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后海
傅振川
第十九章
婵娟结婚那天我是先来到送秋家,从水池子里捞出鱼,在街门口坐上拐子王的面包车出发的。走之前虽瞧出送秋心里异常难受,但不知他那时已发烧,我是回来后才知道他发起高烧的。
我回来时他已撑不住躺在床上,脸烧得发红。我伸手在他脑门儿上试了试,感觉烫手;又在他身上摸了摸,也是滚烫、滚烫的。当时是三伏天里最热的时候,可他有时却感觉发冷,冷得不行,虽盖上棉被,身子还是冷得哆嗦成一团。冷劲儿过后,还是接茬儿烧,每次试表都在三十九度以上……
“怎么突然就烧起来了?是昨儿个锚鱼被老阳儿烤的、还是……”“还是”下面的话我没说,我想避开那个扎心的话题。
“能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那个骚逼臭娘儿们!我操她个血妈的……”亡命徒眼睛瞟着桌上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是前天婵娟托我送来的烟和酒。
我斜睖了亡命徒一眼,这倒不光是因为他挑明了话头儿,还因为考虑到送秋的感受——送秋对婵娟一直很在乎,前年刚结婚那会儿甚至反感别人在他面前代称婵娟“你媳妇”。不是他喜欢酸文假醋,非要让别人用尊称,而是觉得“媳妇”这种俗词不该用在婵娟身上;以后分手,也不愿意听到别人骂婵娟,主要是不愿意听到对婵娟使用侮辱性的脏词。有次小闹儿聊起婵娟劈腿用了个很淫秽的脏词,送秋当时脸就涨得通红,抬起眼直直地盯着小闹儿,几乎就要与他翻脸……
送秋从早起到下午没有吃过东西,我进厨房为他做热汤面,做好后端着碗进屋。他见了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接过碗眼睛盯着碗里的面条却没有吃,就这样低着头用眼睛盯着碗里的面条盯了好一会儿,才伤感地说:“我想我妈了……这两年我都快把我妈给忘了……现在特别、特别地想我妈……”男人心底有两个女人,一个是自己的妈、另一个就是挠心挠肝的人。婵娟与别人结婚了,感觉上离自己远去了,送秋此时难免有被抛弃的感觉、难免想起自己的妈。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我想起我小时候,每次发烧,我妈就给我做一碗热汤面,滴上几滴香油,卧上一个荷包蛋……到现在我都能看到碗里漂着油花、能闻到炝锅的那股葱花香味儿、能感受到荷包蛋蛋清裹着蛋黄的那股肉头儿劲儿……”
“操,别说了!趁热赶紧吃,吃完发出汗就好了。”我不想听到这些伤感的话,听了心里特他妈不好受,催促他赶紧趁热吃。
“我妈当时也是这样说的,‘趁热赶紧吃,吃完发出汗就好了’……”
送秋的话让我想起我们小时候,那时候的食物极度匮乏,吃粮要粮票,票分粗粮和细粮,细粮指的是白面,白面相比粗粮的棒子面要少很多。因此用白面做的热汤面不是经常能吃到,一般都是在发烧时当妈的才给做一碗,还要在碗里滴上几滴珍贵的香油、卧上一个平时很少能吃上的荷包蛋。
我们湖边长大的孩子,大多是穷苦人家的苦孩子,平日遇到发烧从来不去医院,都是躺在家里的炕上扛着、熬着。好在发烧也不是什么大病,扛上一两天自然也就好了。
送秋这次发烧也没去医院,可接下来的几天一直连续高烧,每次试表都接近四十度。而且,他的尿液开始一天天改变颜色,最初浓茶色,后来颜色渐渐加深,到最后竟然变成炒菜用的酱油的那种浓黑色;大便的颜色也不对,灰白、灰白的,就好像他吃过的食物原本就没有一点儿颜色。就这样溜溜连烧一礼拜,他的烧突然就退了,可脸上、白眼球上却出现鸡蛋黄的那种黄色,感觉用硬纸片都能从他的脸上刮下黄色的粉末来。烧退以后,虽然他感觉身上一下子好受了很多,可我和亡命徒却不放心,不知他脸上那种黄色是怎么回事儿,于是强说着拉他去了医院。瞧病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大夫,老大夫很有经验,只看了一眼就说:“黄疸性肝炎,已经发作出来了。回家慢慢养吧!”
