出局,根本没有想到婵娟没打算离开自己,还是想像以前那样与自己住在一起。如果真的是那样,他觉得还不如杀了他让他心里更好受,因为在这之前他知道傍了大款的女人如何与自己的男人相处——晚上回家与丈夫睡在一起,白天不当着丈夫的面供“傍肩儿”玩弄。送秋以前没少听说这种事,可那时听说的感受与现在的感受完全不同,因为那时事情没有落到自己头上没有切身体会,可现在却是实实在在让他感受到了羞辱,让他感到整张脸和耳根子都在发涨、发烫!

“你还是收拾东西吧!东西应该不少,你一人拎不动,一会儿我帮你拎出去!”直到这时,送秋还在为婵娟着想、还在想着帮她拎东西,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收拾完东西赶紧滚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大路朝天两不相干,井水再也不要犯河水!

婵娟哭得更厉害了,胸脯一起一伏,抽抽噎噎地哭道:“你是不是想轰我走……是不是嫌我的身子脏了……”

送秋自昨晚婵娟随着那个老板走,就认定他们当晚睡在一起,脑子里多次出现他们上床的画面。虽然如此,但心里还是心存幻想,极力盼望婵娟能够不脱衣服,并没有赤身裸体真的与那个老板睡在一起——这个想法纯属幻想,可男人在对待真心喜爱的女人时就是爱往好的方面去幻想。现在,当他亲耳听到婵娟说出“身子脏了”,知道最坏的结果已是板上钉钉,再也无法挽回,心里就更是说不出的难受。他苦笑着摇头,他也只能是苦笑着摇头——在这个世上,他最珍惜的东西、最看重的东西已被无法挽回地毁掉了,他不苦笑着摇头还能怎样?!

可婵娟却错理解了送秋的意思,开始与送秋亲近,把身子一点点往他身边凑,想用温存化解送秋的难受。

“你都走了一个月了,人家都一个月没见你人影了。你不知道人家有多想你,想得有多受不了……”

送秋从椅子上站起身躲到一边,与婵娟拉开距离。他现在已觉出与婵娟在心理上有了距离,而且是很远、很远的距离。他不想再与婵娟亲近、不想再亲热,因为亲近和亲热等同于受辱,他不想受辱,他从心里就不想再与她靠近!

“你就是嫌我的身子脏了,不想再跟我亲热……”婵娟身子一抽一抽继续哭,样子就像无辜受屈的孩子。

“别说了,我求求你别再说了!你还是抓紧收拾东西,收拾完东西赶紧走吧!”送秋不忍心说出过份的话,但心里真的是希望她能尽快收拾东西、尽快走出这间屋子,自己好独自一人静静地待在家里。

“我偏不,我就是要跟你亲热!人家都一个月没跟你腻咕了……”

婵娟走到屋门前插上门插销,将门帘、窗帘拉上,开始往送秋身边凑,边凑边说:“真的,人家真的想你了,特别、特别地想……我知道你以前心疼我,不愿意毁我,我今天就是想让你毁我,发着狠、解着气地毁我。只要你能出了心里那口气,能原谅我,就怎么着都行!”

送秋听到婵娟说起有关床上的私密话,自然就联想起那个老板、联想起昨晚她与她的老板睡在一起……他的火再也压不住,“噌”地一下就从心底猛地蹿了起来。他一步跨到门前,一把就将门上的门帘整个撕扯下来。紧接着,连门上的插销都没来得及划开,就用手握住门把手将门生拉硬拽地猛地拽开。然后浑身颤抖着将声音尽量压低、但却异常暴怒岔了声地吼:“就他妈为了俩臭钱儿,你就能容忍那样一张臭嘴去亲、容忍那样一副臭皮囊往你身上去爬。你怎么就那么不爱惜自己,非要自己糟蹋自己呢?!”送秋说这番话时因为过于愤怒,双拳紧紧握在胸前,两只拳头还在剧烈抖动着。

婵娟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送秋的伤害究竟有多深,虽然之前知道有伤害,但没有想到伤害竟是如此之深!

