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铁血襄阳》连载(165)
(2025-12-22 00: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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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襄阳寒夜
夜风寒烈,卷着元军大营的喧嚣漫上襄阳城头。那喧嚣里,有元兵粗犷的怪笑,有马头琴不成调的刺耳呜咽,有烤全羊的油脂滴进火堆时的滋啦轻响,还有酒袋相撞的沉闷砰砰声,隔着沉沉夜色,竟也听得一清二楚。
城墙垛口的阴影里,缩着四个宋军士兵。铁甲上结满了白花花的霜花,像是裹了一层冰甲,寒气顺着甲缝往骨头缝里钻。小兵甲哆哆嗦嗦地举起一截断枪,枪尖挑着半块破烂的毡布,另外三人挤在他身边,凑着一点微弱的体温呵气取暖。呵出的白雾刚飘出唇齿,便被寒风凝作细碎的冰晶,簌簌落在肩头。城墙砖缝里嵌着昨夜结的冰凌,在冷白的月光下泛着青惨惨的光,瞧着便教人心里发寒。
小兵甲的喉结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听……你听啊……鞑子们在分羊肉哩。”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半块馍馍,馍上早已长满了绿毛,那霉斑星星点点,像极了荒郊野地里的枯草地。“俺娘临去时……”话到嘴边,他猛地哽住,眼眶里的泪珠子滚下来,砸在盔甲缝隙里,嗒的一声,竟也凝成了小小的冰粒,“用命换的黍面……这城,到底要守到啥时辰才算完啊?”
“天杀的鞑子!”
小兵乙猛地跳起来,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砖上。指甲在砖面上刮过,登时划出五道血痕,皮肉翻卷着,渗出血珠。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声音里满是绝望的悲愤:“节帅那匹黄骠马……昨日,连骨头都被咱们熬成胶了啊……”
城下的元军围着火堆,正撕扯着肥美的羊腿,油脂滴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黑黢黢的窟窿。有个百夫长喝得醉醺醺的,拎着酒袋朝城上晃悠,大着舌头吆喝道:“宋……宋哥哥!这羊眼珠子,咬开能爆浆呢!下来吧,爷爷赏你条羊腿啃啃!”
污言秽语随风飘上来,带着浓重的羊膻和酒气,刺鼻得让人作呕。
小兵丙的眼球瞬间充血,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他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犬齿深深嵌进皮肉里,黑红色的血顺着护腕往下淌,滴在冰砖上,绽开一朵朵墨梅似的痕迹。他竟似浑然不觉疼痛,只是那双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忽然,一根带着筋膜的羊肘骨划破月光,啪嗒一声掉进了箭垛的凹槽里。骨头上的热油还在滋滋冒泡,浓郁的茴香气味刺得人鼻腔发酸。那骨髓里渗着粉红的碎肉,茴香籽粘在骨节的凹陷处,像撒了金砂一般,诱人得紧。
城上的四个士兵,手指缝里的冻疮同时裂开了。血珠混着脓水,从麻布绷带里渗出来,痒痛钻心。他们盯着那根羊骨,喉咙里不约而同地发出吞咽的声响,眼神里的渴望与屈辱交织着,几乎要将人吞噬。
小兵乙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过去,竟张嘴朝着身旁同伴的手腕咬去。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破空响!
一支雕翎箭疾射而来,精准地将那根羊骨钉死在墙砖上。箭尾的白羽毛还在微微颤动,紧接着,一声苍老而雄浑的吼声,像炸雷般滚过城墙:“三十功名尘与土——!!!”
余音在垛口间来回碰撞,带着金石般的铿锵,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那吼声里的悲愤与不屈,瞬间压过了城下的喧嚣,也压下了四个士兵心头的绝望。
夜色更沉了。夫人城的城墙在月光下静静矗立,像一条盘踞的卧龙。砖石缝隙里,浸透着百年的战火气息,沉默中自有一股凛然的肃杀之气。
谯楼上传来三更的鼓声,咚咚咚,低沉如雷,震碎了襄阳的寒夜。
吕文焕披着厚重的斗篷,手按佩剑,脚步沉稳地走上城头。盔甲在他身上轻轻作响,他抬手拍了拍守城士兵的肩膀,声音温和:“弟兄们,辛苦了。”夜风吹起他鬓边的白发,银丝飘动,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温暖得像冬日里的一炉炭火。
韩夫人的汉白玉雕像沐浴在月光里,衣角微微扬起,仿佛随时都会飘动起来。她的手指轻轻拢着衣袖,眉眼栩栩如生,那目光像是穿透了八百年的悠悠时光,依旧带着当年守城时的坚毅与果敢。夜风拂过石像,衣带轻晃,竟似有低低的话语声,在风中隐约回荡。
吕文焕身后跟着八名甲士,一行人神情肃穆,齐齐抱拳躬身,对着韩夫人的雕像拜了三拜。
一名勇士喉咙滚动着,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望着吕文焕,恳切地请求道:“吕帅,能不能……再给俺们讲一遍韩夫人守城的故事?”