回到家,送秋躺在床上两眼望着纸顶棚,既像对我和亡命徒说、又像在自言自语:“刚开始烧我就觉着不对劲儿,怎么好么当影儿的突然就烧起来了?怎么溜溜连烧一礼拜老是不退烧?虽然我没学过医,可我心里知道我比学医的人更清楚黄疸这种病是怎么得的!唉,其实有很多行当,即使你干了一辈子、即使你很卖力往里钻研,但事儿没赶在你头上你还是弄不明白,可碰巧赶上这事儿的人却能一下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不认识内科大夫,可我真的想告诉他们黄疸这种病究竟是怎么得的,至少应该是得这种病的原因之一……”
送秋开始在家养病,其实说养病不如说养心里的伤更确切。在这之前他虽说已与婵娟分开、知道她与那个老板在一起,也知道她因性格的原因不会离开那个老板,可心里还是存在幻想,幻想着她有一天能想明白、能与那人彻底断开、能回来重新与自己一起生活。现在,最后的幻想已破灭、精神支柱已倒塌,整个人的意志也就彻底垮了下来。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他极其痛苦,难受劲儿不亚于刚与婵娟分手的时候。但这时的痛苦与刚分手时不一样,他有时长时间坐在椅子上,失神的眼睛望着前方不知所在的一点,身子像木雕一样一动不动;有时两只眼球慢慢蒙住泪,泪水越积越多,然后泪珠涌出眼眶顺着脸颊静静地往下淌;有时神神叨叨念叨与婵娟刚认识时的一些事儿,并总结着这些事儿与今天的因果。
“唉,这都是命啊——当初就只看了一眼,就一眼,我现在就成了今天这副德行了……”
送秋说的“就一眼”,是指他看到婵娟的第一眼:“那天我在湖边锚鱼,也不知怎么的,我就转过身,转过身就看见她站在我面前,距我只有三四步远。当时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一下子就愣住了,心脏‘怦怦’狂跳,两只眼球热热地发涨,觉得眼前看到的东西都模糊了。可我还是能看出她见到我时的瞬间变化,也是一下子就愣住了,满脸涨得通红,红得就像一块大红布。当时她的表情极不自然,一侧嘴角很尴尬地向上翘着,向上翘着的嘴角发僵,看上去显得特别得生硬……”
婵娟当时嘴角上翘的特有表情留给送秋的印象很深,以至他与婵娟黏上后多次跟我说起过这个表情:“当时她的嘴角就那样很不自然地向上翘着,样子显得特别得难为情、特别得尴尬。以后的最初几次约会,我俩赶到碰面地点,刚一见面,她的嘴角也是那样向上翘着,表情显得特别得抹不开。最开始我以为是我俩刚刚认识,相互还不熟悉,她见到我不好意思造成的;后来才知道她是因为触了电,每次受到电击嘴角都会上翘——呵呵,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这个秃小子也会放电、也会把她电得心慌意乱!”
送秋在说这些的时候,我和亡命徒相互看一眼,谁都不接话,也不好接话,只能接着听他叨咕。
“第一次见她的那天她穿着一件豆绿色小褂,小褂的领子不是常见的那种立起来的尖领,而是软塌塌趴在两边锁骨下的圆领。小褂的胸脯上下位置有两条横向布条,布条之间缅出很多褶子,褶子鼓起来很高。呵呵,最初我不敢往褶子处看,怕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以为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以后的几次约会她也穿过这件小褂,可后来就不见她穿了。当时我想问又不好意思问:‘怎么不再穿了?你把它放哪儿了?是洗完晾干叠好与一摞衣服放在衣橱里、还是用衣架撑起来挂在衣橱里的横杆儿上?’唉,我现在很后悔,特别得后悔,当时没向她要那件小褂,如果当时从她手里要过来,我会好好珍藏、我会好好珍藏一辈子的!”
