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心意已决,况且录取通知书和I-20都已抵达北京,万事俱备,只等申请护照和签证。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纵是龙潭虎穴,我也要跳。六月下旬,我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再次回到北京。那时的北京表面上已恢复了平静,却静得让人窒息。马路上行人稀少,商店失去了往日的喧哗. 整座城市,仿佛一具巨大的身躯,在劫后余生里艰难喘息。喜欢侃大山的北京人,也噤若寒蝉——沉默得让人心慌。那是一种压抑的、令人不安的沉默,也许他们正用这种沉默来表达悲哀、愤怒和无力的反抗。
对在北京办理护照的困难早有耳闻,于是返京第二天,我就去了北京市公安局领取护照申领表,并咨询了详细流程。果然,规定森冷如铁。尽管有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无需经济担保,但北京市公安局仍有明确规定:第一,在校学生不得申请办理护照,必须先办理退学手续;第二,申请护照时,须有院校出具的“没有参加动乱”证明。
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北京各高校(包括北医)大多对学生抱有同情之心,并尽力保护。我立即回到学校,手写声明,陈述自己没有参加游行,没有参加动乱,并坚决支持四项基本原则等。辗转盖章,在科研组、学院、研究生院和党委宣传部之间奔波,一日之内盖齐四枚红印。就这样完成了公安局所要求的所有证明材料。
然而,新的难题接踵而至。北医及各高校有明文规定,只有“台属”和“侨属”,即与台胞或侨胞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或旁系血亲,在校学生才被允许退学出国留学。可我们家没有任何亲戚在海外或台湾,哪里去弄这么一个证明?我心中顿时一凉,如同被浇下一桶冰水。眼前的希望,瞬间化作泡影,此前的一切努力似乎又重新归零。
正当我几近绝望时,忽然想起一线微光——1988 年,我们家曾接待过一家台湾同胞。当时蒋经国政府开放两岸探亲,孩子她妈的远房表舅1949年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去了台湾,恢复交流后第一次回湖南探亲,途径上海。我们负责在上海接待,还让他们在我们家住了一晚。按上海市政府要求,我们去街道办登记了台胞来访信息。我当晚就坐火车赶回上海,心想或许可以以此为由开出证明。到了街道办,果然所需信息还在。从无到有开“台属”证明难如登天,但锦上添花地将“表”字去掉,就相对容易多了。就是这条关键信息,为我们最终开出合规的“台属”证明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换来一纸沉甸甸的“台属”证明。
有了“台属”证明后,我随即回北京办理了退学手续。大约在7月中旬,我向北京市公安局递交了办理护照的申请表。按常规,从递交申请到拿到护照一般需要一到两个月。由于那场风波,大量五月和六月递交的申请积压未处理。我对能否在八月及时拿到护照完全没有信心,甚至已经写信给美国学校,申请推迟二三个月报到。
岂料天意忽然眷顾——政府为昭示改革开放不停步,加快审批因私出国护照成为其中一项重要措施。七月下旬,大量公安干警被抽调到出入境管理处,加速处理所有积压的护照申请。就在这个极其短暂的窗口期,八月十号左右,我终于拿到了平生第一本护照。那一刻,我的手指颤抖,感慨万分——这本薄薄的证件,竟是我两年不懈努力的结果!直到今天,我还珍藏着这本签发于1989年8月2日的护照。据说没过多久,国家便全面收紧了护照审批,从严把控出国留学,甚至还要交一笔不菲的“培养费”。
八月中旬的某一天,具体日期已不记得。我一大早骑着自行车来到秀水街的美国大使馆。那天申请签证的人很多,其实几乎每天都人满为患。我忐忑不安地排在队伍里,紧张得心跳加速。我没有托福和GRE成绩,最怕在外面检查材料的中国工作人员不让我进去。
幸运的是,武警和中国工作人员看我手持护照、入学通知书和全奖的I-20表格,客气地让我进了大门。美国大使馆的签证官是一位中年金发白人男子,他叫我上前。我一上去就用早已操练得滚瓜烂熟的英文自我介绍,结果他却用带着口音但非常流利的中文发问,使我大吃一惊。他低头翻看了我递交的签证申请表和其他材料,然后从窗口里探出头来,悄悄地问我:“陈振福那个时候(指六四期间)在美国吗?”我回答:“是的,我哥陈振福,他已经按时回到了中国。”他听完,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向我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我哥在六四期间正好随轻工业部在美国参加会议,为了证明他已按时回国,我特意让外甥女专程将我哥的护照送到北京,以备查看,但最终签证官相信了我的陈述,并未要求出示。
签证官告诉我两三天后可以来取签证。我的F1签证是8月21日签发的。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美国大使馆对北京学生都非常同情,只要是全额奖学金,几乎百分之百都会给予签证。
拿到签证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又骑车赶到北京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申请办理出境卡。这是六四后特别追加的一道手续。如果名字在通缉名单上,或被发现与六四清查有关,护照会被立即扣押,以防潜逃国外。年轻的女警官从柜台下搬出一大堆文件,对照着我护照上的姓名、照片,一张一张地仔细翻看核对。最后,她拿出一张卡片,填写上我的名字,盖上“北京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的公章,钉到我的护照上。
当天下午,我又赶到中国银行去兑换外汇。当时凭美国大使馆的入境签证,只能兑换40美元。我握着那薄薄的几张美元,忍不住苦笑:这点钱,怕是连美国机场的一程出租车都不够。然而工作人员还郑重地在我的护照上盖下“外汇已换”大印,仿佛这是一笔巨款。
更大的难题是机票。六四之后,人们恐慌性地拼命寻找一切机会离开中国,国际航班一票难求。我托遍北京、上海的人脉,甚至愿出高价,却仍买不到8月30日的机票。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于同学的父亲——一位上海赫赫有名的三甲医院外科主任。靠着他的关系,我才终于拿到 8 月 30 日飞往美国的机票。
那时上海只有一个机场——虹桥机场,它是上海人出去看世界的出发站。能在虹桥机场坐国际航班出国的人,是令人羡慕的。在机场送别时,人们基本不会痛哭流涕,这与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时的情景完全不同。
就这样,我怀揣着四十美金,提着两个装满衣物、被褥、锅碗瓢盆、书籍文具的大箱子,准备安检出关。可由于超重,还是被拦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打开箱子,扔掉了切菜刀和切菜板等稍重的物件。就在这尴尬与无奈之中,我的“洋插队”生涯拉开序幕。
1989年8月30日,一架国航的波音707,缓缓滑离虹桥机场。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飞机昂首冲入云霄。我透过舷窗,望见脚下的上海渐渐缩小、远去,直至消失在厚厚的云海下。我的眼眶湿润,却拼命忍住泪水。是喜是悲,是渴望还是迷惘,我已说不清。就这样,我人生第一次乘坐的这架707,带我离开生我养我的年迈父母,离开我年仅两岁的可爱女儿,离开了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故土。亲人啊,故乡啊,祖国啊,我们何时才能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