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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留学之梦,惊心动魄 (1)

(2025-09-08 20:11:20) 下一个

第三章:留学之梦,我人生的第三个转折点

(三)留学之梦,惊心动魄 (1)

1987年9月1日,在家人的支持下,我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也带着对刚出生仅两个月女儿的深深不舍,踏上了前往北京医科大学的求学之路。那一年,我三十出头,在整个研究生院,乃至整个北医,我应该是年纪最大的学生。或许也是唯一来自上海的考生。彼时,受文革上山下乡后遗症的影响,上海人普遍不愿再到外地去,学生也不愿报考外省市的学校。北大、清华、人大在上海都招不到考生,我算是打破了记录。

然而,第一学年,我很快就意识到年龄的残酷。无论我如何努力,基础课成绩总是中不溜秋,良多优少。我这才意识到,风光不再,我的时代已经过去。

很快,1988年到了,一股英语热、托福热、出国热的旋风席卷了整个校园。研究生们、本科生们的话题不再是学业或课题进展,而是美国大学排名、申请手续、TOEFL/GRE考试秘籍,以及如何写出一封完美的个人陈述。宿舍里的打字机声此起彼伏,大家都在忙着填写申请表格,起草申请信和推荐信。为了报名托福,学生们通宵达旦排队,人头攒动。我们宿舍楼里有个同学,为了备考,闭关一个月,颇有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有的人托福考了600分,还不好意思和别人说,一心只想再考更高的分数。

北医的导师们对我非常关心,劝我不必受出国热潮影响,安心完成学业。毕业后若愿意留校,下一批公派留学就有可能轮到我;若想回上海,他们会帮我联系上海第一医学院药学院的工作。1987年那次昙花一现的留学机会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我总觉得没有经济担保,要实现留学之梦,比登蜀道还难,难于上青天。

大家都说八十年代是祖国历史上最好的年代,也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为开放的年代之一。然而,好景不长,1989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席卷而来。

那年我已经34岁,上有父母双亲,下有才两岁的女儿,早已没了学生时代的冲动。我没有积极参与,或许只能算是个“逍遥派”。平日里,我在实验室做实验,周末偶尔骑着自行车去广场逛逛。学生们的口号,似乎又唤起了我心中沉寂已久的热情——与其说是激情,不如说是同情。当时,同情学生的远不止我一个,全体北京市民都感同身受。

5月17日,我见到了有生以来最壮观的场景。学生绝食进入第五天,运送学生的救护车日夜不停。只要听到警笛声,人们都会自发地闪到道路两旁,为那些因绝食而晕倒的学生让出一条生命通道。刺耳的警笛声刺痛了北京各界民众的心,终于爆发了全民大游行。据统计,当天上街声援学生的民众超过120万。“救救孩子!救救国家!”一声声沉重的呼唤,从万万千千人的心底发出。这一天,注定会载入中国史册。从那时起,“六四”不再只是一场学生运动,而是一场全民运动。就连《人民日报》也在5月18日头版刊登了《首都各界百余万人游行声援绝食请愿的大学生》的新闻,以极大的篇幅详细报道了北京各行各业的游行诉求。

市民们对学生的支持也令人动容。我看到很多人给学生捐款捐物,广场上数千数万名学生的日常消耗,都来自市民们的捐助。北医有一位靠卖冰棍为生的孤寡老太太,我看到她颤颤巍巍地说:“我也没什么能帮助学生的,就把这箱冰棍带给他们吧。”在那段政治热情高涨、警察几乎失去功能的日子里,北京的刑事案件大幅下降。据《人民日报》的系列报道,据说小偷为了支持学生,都罢偷了。

然而风云突变,政治斗争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5月19日凌晨,赵紫阳在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温家宝陪同下前往天安门广场,通过扩音器呼吁学生结束绝食,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与此同时,学生领袖之间的权力追逐加剧了运动内部的分裂,抗议活动变得愈发混乱。大量外地群众的涌入,也使得天安门广场的环境日益恶化,就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各方都不妥协,这场运动将是无解的死局。历史证明,所有学生运动最终都会被政治势力利用,历来都没有好的结局。

我忘了是哪一天,哪一刻,那种不惜一切代价离开这里的念头再次萌生。我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离开这个多灾多难的祖国。好在1987年我放弃留学时,给那所学校的导师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委婉地说明了因已被北医录取而无法前往,并表示毕业后会再来报到,给自己留了后路。我花了一个月的工资,给同学打了国际长途,询问是否还有机会以推迟入学的方式再次申请。

(以下略去千余字)

6月6日(或7日),校园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谣言四起,说戒严部队马上就要进入各大专院校,如果激进的学生和部队发生冲突,我们的生命安全将得不到保障。那一刻,我感到恐惧,下定决心开启我的“逃难”历程。

我带上一些全国粮票和现金,双肩包里塞满干粮。临行前,我告诉马老师我要回上海,请她帮我代收国外来的快件。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北京地铁恢复运行的第一天。我背着包,骑上一辆不知被谁遗弃的自行车,来到离北医最近的积水潭地铁站。一路上,戒严部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经过几轮检查,我终于到了地铁站。

车站里人山人海,凭着年轻体力好,我拼尽全力才挤进一辆开往北京站的地铁。从积水潭到北京站,途中的每一个地铁站都有人拼命往里挤,似乎都把我乘坐的这辆地铁当成了唯一的逃生通道。我前胸后背都被挤得动弹不得,车厢里空气稀薄,几乎喘不过气。我的嘴唇开始发紫,脸色发青,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死神离我如此之近。

就这样,我昏昏沉沉地被人推到了北京站,顿时感到新鲜空气如此珍贵。北京站的工作人员看到我们是学生,敞开大门说:“学生赶快逃吧!”我问去上海的列车在哪个站台,他大致指了一个方向。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只见火车里早已挤满了人。我透过一个学生打开的窗户,从窗口爬了进去。等了大概两三个小时,火车终于“哐当哐当”动了起来,全车厢爆发出一片欢呼。火车一路往南开,窗外不时能看到满载着坦克和装甲车的军列,呼啸着驶向北京。

火车开开停停,在苏州停了下来。列车员说,上海交通已瘫痪,无法继续前行。我们只得在苏州下车。由于离上海很近,我决定慢慢走回家。一路上,许多小车和面包车司机听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学生,分文不取就把我们载到了上海。到了真如,交通完全瘫痪,司机说进不去了,我们只能下车步行。

一到家,年迈的父母看到疲惫不堪的我,老泪纵横:“我们天天打长途、发电报,都没有回音,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你总算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大约在6月10日,我接到马老师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她告诉我,有一份来自美国的快件已经寄到。我请她当场打开,她的语气里带着兴奋与欣慰:“是I-20表格和正式的博士录取通知书!”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中五味杂陈。既想插上翅膀飞到北京,尽快办理留学手续,又对那片刚刚风暴过境的土地心生畏惧。巧的是,我大哥当时在美国参展,六月中旬途经北京回上海。他告诉我,北京局势已基本稳定,安全无虞。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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