在那些日子里,送秋老是念叨最初遇到婵娟的感受:“那年她刚十八,人看上去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咱们小时候都见过自己的妈蒸馒头,妈把笼屉盖儿掀开,一屉的白馒头就向上蒸腾着一股热蒸汽。那时我每回见她,就想起我小时候我妈掀开笼屉盖儿,能觉出她的身上向上蒸腾着一股朝气……还有一些事儿,是我凑近了发现的,只有把她搂在怀里凑近看才能发现的:她的狐狸脸上有一层细密的绒毛——这也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人的脸上原来有一层细密的绒毛。上嘴唇上的绒毛比其它地方的稍稍粗一些、浓一些,就像咱们男人的胡子,当然没有男人的胡子那样重。上下嘴唇上有很多细小的纹络,有的纹络是横着的、有的纹络是竖着的——这也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人的嘴唇上原来有很多细小的纹络。我俩约会时多次玩过鼻尖儿对着鼻尖儿、眼睛盯着眼睛,看谁忍不住先去亲谁的游戏。每次我都忍不住想去亲她,心里老是憋憋躁躁恨不得立刻就把她的嘴唇裹进我嘴里。可我每次都强压着这个念头儿拼命地忍着、熬着,一秒一秒地坚持着,每次都能熬到她先忍不住动了情捧着我的脸来亲我,亲我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地哼哼:啊……啊……当然,我当时也是忍不住说一些陶醉的话:‘哦,我那小葱指哦、我那亲亲的小葱指哦、我那最亲最亲的小葱指哦……’你们哥儿俩知道我为什么管她叫小葱指吗?就因为她钓鱼用的是那根‘葱指拈’、还因为她的小手特别像春天小葱圆鼓鼓的嫩尖儿……”
我和亡命徒当时听了,都皱起眉头,觉得很是难为情,因为细节涉及个人隐私,而且是最私密的隐私——虽说把兄弟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可你在说这些让人脸红的话时你自己也应该感到难为情啊,可他却并不觉得!
我已隐隐觉出他的精神有些不对劲儿,开始担心他的精神真的出现状况,就劝他:“别老是陷在这里面,要不我们哥儿俩陪你喝点儿酒,聊点儿高兴的……”
他不接我的话,继续聊婵娟:“她给我印象最深、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那天晚上看到那个大肚子开车送她回家,当时我觉得非常突然、非常震惊,之前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出轨,一丁丁点点都没想到;二是听到她要与那个大肚子结婚,当时也是觉得非常突然、非常震惊,也是根本就没有想到。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图他的钱、只是傍着,结婚绝无可能——自己那么年轻、又长得那么美,怎么可能就嫁给一个又矬又丑的半大老头儿呢?!”
送秋老是神神叨叨念叨这些。有好几次,我和亡命徒都怀疑他的精神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是不是真的“神经”了?
——“就一眼,真的就一眼,真真的就一眼,我现在就成了今天这副德行了。不过我不后悔,我愿意她用刀捅我,而且在她捅的时候,我还会把胸脯猛地往前一挺,让她的刀子捅得更深一些。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如果事情能重新来一遍,我还是会选择去追她,即便知道她以后会用刀捅我,我也还是会选择去追她,因为被她用刀捅的感觉真的是太他妈的爽了……”
——“唉,至今我还记得她当时的嘴角上翘,表情特尴尬、特难为情,一侧的嘴角就那样僵硬地向上翘着。哦,对了,还有就是她的嘴唇很红,红得就像抹了口红一样的红,尤其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嘴唇冻得就显得格外的红……”
——“呵呵,老话儿说,‘享多大的福、就得受多大的罪’。不能光是享受与她黏在一起的好日子,也得忍受与她分开的难熬日子,要不然‘递私情’就递的不完整,什么事儿都得完整。我现在就是在享受这种完整……”
他有时说着说着,突然就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叫着婵娟的名字哽噎:“婵娟啊婵娟……我都做好了你回来与你重新一起生活的准备……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嘱咐我自己……假如你真的回来……我就绝不提你出轨的事儿、不提那个大肚子……哪怕是一句都不提……不提是怕你尴尬、怕影响咱俩之间的感情……可你怎么就跟别人结婚了呢?怎么就把自己的终身随随便便托付给那样一个人呢……”
在那些日子里送秋总是神神叨叨。我和亡命徒怕他真的“神经”了,有好几次连说带劝强拉着他到湖边去钓鱼,想让他换个环境散散心。可他在钓鱼的时候依然心不在焉,不但动作发僵发硬,而且常常走神,有几次在收拾家伙后竟然把盛着鱼的鱼护忘在了岸边。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持续了大半年,他才一点点缓过劲儿来……
婵娟结婚后大约有半年的时间没有回来找过送秋,可半年过后还是没能忍住又找了回来,用她对送秋的话说:“我也想忍着不再找你,可无论怎么忍都忍不住,心思老是被后海牵着、被后海这间小平房牵着……”