她哭得更厉害了,胸脯剧烈起伏,一下子扑到送秋身上,抱住送秋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道:“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你狠狠地打我吧……只要你能出了心里那口气……能原谅我……就怎么着都行……”

送秋忍不住也哭了,泪从脸上无声地滑落下来,但还是轻轻挣脱开婵娟,声音颤抖着对她说:“你还是收拾东西走吧,咱俩的缘分已经尽了,真的尽了!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

婵娟是哭着离开送秋家的,走在湖边的路上,不顾路人扭头往她这边瞅,一路抽抽噎噎哭回到自己家里。进了家门更是趴在床上“呜呜”大哭,花缠宋怎么劝都劝不住。到了下午,她又返回头来找送秋,反复央求请他原谅,想与送秋和好,可最终还是被送秋坚决地拒绝。婵娟没有办法,只好到我家来找我,哭着央求我去劝送秋。直到这时我才了解到,原来婵娟自与那个老板第一次发生关系起,她在心里就没打算离开送秋,仍是想与送秋住在一起,想着一边与他一起生活、一边从那个老板那里弄钱,等弄到一定数量,再与那个老板彻底断开。现在看到送秋痛苦得要死要活,坚决要与自己分手,这才改变主意,想与那个老板一刀两断,回来再与送秋重新生活。

我开始劝送秋,以我的分手教训开导他,主要是劝他观念别那么老,老是想着女人应该守身如玉。应该原谅婵娟没经验犯错误,也应该看到她肠子已悔青认识到错误,更应该看到她与那个老板并无感情。我作为过来人当时看得很清楚,不想让他重犯我当年的错误,做出错误的分手决定,因为那样做以后他会后悔。

可送秋却始终摇头,总也走不出纠缠在心底的那个心结:“我就是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我相信她很爱我、一点儿不掺假地爱我,可我就是弄不明白:既然她心里有我、又很在乎我,可为什么还能容忍那样一个人去碰她,而且是那样一个想想就让人恶心的人去碰她?!”

“别犯拧了!是,你说的都对,这事儿搁哪个男人头上哪个男人都无法接受。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得面对现实、接受现实。你仔细想想、人堆儿里好好看看,有哪对儿恋人之间的关系一尘不染?又有哪对儿夫妻没有过或多或少、或是意识里的出轨?这世间哪儿有纯了又纯、净了又净的童男玉女?”见他犯了一根筋,怕他走我的老路,我在尽力劝他。

“不是犯拧,真的不是犯拧!我打个比方,就好比咱们都想得到一根大漆金线花缠竿作为爱物好好收藏。有一天你真的得到了,拿着竿子兴奋地摆弄,可一不留神却把竿子掉进大粪池里。虽然你可以把竿子捞上来用水冲洗干净,可是,你心里能不别扭吗?能不想着这竿子要是没掉进大粪池、还是原先那样该有多好吗?”送秋仍然纠缠在婵娟已经失身这一点上。

“我也有过你这种完美心理——前几年我在地摊儿上淘了个清末蓝花盖碗儿,喜欢的不得了,没事儿就拿在手里玩,结果一个不留神把盖儿掉在地上,摔出一道璺。当时我也懊淘,看到那道璺心里也堵得慌;可前几天一个喜欢收藏的朋友见了,却肯出双倍的价钱让我割爱。我的意思是想提醒你,不要老是去注意那道璺,要看到盖碗儿本身的价值,去珍惜你与她的这份感情!”

“珍惜?我倒是珍惜了,可她呢?我最不能原谅她的、最想不通的,也正是因为她不懂得去珍惜!”

“看问题要看主要方面,你离开家一个月,她已经脱离开你的视线,完全可以住到那个男的家里,可她却坚持每天晚上回家——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在坚守底线,从根儿上就没打算要离开你!”

