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铁血襄阳》连载(167)
(2025-12-23 12: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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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寒舟夜话
夜,元军水师指挥舰,船舱内。
朔风卷着冰碴子撞在船帆上,发出呜咽似的低吼,船舷铁链被浪头拍打得铿啷作响,细碎的冰粒簌簌落下,混着海浪轰隆的咆哮,在舱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寒网。远处传来元军士卒粗犷的号令声,间或夹杂着铁甲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江夜里格外清晰。
舱内,一盏牛皮灯悬在梁上,灯芯摇曳,将檀木屏风上绣的猛虎影子映得忽大忽小。楠木床榻上,青绸被子半卷着,露出一角泛黄的《虎钤经》,烛火偶尔噼啪爆出一星火花,溅在书页上又迅速熄灭。
沉重的铁靴踏在地板上,竟将干裂的木板踩出一道细缝。锁子甲被解下时,哗啦啦的声响如银瀑倾泻。刘黑旦端着的铜盆,不经意间撞在刘整紫黑的脚踝上,盆里的热水咕嘟嘟冒着白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舱内的光影。
“爹,水有点烫!”刘黑旦舀起一瓢热水,哗地浇在刘整布满冻疮的背上,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咔吧作响,“这建康府的鬼天气,冻得人骨头缝都疼!”
热水浇过之处,老茧嗤地脱落,刘整眉毛上凝结的霜花簌簌掉落。黑旦伸手啪啪拍着他的肩膀,力道之大震得刘整脊椎发出一阵咯嘣轻响,他嬉笑着打趣:“侄儿这脱盔甲的力气,怕是比临安城里的姑娘……”
话音未落,刘整突然睁眼,眸中精光乍现,竟吓得烛火霍地一跳。他死死盯着黑旦,指甲咯吱抠进床沿的雕花里,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记住!蒙古人庆功宴上,汉将的烤羊腿,从来都少半截!”
黑旦的笑声戛然而止。舱外,几只野鸭子嘎地叫着掠过窗棂,夜色更浓了。三更的漏壶滴答作响,在寂静的船舱里敲出沉闷的节奏。刘黑旦凑近几步,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刘整耳畔:“爹,要是那海东青真占了凤凰山……”
刘整沉默良久,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沧桑:“你见过钱塘潮吗?”他干枯的手掌啪地拍在膝盖上,语气斩钉截铁,“前面的浪,终究是要死在沙滩上的!”话音落时,指甲竟生生折断,断口处渗出血丝。
刘黑旦正欲答话,伸手去扶刘整,却不小心扯裂了他身上的麻布衣衫。铜盆咣当一声翻倒在地,热水溅了满地。黑旦看着刘整的脊背,骤然失声:“啊呀!这背上……”
血珠顺着伤痕嗒嗒滴落,落在床榻的火漆印上,那烙印旁,“精忠报国”四个刺青赫然在目,墨迹早已融进皮肉,与新旧伤痕交织在一起。烛光下,刀疤如盘绕的蛟龙,箭伤似狰狞的虎爪,紫红青白的疤痕层层叠叠,竟像一幅泼墨绘就的战阵图。
黑旦哽咽着吸气,声音里满是震惊:“原来……原来达达的战袍下面,竟是这样……”
刘整的肩膀微微起伏,像一面被狂风撕扯的破旗子,他低声道:“自古以来,打仗的地方,哪个将军不是满身伤痕?”远处,更鼓咚咚传来,敲碎了舱内的沉寂。
药香袅袅升起,刘黑旦伸手轻抚刘整背上的箭伤,指尖触到那凹凸不平的疤痕,泪水忍不住滚落:“孩儿竟然不知道……爹,讲讲这里,这伤是怎么来的?”
刘整抬手端起桌上的茶壶,壶中水咕噜作响,他的眼神渐渐发亮,仿佛穿透了船舱的墙壁,回到了多年前的烽火岁月:“咱祖上本是关中的老兵,那年金人的骑兵攻破汴梁,马蹄踏碎了多少人家的屋顶……”
话音未落,舱外突然传来兵器碰撞的脆响。刘整的声音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沉了下去,继续说道:“逃跑时你祖父举着火把,我背着三张硬弓,雪地里跑了三天三夜,脚底板都磨出了骨头……”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如江水般汹涌而出。那是信阳夜袭的子时三刻,月色如霜,整座信阳城像一块冻硬的肥肉,城墙垛口结着半尺长的冰溜子,更漏声混着北风,在城砖缝里钻出呜呜的鬼叫。
城墙阴影里,十二道黑影紧贴墙根,像一队人形壁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刘整将左脸埋在冻土里,右眼睫毛结满冰晶,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愤懑:“狗日的蒙古人,竟在城头烤羊肉,油星子都溅到我们头顶了!”