送秋再次见到婵娟的感觉已与以前不同,以前虽说也是分开、也知道她与那个大肚子在一起,但那时她还没结婚,可现在的她却已是名花有主、明白无误已是人家的人了。送秋这时再次见到婵娟感觉两人之间已有了很遥远的距离,可在感情上又觉得离她很近,即使是在她结婚以后也仍然忍不住去想她、仍然爱着她——这种感觉是很怪的。
婵娟劝说送秋的话与以前不同,主要是说结婚证不过就是一张纸,没必要把“纸”看得那么重,相比两人之间那份砸断骨头连着筋的感情,那张纸真的没有那么重要。还举亡命徒和艳丽的例子开导送秋:“人家艳丽也跟别人结婚了,可却接长补短来找三爷。三爷从来没往外轰过,而且每次都把门帘窗帘拉上……”
最开始,婵娟每次来,送秋还像以前那样要么躲到我家里、要么围着后海遛湖圈儿,总之就是躲避。后来见婵娟来的频繁,而且很执着,有天就硬着心肠对她说出了绝情的话:“我说老实话,原本我心里就不好受,你这一来,等于在我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说真格的,如果你不忍心折磨我、不忍心把我的心摁在炉灰渣上反复揉搓,你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我说的是真心话,求求你以后真的不要再来找我了……”
婵娟当时听完这话是哭着离开送秋的。这以后,她再遇到想念送秋想得忍受不了时,就不再直接找他,而是间接地到我家来找我,抹着眼泪向我诉说对送秋的思念。我呢,也只能是提供两只耳朵,仅仅起到供她说出来心里痛快,达到缓解内心痛苦的作用。
婵娟到我家找我有时来得频繁,相隔只有一两天;有时时间拉得远,相隔一两个星期。其中有几件事给我印象很深,一是有次聊天话儿赶话儿赶上合适的问话机会,我问她:“当初怎么就那么草率做出嫁给那个人的决定呢?”
婵娟回答时情绪低沉,眼神茫然地说:“我们女的不像你们男的,被宠时容易晕头,把握不住自己……当时我觉着秋儿这一头儿没戏了,就不想失去另一头儿,弄得两头儿都失去……还觉着这辈子都不可能跟秋儿分开,无论是心思还是身子都不可能分开,等他以后想开了,我俩也能像三爷和艳丽那样在一起,可没想到他把那张‘纸’看得那样重。其实,我只是名义上嫁给了那个王八蛋,心思还都在秋儿身上……”婵娟在说她晕头时没提那辆宝马、没提那处大宅门,更没提金钱和权势在她当初做决定时所起的作用,可我清楚这些东西起了多大作用。我虽然心里清楚,但嘴上却没说破,因为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二是她多次托我劝送秋开一家生产鱼饵的工厂,说她一年来在公司账上偷偷弄了很多钱,足够开一家鱼饵厂。从她的话里我能感受到这其中包含对送秋很深的感情,但也有很大的内疚成分:“以前老听人说‘好人’、‘坏人’这俩词,但我从来没深想过什么是好人、坏人。可自从接触了那么多人以后,尤其是接触了高层特阴险特坏的人以后,才让我真正懂得什么是心地好的好人、什么是天生就好的好人。对于好人不应该去欺骗、更不应该去欺负,一想到是我把他害得这样惨、坑得这样可怜,我心里就特别、特别得难受!真的后悔当初没有坚决不让那个缺德鬼解我裤腰带,如果当初坚决不让他解,秋儿今天就绝不会是这个样子……”婵娟在说这番话时两眼含满了泪,透过蒙住眼球的厚厚泪水望着我,表情极其得痛苦、极其得难受。看着她因内疚异常难受的样子,才让我想起类似的内疚我也有过,我也曾对我的初恋女友有过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当初女友与那个糟老头子的事被传得全村人都知道。设身处地地想,一个柔弱的女孩儿,远离父母远离温暖的家,先是被一个糟老头子欺负,后又置身众多的吐沫星子、承受着各种惊异眼神和手指的戳戳点点,内心应该感到极其地孤立无援。在这个时候,她最渴望得到的、也是唯一能够依靠的,应该是一头扎进我的怀抱里,躲藏在我的臂膀下,得到我的安慰和保护。可我当时却是疯狂地朝着她吼、暴跳如雷地朝着她叫,之后更是无情地、绝情地愤愤离她远去……实事求是地讲,我当时并没觉得我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理所应当,甚至过了很多年以后,我也没有感到自责和内疚。真正让我感到良心不安是在我心理成熟以后,体会到她当时是多么的孤立无援、多么的想得到我的安慰和保护,而我作为她的男朋友,当时那样对待她确实不够男人、不够爷们儿!明白了这一点后,每当我回想起我当时粗暴地对待她的样子、回想起她当时可怜巴巴的眼神,我都会感到我的脸热辣辣地发涨发烫,火烧火燎地臊得慌,甚至真的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地上若是有个地缝儿我都能把脑瓜子扎进去的无地自容……
愧疚这事儿分对谁,若是对恨之入骨的仇人,图的就是酣畅淋漓的痛快,根本谈不上什么内疚;可要是对待自己深深爱着的女人,一旦做出过分伤害对方的事,内疚就来得分外强烈,那种猫爪挠心受折磨的劲儿甚至超过失恋的难受……
彼时,望着婵娟因内疚异常难受的样子,我才感同身受意识到她的痛苦原来比送秋更多了一层:不但要忍受分离的痛,还要忍受良心被谴责的折磨……
婵娟给我另一件印象很深的事是她知道姚姐给送秋介绍了一个对象,打翻了醋坛子,怒气冲冲到我家来找我,发泄她的不满。
那天她来得很突然,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一进院就亮开她那特有的嗓音很不高兴地喊我名字:“大伟,周大伟在家吗?”