“那又能说明什么?表面上她是每天晚上回家,可白天却和别人睡在一起,而且是摆出各种姿势变着各种花样,又是性爱椅又是性爱床、又是跳跳蛋又是震捣棒和别人睡在一起……”

我当时听这话感到很吃惊,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姚姐在当天中午已把婵娟与那个老板的很多淫乱细节告诉了送秋,甚至不知道姚姐听婵娟说过那么多的细节。我当时能够猜想到的,是婵娟对送秋坦白了一切,心里就埋怨婵娟没经验,不该将那些扎心的细节和盘托出……

对于自己深爱的女人背着自己干出这些事,确实让一个男人无法接受。而要想理清这里面的主次矛盾并做出正确的判断,又需要一定的时间和拉开适当的距离。也许是因为距离婵娟出事的时间太近、也许是因为送秋被伤害得过深过重,送秋始终没能转过弯来,两人也就就此断开,相互不再往来。

一旦真的断开,送秋的痛苦才真正到来。在最初的那几天里,他整日窝在家里不出屋,长时间仰面躺在床上,连续几天不说一句话,终日陷在极度的痛苦中。我见了心里很不好受,担心他一时想不开出意外,就丢开自己的事每天吃住在他家里,整日整宿地陪着他。

有过失恋经历的人都知道,此时的失恋者最想一人独处,不愿意任何人打扰,只想一人静静地陷入苦思苦想——虽然送秋这种情况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失恋,因为结婚已经一年,但他的难受劲儿却比一般恋人分手更痛苦、更难忍受。

送秋只有一间房,我与他多数时间待在同一间屋内,不能让他独处一室,我能做到的是尽量不出声、尽可能让他觉不出我的存在。做饭的时候我躲进厨房,洗菜切菜翻动锅铲炒菜尽量轻手轻脚。饭菜做好端进屋,摆在桌上,饿了你自己吃,不吃我也不劝,更不会招人厌烦地反复劝;喝水也一样,我把陶瓷缸洗涮干净,茶叶筒放一边,旁边再墩一把灌满开水的暖壶,渴了你自己动手沏茶,不喝我也不会婆婆妈妈地劝。还有,实在无法避免弄出响动,我也是尽力做到不让他感到厌烦。因为我知道,此时的失恋者喜欢安静,对声音特别敏感,尤其反感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比如,吃饭时发出的“吧唧”嘴声、喝水时发出的“吸溜”水声。所以,我每次吃饭喝水都躲进厨房,即使与他同在一间屋里,我也是尽量不弄出一点儿响声。

送秋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我也不说话,只要他不开口,我就绝不说话。看着他难受得要死要活,我也一句都不劝,因为我知道劝是没用的——伤痛只在一个独立的肉体和精神上,任何外人都无法替代,只能让他独自一人慢慢去承受。

在那些天里,屋里就像住着俩哑巴,从里面传不出一点儿响动。多数哥们儿知道情况不再来,但能猜到他们聚在一起谈论着他、关心着他;少数几个不知情者来了,拉开门一见屋里是这阵势,吓得赶紧耸肩缩脖蹑手蹑脚又退了出去。

送秋难受得要死要活,痛苦只在他心里,而我感受到的则是环境的压迫、气氛的压抑。屋里长时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的挂表发出“咯噔”、“咯噔”单调的声响,除此之外就再无其它声音。感觉此时若是一根针掉落在水泥地面上,都能发出清脆的金属音响。时间不是一天、一天地过,而是一秒、一秒地熬……操,长着三条腿儿的男人啊,有追到心仪姑娘心花怒放的时候,可也有受到伤害背着人默默舔伤口的时候!

也许是外面的哥们儿知道我整日困在送秋家里气氛很压抑、一点点挨时间很难熬,所以,拐子王和小闹儿经常把自己舍不得抽的好烟和听装啤酒送来。送的时候,像做贼一样握住外面的门把手轻轻将门提起来,一点点无声地将门拉开,伸手将烟或啤酒放在靠近屋门里的窗台上,冲我点点头,然后再轻轻把门掩上。我能感受到外面的哥们儿都在惦记送秋,也能体会到他们知道我此时的不易。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送秋终于打破沉默主动跟我说话。说的时候并不掩饰内心的痛苦,任两行泪涌出眼眶,在脸上静静地往下淌。

“我觉着不单是婵娟抛弃了我,而是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这世上连人带物所有的一切、一切全都抛弃了我!”