身边的小六子年纪最小,牙齿冻得嘚嘚打颤,那细微的声响竟引得城头的火把突然晃动。守军的铁靴咚咚跺在墙砖上,积雪扑簌簌砸在敢死队的后颈,冰冷刺骨。
铁钩甩出时带着冰碴,最壮实的张黑牛闷哼一声,铁钩竟扎穿了他冻僵的手指。血珠顺着绳索往下淌,在月光下连成一串猩红的玛瑙,皮肉黏在铁钩上的滋滋声,混着远处蒙古兵划拳的吆喝,听得人心头发紧。
最瘦小的猴子脚下一滑,整个人悬在冰墙上晃荡,下面巡逻的火把光唰地扫过来,眼看就要暴露。刘整猛地甩出匕首,叮咚一声,匕首精准地钉住了猴子的腰带,刀柄上缠的红布在风雪里猎猎作响,像一面不屈的小旗。
“有人偷袭!”城头传来蒙古兵的吼叫声,紧接着,一锅滚烫的羊油哗啦泼了下来。热油擦着刘整的耳廓飞过,落在冻土上,刺啦腾起一片白烟。小六子情急之下,竟伸手往油里一蘸,硬生生把快滑脱的铁钩按回了砖缝里。
刘整的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后怕的轻笑,声音里满是赞叹:“后来小六子那手,啧啧,烤得跟猪蹄似的,却硬是没哼一声。”远处,马头琴声隐隐传来,混着敢死队咯吱咯吱的咬牙声,在寒夜里回荡。
那段记忆的尽头,是孟珙识才的庆功夜。中军大帐里,炭火盆噼啪炸开火星,在孟珙的铠甲上蹦出点点金线。突然,咣当一声巨响,一只青瓷茶碗摔在地上,碎成八瓣,一片碎瓷嗖嗖擦过刘整的靴尖,钉进原木柱子里,兀自颤抖。
帐帘被一只血手猛地掀开,刘整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腿迈进帐中。他左手提着一颗结冰的蒙古兵首级,右手的铁枪上,串着三面残破的认旗。首级咚地砸在帅案上,冻硬的发辫扫飞了案上的砚台,墨汁泼洒而出,染黑了半幅军报。
孟珙腾地起身,帅案被撞得吱呀作响,他钢针般的胡子上挂着冰碴,眼珠子瞪得像铜铃,突然爆喝一声:“他娘的!你小子居然没死成?!”声浪震得帐顶积雪簌簌掉落,惊得帐外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帐两侧的将领齐刷刷后退,参军手里的军报哗啦散了一地,有个年轻裨将吓得护心镜当啷撞在柱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孟珙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巴掌拍在刘整的肩膀上,力道之大竟将他的肩甲砸出一个掌印,结痂的伤口瞬间崩裂,血珠顺着甲片纹路淌成了小河,滴在烧红的炭块上,嗤啦腾起带着腥味的白烟。
帐外风雪正紧,“孟”字大旗被冻得像块铁皮,旗角啪啪抽打着旗杆。刘整单膝跪地,铁护膝砸在地上,震起一圈炭灰,腕甲刮过地面,蹭出的火星在他与孟珙之间炸开。一滴泪混着血水砸在铁手套上,滋地汽化成红雾。
突然,铮的一声清响,孟珙的佩刀被掷在刘整面前,刀穗上还沾着去年襄阳的血渍,在火光中像一团跳动的鬼火。孟珙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期许:“小子,跟着老夫,杀尽胡虏!”刀身映出两人扭曲的面容,一张满是沧桑,一张带着倔强。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刘整眯眼望着跳跃的烛火,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要说宝祐四年的冬天,那年你爹饿得连马鞍皮都啃,嚼得满嘴是血……”茶汤从他的指缝间泼洒而出,落在地上,殷红如血。
“端平元年,汴梁城头插满狼头旗,官差抓壮丁的铁链,比女真人的刀还冻骨头!”刘整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惨状,“孟帅让我们十二人咬着木棍,不敢出声,信阳城墙的冰溜子有胳膊粗,稍不留神就会滑下去……”
帐外,雪压枯枝的断裂声隐约传来。刘整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几分唏嘘:“景定二年,我当上潼川安抚使,捧着那紫绶金印,还以为能替百姓做点事,谁知道……”他的话音顿住,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诏书撕裂的脆响,仿佛在耳边回荡。
刘黑旦猛地一拍桌子,怒声插话:“还不是贾似道那混蛋的‘打算法’!向将军被逼吞金那天晚上,满院都是铜钱洒落的声音,听得人心寒!”
“他们逼死曹世雄那天,三十万泸州百姓的命啊!”刘整猛地怒吼,声音里满是悲愤,血滴溅落在地上,呜咽声在喉咙里打转。远处,婴儿的啼哭声隐隐传来,凄切动人。
刘黑旦的佩刀出鞘半寸,发出龙吟般的轻响,他激愤地说道:“错的是临安城里那群蛀虫!那群喝人血画画的畜生,根本不管百姓死活!”