我推开屋门迎了出去,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拿她打镲:“哎呦,今儿刮的什么风啊?怎么花蝴蝶似的把你给刮来了?!”
婵娟一头黄黄的自来卷发蓬松地披在肩上,脸还是那张妩媚的狐狸脸,小嘴还是那样的红。她上身穿一件高档女士西装,高雅中透出一股绝色美女吸引男人的特有魅力;下身一条西式短裙,两条曲线很美的腿裹着肉色丝袜,脚上是一双精致的黑色高跟鞋。
她沉着脸走进屋,一双狐狸眼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问:“他最近是不是搞了一个对象?”
我一愣,心里纳闷:她是怎么知道的……
姚姐早在婵娟刚结婚时就想给送秋介绍对象,可那时的送秋正在经受一场煎熬,脸上、身上瘦得脱了形,精神上萎靡消沉,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正在生一场大病。等到他半年以后慢慢缓过来,姚姐这才又张罗起介绍对象这码事儿。
姚姐在国棉三厂库房负责发放材料,平日多与挡车女工打交道,与一些年轻女工关系很好,因此就在这些年轻女工里精挑细选,想为送秋介绍一位既能让他称心满意、又不能像婵娟那样过分爱钱财的女孩儿。
姚姐有了满意人选后就对送秋说了。送秋开始根本没心思,死活不愿意见面;后来见姚姐反复劝说,不想驳人家面子、冷落人家一片好心,就硬着头皮答应了。
姚姐知道送秋本不想见面,怕约在外面到时他找借口不去赴约,就商定好时间直接把姑娘领到送秋家里。见面时只为两人相识做了简单介绍,然后走出屋回家,让他们自己慢慢聊。
女孩儿长相很标致,是那种标准的标致,身高中等偏上,不胖不瘦。接触后能够觉出人很好,是个脾气温和、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姑娘。用姚姐的话说,“要找咱就找与婵娟差不多的。别的我不敢保证,但肯定是正经人家的规矩女孩儿;等跟你黏上后绝不会想三想四,肯定会跟你踏踏实实过日子”。
女孩儿见了送秋一下子动了心,主要是相中他一米八六的身高、相中他那张吸引女孩子的脸,再就是见他待人热情,说话得体,处事稳重。初次见面后,女孩儿工休日羞羞答答又来,慢慢熟悉以后,来了就动手干活,帮送秋收拾屋子、洗衣做饭,干这干那,主要是想赢得送秋的好感。送秋对女孩儿很热情,始终礼貌相待,可对人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又不想耽误人家,就对姚姐委婉说出自己的意思:“不是因为人家姑娘不好,而是因为我走不出来,实在没心思再搞对象!”姚姐传过话女孩儿不再来,两人之间只是一个很短的小插曲,不知怎么就被婵娟知道了……
“到底搞没搞?你跟我说实话!”婵娟的狐狸眼直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又问。
我心里有些不爽——只许你婚内劈腿,不许别人正经搞对象?再者说,你已结婚,现在跟你还有关系吗?还有一毛钱的关系吗?见她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样子,我知道她心里犯了酸,但不想告诉她实情,相反,倒想添油加醋,也让她尝尝心底最爱的人有了新欢的滋味儿。于是说:“是啊,是新搞了一个对象。怎么啦?”
“怎么也不怎么,我就是想知道那位新人长什么样,是不是比我还漂亮?”