“我当时的失恋感受和你一模一样,也是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可我觉着身边还有哥们儿、还有你和亡命徒这俩最好的哥们儿跟我在一起……”我撒了谎,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有想起什么哥们儿——别说哥们儿,就是我最亲的生身父母、我一奶同胞的亲哥哥亲姐姐,我当时也没有想起来,相反,我倒是隐约觉得就连他们也和这个世界一起抛弃了我。我之所以撒谎,是想让他知道有很多哥们儿在惦记着他,让他感受到哥们儿的温暖——有时候哥们儿之间的温暖是女人无法替代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爬南岸那家铁工厂的大烟囱吗——那个三十多米高的大烟囱?还记得咱们小哥儿几个当时相互比谁的胆子大吗——人站在高高的烟囱顶上,沿着烟囱顶一尺宽的边沿走一圈儿?至今我还记得烟囱顶上即使没风也是微微摇晃,人在烟囱顶上颤颤巍巍地走,一点儿小风吹过耳边也是‘呼呼’地响,人摇晃得好像随时都能摔到烟囱下面去……”送秋说到这儿,抬起两只模糊的泪眼望着我的眼睛问:“知道我这会儿在想什么吗?我这会儿真他妈的想再爬上去,站在高高的烟囱顶上,一咬牙一闭眼……从此一了百了,再他妈不受分手这份苦、再他妈不遭这份洋罪了!”送秋说这话时眼里的泪“哗哗”地往下淌,鼻孔里的清鼻涕往下流。他随手从旁边拿过一卷手纸,撕下很长的一段,胡乱折叠起来两手捧着纸捂住鼻子擤鼻涕。

“没起子,你可真他妈的没起子!在这点上我跟你可不一样,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寻死,因为我怕你和亡命徒瞧不起我、怕你们哥儿俩说我为一个女人去死没起子,更何况还是为了一个不忠的女人!”我再次撒了谎,其实我当时也想过死、想过从插队的大队库房里弄一大瓶农药,甚至仔细设想过怎样翻墙跳进库房的院里、怎样撬锁进入库房、怎样忍住刺鼻的呛味儿尽可能多地喝下足够致死的农药剂量……因为当时感觉失恋的滋味儿实在是太难受了,尤其是爱得那样深、那样刻骨铭心的初恋,滋味就更是他妈的不好受!我之所以撒谎,是想从一开始就彻底堵死送秋的自杀念头,让他从心底惧怕我和亡命徒瞧不起他、从根儿上打消他想要自杀的想法。

“没爱上婵娟以前,女孩儿在我眼里都一样,虽然也有长得好看与不好看之分,但在我眼里没有特别的感觉;可自打爱上她以后,我就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女孩儿没有一个比她长得漂亮、没有一个比她长得顺眼,甚至觉得全天下的女孩儿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她的一个小脚趾头;觉得她是所有女孩儿里的唯一,唯有她一个才能进入我的眼、走进我的心,我的心里已经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孩儿了!”送秋边说边往下淌泪、同时清鼻涕往下流……

“情人眼里出西施,都是因为她占满了你的心,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不过慢慢会过去、慢慢会把她忘记,以后你会撞上第二个女孩儿、会有第二次的爱,说不定第二次的爱会超过对婵娟的爱!”我继续劝。

“不会再有第二次的爱了,因为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第一次,一次已经全都用尽了——我现在就能看得很清楚,并不需要经过太多时间才能把它看明白!”

“不能把话说绝,什么事儿都得经过时间的检验,毕竟咱们还没活到那个时候……”我知道我骗不了送秋、知道痛苦能让人一下子明白先前很难弄懂的道理,但还是说着模棱两可的话,目的就为劝他想开些。

“以前,你总说你被女人伤透了心,再也不会爱了,这辈子不打算成家了。那时候我还不懂,心里还老是怀疑,以为你是矫情故意玩深沉。可现在我懂了,彻彻底底地懂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因为现在我也不会再爱了,这辈子也不打算成家了!”送秋拿过手纸又擤鼻涕,擤鼻涕发出很大的响声。

“初恋,第一次嘛,难免印象深刻,更何况还是那种王八看绿豆,双方第一眼都像触了电,心脏就快要蹦出嗓子眼儿的爱,就更是忘不掉!”不知不觉,我已否认了我刚才劝他说过的话。