更漏声混着长江浪涌,在舱内交织成一曲悲歌。刘整背上未愈的新伤渗出血珠,滴答声与烛泪坠落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同坠入黑暗。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刘整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碗,铁掌用力,茶碗瞬间碎裂,瓷片扎进掌心,鲜血淋漓:“五年时间,我献上襄樊计策时,就知道会背上千古骂名!这骂名,比箭伤更疼百倍!”羊皮地图哗啦掉在地上,卷着寒风,露出襄樊二字。
更漏声混着檐铃叮咚,刘整突然捶胸,声音嘶哑:“身后名算什么?哪比得上百姓灶台的烟火气!”剑鞘从他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闷响,远处传来鸡鸣狗吠,透着几分人间烟火。
刘黑旦轻敲桌子,铁甲碰撞声清脆悦耳,他低声劝慰:“叔父别自责,贾似道祸国殃民,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历史会有公道的!”远处,账簿撕裂的脆响隐约传来,像是在印证他的话。
烛光摇曳,刘整抚摸着腰间的长剑,低语道:“这辈子,人情债,都还清了。”话音落时,鼾声渐起,只有更漏声在寒夜里滴答作响。渐远的脚步声中,晨钟撞碎了薄雾,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寒夜孤灯下,刘整独坐船舱,铁甲未脱,却已卸下了一身骄傲。满身伤疤,都是大宋山河的印记。他从小穷苦,在乱世里拼命求生,兄弟几人在忠义和活命间艰难抉择。如今背上叛将的骂名,却换来了泸州三十万人的活命。皇帝昏庸,奸臣当道,他刘整不过是在洪水里抓了一根救命的木头。真英雄从不在朝堂之上,那颗体恤百姓的心,才是乱世里的一点微光。这千古骂名,终会随江风散去,化作一声叹息。
第八章 汉江点兵
冬日早晨,汉江上,元军“五牙巨舰”破浪而行。
几只水鸭子嘎嘎叫着掠过江面,薄雾在水面上嘶嘶地蒸腾,阳光穿透晨雾,洒在甲板上,露珠滴答滚落,溅起细碎的水花。冰层在船底咔嚓裂开,碎冰沉入水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六艘赤马舟护着巨舰,在江面上排开阵势,船头劈开波浪,发出唰唰的声响。刘整身披披风,手握长剑,傲立船头,盔甲随着他的呼吸沙沙轻响。江风吹过箭袋,箭羽微微颤动,发出嗡嗡的轻鸣。朝阳洒在他的护心镜上,反射出七彩的光芒,耀眼夺目。
战靴踩在甲板的薄霜上,咯吱作响,清晰可闻。下层甲板上,老水手咬着绳结闷哼,新兵们则喘着粗气,奋力拉动缆绳,箭簇划过箭台的金属摩擦声,由近及远,消散在晨雾里。
主舰的尾浪惊起一群白鹭,扑棱棱振翅飞去。临汉门守军换岗的铜钲声穿过薄雾,隐约传来。铁靴踏在甲板上的咚咚声越来越近,刘黑旦、唐书文带着二十个侍卫按着刀站在甲板上,皮甲在风中咯吱作响。浪花溅到船舷,啪嗒声时远时近,伴着江水滔滔。
刘整握拳,铁护腕发出咔的轻响,沉声道:“过来说话!”
刘黑旦单膝跪地,膝盖砸在甲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腰间的箭袋随着动作哗啦晃动:“末将听令!”
阳光照在刘整的眉骨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拇指摩擦着剑柄,皮革的摩擦声清晰可闻,语气凝重:“这次去襄阳劝降,吕文焕不是好对付的角色!让弟兄们盾牌别离手!要是看见城头放信号箭……”他的声音压低,混着江水拍打船舱的声响,“立刻撤退,不要恋战!”
江风吹过铁甲,发出铮铮的声响。刘整眉头紧皱,指节敲打船舷,咚咚闷响:“这次去临汉门,那吕文焕最喜欢关门打狗!让弟兄们把盾牌擦得能照出人影,谨防暗箭!”刀鞘撞在船板上,哐当一声,惊得附近的水鸟振翅而飞。
刘黑旦的皮护腕摩擦着刀柄,沙沙作响,他抬头看向刘整,眼神坚定:“叔父放心,侄儿这条命,一定护您周全!”箭袋的牛皮绳突然绷紧,咯吱一声,透着几分决绝。
刘整抬手,铁护臂捏碎了掌中的冰块,咔嚓一声脆响,他厉声喝道:“糊涂!”战船转向,主桅发出吱呀的声响,“我要的是整船弟兄,一个不少地回来!”远处,传令兵跑过的咚咚声传来,打破了江面的宁静。
船桨入水,哗啦一声整齐划一,桨手们喊着号子:“嘿——哟!”铜哨声刺破晨雾,二十支长桨激起银色的浪花,水珠砸在盾牌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船头劈开浮冰,咔咔作响,刘整的斗篷下摆扫过甲板上的霜,簌簌有声。
每个士兵握刀的手都青筋暴起,皮革摩擦声此起彼伏。襄阳城头隐约传来打更声,混着江水的咆哮,在晨光里回荡。逆光中,刘整的身影像一尊黑色的雕塑,只有护心镜反射着刺眼的寒光,照亮了前行的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