“实话实说,没你长的漂亮,但身条和脸蛋儿却是超级‘逗人儿’,让任何一个小伙儿见了眼珠子都能‘呼呼’喷出半尺长的火苗子!”
婵娟低下头,样子非常难受,山西老陈醋果然酸得可以!
过了一会儿,她平复下情绪没话找话,假意关心起我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答:“还能怎么样?写写稿、钓钓鱼,光棍儿‘一条胎’瞎混呗!”
“他呢?他过得怎么样?”这才是她真正想问的人。提到能让她动心的人,婵娟的脸上有了变化,变得明显难受起来。
“他也一样,钓钓鱼,为女朋友做做鱼——除了鱼他也没有别的能拍女朋友的马屁,只能是变着花样为女朋友做鱼。除了烹炒煎炸,包包鳜鱼肉馅饺子,再就是支上饼铛为女朋友做锅贴。哦,对了,女朋友还手把手教他做褡裢火烧。呵呵,那女孩儿很会递私情,教他做的时候小手老是有意无意去碰秋儿的手。那双小手可真地道,肉乎乎的又白又嫩。有次我家大爷没忍住,一把就将那小手握在了手心里,攥在手里揉搓。我当时见了就在一旁打镲,‘嘿嘿嘿,这儿还有个电灯泡呐,注意点儿影响,别当着人的面就拉拉扯扯的’!他那女朋友听了为他打抱不平,挤兑我:‘二爷能不能少说两句,留着吐沫过会儿吃褡裢火烧’?!”——其实,送秋根本没给新搞的对象包过鳜鱼肉馅饺子,新搞的对象也没教他做过褡裢火烧。但我一个写小说的会编故事,而且我相信经过我的渲染,一定能让她想起送秋曾为她包鳜鱼肉馅饺子,吃饺子的时候还要把她搂在怀里,但蘸醋却不是在碗底蘸,而是在心口窝里一剜一剜地“蘸”!
婵娟听了我绘声绘色的讲述,胸脯起伏着,喘息加重,眼泪在眼圈儿里含着,就要掉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眨动着带着泪珠的睫毛说:“我走了……你跟我来一下……我给他带了点儿东西……”说完就往屋门外走,让我跟着她到街门外停着的汽车里拿东西。
街门外停着的还是那辆红色宝马,车身还是那样的红,红得都让我为送秋有些心疼!东西放在后备箱里,是两个外观制作得很精美、很高档的渔具包,包上印的都是英文。凭着我对渔具的熟悉,知道一长一短两个包里分别装有手竿、海竿和渔轮等东西。除了渔具,还有放在塑料袋里的烟和酒,也都是外国货。酒的包装纸盒上印着一只类似瓢被压扁形状的酒瓶,酒瓶下部的肚子圆圆扁扁的,扁圆的肚子上有两个大大的字母,一看就知道是国外大名鼎鼎的XO。
“哎呦,都是洋货,还都是很贵的西洋货,这得花不少银子吧?!”我吃凉不管酸,打着镲问。
“是前些日子去欧洲旅游时候买的……”婵娟心不在焉地答。
我把东西从车的后备箱里拎出来,放到便道上,目送她。婵娟打开车门上车,坐在驾驶位置电动摇下车窗玻璃,车向前缓缓启动时她才突然哭着冲我大喊:“告诉我那冤家,他这辈子都是我的、我也是他的,任何人都甭想从中插一杠子!”
我听了着实一愣,呆呆地望着车尾慢慢远去直至消失,这才回过神来,开始责备自己:我是不是有些过分?是不是有些残忍?我心里感到歉疚,疙疙瘩瘩的不舒服,但说出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也只能这样。我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向送秋家走去。
见了送秋,我把刚才的经过说了。送秋听后苦笑笑:“要不老话儿就说,‘钓鱼不钓东南风,娶妻莫娶活人妻’——我让姚姐回绝了那姑娘,就是怕对人家不公平,表面上是跟我搞对象,可实际上我心里却装着别人。”
我叹了口气:“还真是这样,有些两口子表面看上去很和谐,其实一方或双方内心却有别样故事,只是人家不说,咱们作为外人不知道罢了。”
送秋说:“事后想想,觉得挺对不住那姑娘,人家并没做错什么,错只错在我心里另有别人。按说,姑娘长得很标致,眼睛、鼻子、嘴,不管是单独看、还是组合起来看,都挺好看的,可我就是喜欢不起来。这倒不光是因为婵娟,还因为男人看女人与女人看女人眼光不同——很早我就发现,男女长得是不是‘逗人儿’,男人不能评价男人、女人也不能评价女人,只有男女相互评价才准确。有的女人在女人眼里觉得很漂亮,可男人看了却无感,内心怎么也激动不起来;可有的女人长得明明有缺陷,或者眼睛向上斜吊着、或者水蛇腰,可男人见了却能在心里掀起巨浪,有一种舍身想往上扑的冲动。那姑娘就是因为长得太中规中矩了,所以才让男人激动不起来。婵娟虽然长得也标致,可标致里却有一股‘逗人儿’的劲儿,身上哪儿哪儿都有一股狐狸的妩媚劲儿!”