“以前不懂爱,以为结了婚的两口子都经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后来才明白爱的深浅只与女人的长相有关——女人的身材越是魔鬼、脸蛋儿越是绝色,男人就爱得越是着魔、越是难以自拔,因为只有绝色才能最大限度激发出男人的激情;相反,那些相貌平平、甚至长得不好看的女孩儿,一生就很难享受到激烈的爱,因为这些女孩儿从根儿上就不能激发出男人的激情,一辈子也就享受不到深爱的滋味儿。唉,说了归齐,都是荷尔蒙在起作用,只有‘逗人者’逗出被‘被逗者’的荷尔蒙才能撞击出超乎寻常的爱,除此之外就只能是男女搭帮过日子、锅碗瓢盆地瞎凑合!”送秋由衷地发着感慨。

“这一点我也体会深刻,只有麻酥酥地把绝色搂到怀里,回过头再去体会那些找到相貌平平或是丑女人的男人,才会觉出这些男人很可怜,因为他们一辈子没有体验过那种让你两臂内侧和前胸酥痒、只有搂抱着绝色才能让你欲死欲仙的感觉!”我总结着我对爱的体会,并真切感受到一旦失却的痛!

“操他妈的,我真想宰了那杂碎,老想揣着斧子去找丫的,给丫大卸八块,甚至剁成肉末都不解恨!可又一想,宰了丫的又能怎样?事情已经出来了、已经无法挽回了,再也恢复不了原先的原样了……唉,婵娟出轨这事儿我还是想不通,想不通是因为我多次颠倒个儿想过——假如是我遇到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娘儿们,老娘儿们耷拉着两个上眼皮、一嘴的小黑牙,肚子还那么大,即使她对我好到没边儿、好到把金山银山都给了我,我也绝对不会跟她去睡;别说是睡,就是他妈的这样想想都能恶心死我!可婵娟怎么就能忍住恶心,心甘情愿去跟那样恶心的一个人去睡呢?!”

“我当年也颠倒个儿想过,也觉得我绝不会跟一个农村的糟老太太上炕去睡,也是怎么想都想不通。可后来就想通了、想明白了——这就是年轻女人与年轻男人在对待性上的区别,男人总是把漂亮女人看得很高贵、把她们选择睡的门槛看得很高,可女人看中的却是这个男人对她有多好,一旦男人对她们好到能让她们晕头的地步,她们就会很轻易向不值得劈腿的男人劈开两条腿……”

送秋在这天聊天的时候眼里总是流泪、鼻孔总是流清鼻涕,时不时就要用手纸擤鼻涕,这也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人在流泪的同时也会流清鼻涕,而且流出的鼻涕不会比眼泪少。难怪文句里会有“涕泪横流”、“痛哭流涕”这些词句……

送秋一连几日深陷在痛苦里,我怕他一时想不开走极端,眼睛始终盯在不出意外上。由此就让我们把另一件事忽略了,直到有一天无意中聊到亡命徒,这才猛然想起一连几天没见他人影,意识到马上要出事,而且是要出大事!于是送秋暂时忘记痛苦,跟着我赶紧直奔亡命徒的家,可亡命徒却不在家;我们又到那个老板公司附近的路上反反复复去找,可还是不见人影。

我和送秋急得不行,回来发动其他哥们儿也去找。最后亡命徒被拐子王在外面撞见,一把死死薅住,不容他分说,就被拐子王把他拽到送秋家里。

送秋一见亡命徒就说:“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这几天是不是忙着在踩道、想给那杂碎走个‘黑’字?”

亡命徒一听就急了,翻睖着两只大眼珠子冲着送秋开骂:“你他妈的可真是坏醋!要不就说没在‘圈儿’里混过的人都是24K金如假包换的纯种大傻逼——干他妈要命的事儿,即使是亲爹亲妈和自己的亲生媳妇都不能告诉(“亲生媳妇”是病句,北京人故意这样说,意指真心喜爱的媳妇)!可你丫倒好,要办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儿,你他妈的就嚷嚷得绕世界都知道啦!”亡命徒说到这儿,翻睖着牛眼又说:“没错,我他妈的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就想哪儿说哪儿了,想给丫来个镰刀割韭菜,齐根儿利利索索地解决问题——没收丫裤裆里的作案工具。让丫知道、知道,别人的女人不能碰,就是再逗人儿也不能碰,碰了就会被人割去老二、就会让丫后悔一辈子!”