我说:“是,关键还是那句老话儿,就看长得是不是‘逗人儿’——长得好看并不一定‘逗人儿’,但能‘逗人儿’的却一定能让男人心慌意乱、能让男人奋不顾身往上扑!”
“对,递私情就看第一眼、就看第一眼能不能勾走你的魂儿,从此让你吃不下睡不着,心里老是惦记着。现在回想那姑娘对我真的挺好,而且我相信她会一直对我好下去。可事儿怪就怪在这儿——一个对我非常得好,可我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另一个狠狠地伤害过我,可我却怎么也割舍不下。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我明明知道男人不该只贪图美色、也该注重人品,可我却还是贪恋婵娟的美色?说了归齐,还是因为男人本性贪恋的就是美色。可女人却不是这样,不像男人那样只重‘色’,哪怕最初对追求自己的男人毫无感觉、哪怕这个男人的年龄大出很多、哪怕这个男人个子再矮长得再丑肚子再大,只要这个男人花费心思一直对她好下去,最后也能让她从反感转变到不反感、从不反感转变到生出好感、再从好感转变成感情。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所谓的感情最终还能支持她们走进婚姻。没玩过鱼的人不知道野生鱼长得有多美,只有玩过鱼的人才能从心底由衷赞叹:大自然造出的野鱼实在是太美啦,怎么就能造出这么完美无缺的尤物。婵娟离开我的那天晚上,你对我说过女人的弱点,说是老天造女人时的先天设计缺陷。当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老天造出的鱼、身形完美无缺美到极致的鱼,根本就不相信你说的话,可现在我却是心服口服地信服了、彻彻底底地信服了!我现在很后悔,后悔那天早晨她找回来没有原谅她;如果那时原谅她,现在的结局就不是今天这样……唉,我把后海长得最美的一条鱼给弄丢了、把后海最美的湖花给弄丢了,这辈子再也找不回来了,永远、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见送秋又难受起来,我劝:“事情都过去了,过去就是过去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还是想开些吧!”
他点点头:“是过去了,回不到从前了,可我还是愿意活在从前的记忆里。刚认识婵娟那会儿,她还从来没接触过男人,还非常得纯洁,纯洁得就像一汪清澈的清水。后来她结了婚返回头来找我,有次为了劝我拿她爸举例子,说她爸的‘停薪留职’已让杂碎托人改成‘在职’,不但每月能领空饷还能领全额奖金。劝我也别死拧筋、别死要面子,还是应该利用杂碎这层关系发财暴富;还说她以前也不懂,后来才明白,底层要想改变命运就得利用他们丫当官儿的……当时听了她的话,让我立即想起花缠宋当初劝她离开我时说过的话,‘丫头家刚递私情都没经验,掂不出自己的金贵身价,非得等递私情递出经验才能知道自己是块金镶玉、是块男人都想得到的无价宝’。这时我才意识到她这两年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由当初那么纯洁的一个姑娘变成了现在的世俗女人。由此也让我想到女孩儿什么时候才最可爱——就是在她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价、还不懂得利用自己的美貌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的时候才最可爱!”
“是,什么东西都有一个从纯净到被污染的过程,就像买东西,刚买回来都是崭新的,可慢慢就会变旧,到最后旧成与刚买回来时完全两样。”
“我体会,男女这事儿也是越往前越美好——上床久了没有第一宿美好、咬过八百回嘴儿没有初次咬嘴儿美好、窗户纸捅破没有相互小心试探美好。光着身子摞一块儿当然是爬到了递私情的山顶上,可也正是因为爬到了山顶上,接下来也必然是开始下山往下出溜。再美好的事儿也怕美过头儿,不管什么事儿还是欠缺一点儿才好。时间真的是一把杀猪刀,只要肉儿挨肉儿的时间一长,就会失去新鲜感,再激烈的激情也会慢慢变淡。更何况性这东西很复杂,里面总掺杂着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说得有道理,美的东西都是纯真的、本初的……”
“婵娟刚出事那会儿,我为了自己宽慰自己,常这样想:我和婵娟最火热的激情已过去、热度已经降下来。假如她没出轨,我俩仍像以前那样在一起,虽然也有‘小别赛新婚’的短暂激情,可这激情还会再次消失、热度还会再次降温,两人又会像之前那样平淡地在一起。以后我又悟出:激情其实只占全部生活的很小一部分,绝大部分的生活都是平淡的,平淡才是生活的常态。许多人以为恋人一旦分手,一段恋情也就结束了。可我体会不是这样,分手以后的痛苦也是恋情的一部分,是这段恋情不能分割的一个完整部分,而且相比分手前爱得更深,也更惨痛。虽然我看明白了这一切,可我还是无法自拔、还是深陷在这里面,老是爱回忆刚与她递私情的那段日子、爱回忆俩人甜甜蜜蜜黏在一起的时候……唉,只可惜,事物运行的规律都是向前发展、永远都不会停留在某一个时段,一旦过去就真的过去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送秋自与婵娟分手后,两年多来一直受煎熬。现在,那位新结识的姑娘不再来,虽说与她还没建立起感情,可姑娘走后留出的空白又勾起他的伤感。所以,在那些日子里他的心情就很差,似乎又回到了刚与婵娟分手时的痛苦里。我知道他每次难受起来需要很长时间恢复,怕他在这期间出问题,就劝他:“找点儿自己喜欢的事儿干吧,强迫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别老是陷在这里面!”
送秋说:“以前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换上游泳裤衩潜到水底,与鱼待在一起,心情很快就能好起来。自从婵娟出事后,我已经两年多没下过水,也不知这招儿现在还管用不管用?”
我听了使劲儿撺掇他:“试试吧,以前管用的招儿现在肯定也管用!”
送秋在我不断催促下开始找游泳裤衩和脚蹼,然后整理竹竿上捆绑的呼吸管,说:“等晚上吧,天儿黑以后没人下水,手电筒光线下看鱼效果更好!”
到了晚上,我们哥儿俩到湖边小铺买来五节一号电池,装入电筒,把安全套套在电筒上,在安全套的尾部打了个结。
我说:“这两年我在稿纸上耗精力,身子越耗越弱,不然我会陪你一起下水。”
送秋连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
送秋在家里换上游泳裤衩。我拿着手电、脚蹼和捆绑呼吸管的竹竿陪他走出街门,穿过柏油路,来到湖边,看着他顺着岸边下水。我靠在湖栏杆旁的桩子上,点着烟抽着烟,等待他回来……
事后听送秋说,他下水以后,嘴里咬着呼吸管潜到湖心深水区,开始观赏眼前大大小小不同种类的鱼。周身布满蟒蛇样花斑的黑鱼还是那样慵懒,隐藏在草丛中懒懒地一动不动;鳜鱼捕捉小鱼时依然是先将色彩艳丽的鱼身侧弯呈弓形,内弯的一侧缓缓接近小鱼鱼群。在手电光柱的照射下,一米多长的红毛大鲤鱼色彩显得格外分明,全身水光油滑,片片鱼鳞清晰醒目。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可在时间上相距上一次观察已过去两年多。送秋想到这两年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内心就有一种青春已逝、大好年华已不再的伤感,再加上看到红毛大鲤鱼,由鲤鱼想到婵娟与那个大肚子结婚已一年,心里就更是不好受。此时此刻的他,穿戴着脚蹼潜在湖底,与外面的世界隔着三米多深的厚重湖水,感觉上已与这个世上的人和事完全隔绝。婵娟不在身边、我和亡命徒也不在身边,内心就感到孤独和空虚,是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孤独和空虚。心底的悲凉升上来,泪水也就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半拃长的船钉儿、火镰片等小杂鱼纷纷簇拥上来,围着他的两个眼眶在啄食,吸吮着泪水里的盐分。眼前的小杂鱼上下翻舞,就如同脑袋在遭受重击下的眼冒金星。送秋想起记忆中最深的一次眼冒金星是在那天晚上看到那个大肚子开车送婵娟回家时发生的,一想到婵娟离开他的那个晚上,送秋的心里就感到更加的凄凉和难受。难受得实在忍受不了,就想迅速逃离这水下的世界。于是双脚向下用力猛蹬湖底,让身子在水中垂直蹿升,想尽快逃离这与世隔绝的湖底、尽快游到家门口的岸边、尽快见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