送秋说:“我也咽不下这口恶气,也想过用斧子活活劈死他。可这事儿还得两说着,关键不在谁勾搭——若不是那杂碎把人勾搭上床,别的有钱人也会把人勾搭上床。这事儿属于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能由她去,虽说咱们八百个不愿意可也只能由她去!”

亡命徒听完就急了,瞪圆两眼冲着送秋蹿怨子:“操,你丫窝囊不窝囊啊?自己的媳妇被人拐哒跑,还是被那种猪不吃、狗不啃的东西拐跑的,你丫怎么就能心甘、怎么就能咽下这口窝囊气?!”

送秋为安抚亡命徒显得很冷静,冷冷地反问:“哪儿写着是我的媳妇,登记了吗?领证了吗?即便领了证,她在外面靠了人儿,还不是说离就离?!”

亡命徒继续吼:“反正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就他妈想操逼带刀子——豁着干!”

送秋说:“我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我不想看着我兄弟为我冒险,万一有个闪失折进去,再遭二茬罪!”

亡命徒不再说话,但仍气鼓鼓地不服气。

送秋继续说:“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你出事。今儿个你必须当着哥儿几个的面儿,红口白牙地答应我,从此不再打那个杂碎的主意,不会动他一个手指头!”

亡命徒愣了一下,睖睖着眼说:“我他妈倒想不答应、倒想亲爹亲妈都不告诉,可现在知道这事儿的人已经有好几个了,我他妈还能不答应你吗?!”

送秋说:“不行,你今天必须面对面红口白牙亲口答应我,否则不能算完!”

亡命徒没办法,只能没好气地丧当送秋:“得得得,我他妈答应你,不会再打他的主意、不会动他一个手指头!唉,可真是便宜了那个让我半眼都瞧?不上的王八蛋啊!”

 

 

亡命徒这事儿落了听,送秋强打起精神开始收拾婵娟的衣服和东西。柜子里柜子外一件一件地敛、床上床下仔仔细细地找,就像他每次外出钓鱼一样,生怕漏掉一件必须要带的渔具小零碎,哪怕是一盒擦手油、一只发卡,甚至一根系头发的橡皮筋儿也不遗落。送秋不想漏掉任何东西,是怕再次见到触景生情,勾起伤心的回忆。

当确信屋里再也没有婵娟的任何东西,才让拐子王帮忙,开车把东西送到婵娟家里。

这以后,面对再也没有婵娟一点儿痕迹的屋子他开始喝酒麻醉自己。最初,他只在心里难受时喝;到了后来,则不分时候,早晨喝、中午喝、晚上更喝;有时半夜醒来睡不着,干脆爬起来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量迅速见长,开始只能喝一杯,后来能喝半瓶,到最后一顿就能喝下一整瓶。我和亡命徒有时也陪着他喝,边喝边劝他以后少喝点儿,为女人伤害自己的身体不值当。

拐子王从战友那里搬来一箱军队酿造的八十七度的老白干。等我们仰脖将酒?进嘴里,才知道八十七度的烈酒喝到嘴里不是喝二锅头的感觉,嘴里就像含着一个烧红的铁,满口像是着起火,“呼呼”地在嘴里冒着火苗子!

送秋几乎每天把自己灌醉,但醉后不撒酒疯,而是仰靠在椅背上,任两行泪在脸上静静地往下淌……

我劝他:“既然不能原谅,那就把她忘了吧。自当不认识、自当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这么一个人。”

送秋抽搭了一下鼻子:“想忘,可怎么也忘不了!老话儿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酒放在玻璃瓶里什么事儿没有,可放进肚子里却让人东倒西歪;婵娟虽然做出让我扎心的事儿,可我却怎么也忘不掉她,仍然忍不住去想她……”

亡命徒说:“要不当初湖边老人管丫叫小妖精,说这妖精早晚是个祸害,将来不定祸害哪个男人!”

送秋除了喝酒就是抽烟。那时的烟没有过滤嘴,两头都是烟丝。他觉得一次抽一根不顶事儿,就把四根烟卷儿衔接起来一块儿抽。衔接烟卷儿需技巧,先用三根手指捏住烟的一端将端头儿的烟丝碾空,再把另一支烟的端头儿小心地插进去。经过多次试验,我们才知道烟卷儿最多只能衔接四根,如果衔接五根,就嘬不出烟儿来——无论你瘪着腮帮子怎样用力嘬都嘬不出烟儿来。四根烟卷儿衔接起来比一根儿筷子稍长,送秋抽的时候像湖边老头儿端着旱烟杆儿那样端着长长的烟卷儿,弄得面前总是一团团或大或小、或浓或淡缭绕的烟雾。

他在最痛苦时状态已有些失控:有时坐在椅子上,两眼望着眼前不知所在的一点,呆呆地就像傻子一样长时间地发呆;有时身子突然抽动起来,然后用双手捂住脸低下头啜泣;还有的时候,愣愣地自言自语:“没意思,活着可真他妈没意思!”我怕他一时想不开寻短见,看护期间始终不离左右,即使出街门上趟厕所或去小铺买盒烟也是小跑着快去快回。

有次我上厕所回来,发现他的小臂内侧有个血肉模糊的伤痕,大小像红樱桃那么大。开始我没在意,以为他是不小心碰伤的,直到又一次出门回来发现同样的伤痕再次出现,我才问他是怎么碰的?

送秋朝我咧嘴苦笑:“烟头儿烫的。”

我仍不明白,纳闷:“抽烟怎么就能烫到胳膊?而且还烫了两次?!”

送秋懒得解释,把嘴上的烟取在手里,用三个指头捏近烟头儿,就像平时往烟灰缸里摁灭那样一下就将红红的烟头儿摁在自己胳膊的内侧上。

我见了着实吃了一惊,这才明白他是背着我在自残,忍不住地埋怨:“操,干嘛非要自己糟践自己?!别人又看不见,只有自己哥们儿见了心疼!”

送秋咧嘴苦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也不想这样,可心里难受,难受得实在受不了,就想分散一下注意力!”

这以后,他胳膊内侧上被烟头儿烫过的痕迹越来越多,都集中在左胳膊上,先前烫的结了痂、刚烫的血肉模糊。而且,他还琢磨出新的自残方法:将红红的烟头儿靠近小臂内侧,让皮肤一点点感受烟头儿的灼热,慢慢让皮肤表皮鼓起一个圆圆的、亮亮的、软软的,如同山楂那么大的一个水泡。

我多次劝他不要再自残,可不管我怎么劝都没效果,最后还是亡命徒这个“恶人”动用恶办法,一次就让送秋再也不会自残了。

——那天亡命徒当着送秋和我的面,先是把嘴上的烟使劲儿地嘬,等把烟头儿嘬得通红,才把红红的烟头儿放在自己的上臂与小臂之间的胳膊内弯儿上。然后端着胳膊不顾烟头儿“嗞嗞”地燎着肉皮,平静地对送秋说:“往后我再发现你烫一次,我他妈的就这样也来一回!”说完,就把胳膊弯儿猛地往回夹,将烟头儿死死地夹在胳膊内弯儿里。皮肤先是被烫得发出“吱”的一声响,跟着从胳膊弯儿的夹缝两侧冒出淡淡的蓝烟儿。我和送秋见了都一愣,谁都不说话,屋里的空气变得凝固起来。等烟头儿彻底熄灭,亡命徒打开胳膊,我们才看到在上臂与小臂衔接处各有一个被烧焦的伤痕,伤痕四周烫起一圈儿水嫩嫩的水泡……

送秋在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除了抽烟喝酒,对其它事都已不再感兴趣,包括之前心气一直很高忙着写的垂钓书稿也不再感兴趣。终日像个吸食海洛因的大烟鬼,脸色灰暗,双目呆滞,精神萎靡。我和亡命徒一直为他担心,怕他出事,就每日陪着他,有时亡命徒也和我一起住在他家里。

送秋喝酒已喝到酗酒的程度,不喝酒的时候手发抖,甚至抖到端一只茶杯都能把杯里的水撒到外面。亡命徒担心他以后成为废人,问我怎么办?我说:只能先让他喝,等熬过这段最难熬的日子,再慢慢劝他。

可有一天送秋却突然宣布戒酒了,很认真、很真诚地提出要与我和亡命徒拜把子,三人也像刘、关、张桃园三结义那样结拜为异姓弟兄。

没有相同经历、相同处境的人很难做到心心相印,也很难体会送秋要拜把子的心境。我们哥儿仨双膝跪在关公塑像前盟誓的那天,三个失去女人的光棍儿就如一根藤上的三颗苦瓜,感觉命运相连、惺惺相惜。用匕首刺破手指将血滴到酒碗里时,三只握着匕首的手一个赛着一个刺得狠;滴到酒碗里的血,一个比一个滴得多。发誓时讲的都是心底最真实的话:“今生今世珍惜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情义,视异姓弟兄亲如手足,在尚未找到各自女人之前,光棍儿‘一条胎’地好好活下去;在找到各自女人之后,以亲嫂子、亲弟妹真诚相待。弟兄如手足、妯娌如姐妹,三家同为一家,相互扶助、相互温暖、相依为命直至八宝山冒烟!”按出生先后顺序,送秋为老大、我老二、亡命徒老三。自此,我们按民间拜把子习俗以大爷、二爷、三爷互称。外人最初听了常常一愣,不明就里。我们也不解释,只在心里珍重这份情义,把对方视作一奶同胞的亲弟兄看待。

转眼到了年关,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哥儿仨从湖边小铺扛来三箱啤酒,各自踩在脚下;用槽牙咬开三瓶二锅头,聚在送秋家围桌喝酒。

那晚我们弟兄三人都喝醉了。送秋趴在桌上“呜呜”大哭,边哭边用拳头捶着酒桌撕心裂肺地喊:“我他妈心里疼啊,我他妈心里一剜一剜就跟用刀剜似的疼啊!我都不知道我这八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只知道别人是在过年,可我他妈的却是在‘过关’啊,一分一秒煎熬着在‘过关’啊!”

亡命徒不哭不闹,两只牛眼眼神散漫,愣巴壳脑的大脑袋一动不动,粗粗壮壮肥肥硕硕的腰身坐满整把椅子,嘴里怔怔地念叨着艳丽的名字。三百多斤重的汉子看上去特他妈的可怜!

那天晚上我也哭了,边哭边想:男人里有一种心思很重的人,送秋和我都属于这类人——肚子里有事儿不爱往外说,只会积压在心底,所以活得很累。真他妈羡慕那些心思不重的男人,更他妈佩服那些没心没肺的男人,你们丫挺的可以浑浑噩噩胡吃闷睡、可以大把赚昧心钱、可以换着口味儿嗅蜜喇蜜、可以背着自己的老婆歌厅夜总会嫖娼,就只剩下我们这些傻得直冒鼻涕泡的大傻逼在酒桌上流泪。我们他妈的是谁?我们他妈的就是三个心里装着自己一生唯一的爱、把最真的那份爱给了心底最在乎的女人,却不被对方珍惜的大傻逼啊!有时候我这个大傻逼真想问问那些曾经与我们相爱、现在却不知身在谁家的女人,你们知道我们这些傻逼男人心里始终装着你们吗?知道男人里有一种看重情分的人吗?你们心里真的清楚吗……

那年的大年三十在阳历2月8日,算下来送秋与婵娟已分手八个月。

恋人分手真能做到一刀两断的凤毛麟角,相反,藕断丝连丝丝拽拽的却比比皆是。原因是男人在性上没出息,耐不住裤裆里的寂寞,或电话、或在路上去纠缠旧爱,希望旧缘重叙,哪怕是失去男人人格低声下气地哀求,也要让对方上床再给一次性上的施舍,以图卡巴裆一泻千里的痛快。在这一点上,送秋虽说靠酒精和尼古丁麻醉自己,不顾伤害身体放纵自己,但在与婵娟的关系上却真正做到了一刀两断——从未给婵娟打过一次电话,没在她上班的路上半道去截过一回。我除了佩服他的骨气和咬碎牙也要挺住外,也以为他与婵娟不会再有来往。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们哥儿仨喝酒的第二天,却因一次突发意外,让这冤家二人又有了重新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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