吕文焕伸出手,指尖抚过冰凉的碑座,眼中映着皎洁的月光,缓缓开口:“那是东晋太元二年的旧事了……”
话未说完,远处忽然传来胡笳的呜咽声,凄凄切切,在夜色里格外刺耳。吕文焕停顿了一下,旋即又接着说道:“苻坚派苻丕率领十万虎狼之师,兵临襄阳城下。韩老夫人,”他抬手指了指那尊雕像,语气里满是敬佩,“亲自拉弓射箭,带着府中的婢女们,用裙摆兜着砖石,运上城头御敌……”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让人依稀能听见当年箭雨破空的咻咻声,听见金戈铁马的碰撞声,听见襄阳军民死守城池的呐喊声。
鄂北岗地的荒野上,白日里狂风呼啸,黄沙漫天。
大地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地平线上,黑压压的秦军如潮水般涌来。铁蹄踏碎了干裂的土地,震得碎石迸溅,烟尘滚滚。无数长矛在日光下闪烁着寒光,汇成一片移动的刀林,直逼襄阳而来。秦军的军旗在狂风中猎猎撕扯,发出哗啦啦的爆响,那声响,竟像是死神敲响的战鼓。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仿佛要将大地踏穿。前排的骑兵面容狰狞,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死死盯着远处的襄阳城。
“那时候,朱序将军手里,只有几千残兵。”吕文焕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在夜空中响起。
风声骤变,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和铠甲碰撞的金属声,仿佛那千年前的战场,就在眼前重现。
苻丕的副将满脸横肉,青筋暴起,他猛地一鞭抽向空中,厉声咆哮:“朱序这小子!区区几千残兵,也敢挡我大秦十万大军?简直是螳臂当车!”
右副将狞笑着拔出长刀,刀锋铮然出鞘,寒芒刺目:“襄阳城?哼!已经是咱们砧板上的肉了!破城之后,定要叫它鸡犬不留!”
苻丕眼神阴冷如毒蛇,猛地抽刀出鞘,刀光劈开漫天烟尘。他声音嘶哑,却如雷霆炸响,厉声下令:“传令——!破城之后,屠尽三日!鸡犬——不留!!!”
镜头急速拉高,十万秦军如黑潮涌动,铺天盖地。
“杀——!!!”
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冲上云霄,连天空中的飞鸟,都被惊得四散逃窜。
万箭齐发,咻咻咻的破空声如暴雨倾泻,遮天蔽日的箭雨,像一张死亡的幕布,狠狠砸向襄阳城墙。
城墙上的守军,在漫天箭影下,显得如此渺小。可他们的脊梁,却依旧挺得笔直。
临汉门的城楼上,日光炽烈。
朱序单手扶着城墙垛口,绯色的战袍被江风扯得猎猎作响。他死死盯着汉江对岸的地平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惨白。
嘚嘚嘚的马蹄声急促而来,像撕裂帛布般刺耳。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溅起点点火星,一名探马策马奔至,滚鞍落跪,铠甲哗啦作响,高声急禀:“禀将军!秦军先锋距城二十里,旌旗蔽日,马匹扬起的尘土,遮了半壁天!”
朱序五指深深抠进墙砖缝里,沉声道:“再探。”砖粉簌簌从他指缝飘落,混入江风之中,“盯着他们,看可有舟楫随行。”
身后的众将顿时骚动起来,如一锅沸腾的沸水。
“这……这如何守得啊!”
“敌众我寡,襄阳城怕是要成齑粉了!”
慌乱之中,有将领的佩刀撞上城墙,铛啷一声,震落了几块瓦砾。
朱序突然啪地击掌,声如洪钟,压过了所有的慌乱:“慌甚!”汉江的涛声隐隐传来,他冷笑一声,指尖抹过城墙砖上的青苔,“苻丕麾下尽是旱鸭子,连条舢板都无……传令下去,备足火油鱼膏,老子要把这段汉江,煮成一锅红汤锅!”
将士们面面相觑,先是一愣,随即有个疤脸校尉捶胸大笑:“妙极!妙极啊!秦军若敢泅渡,那便恰似火烹活蟹,有来无回!”
朱序信手拈起墙头的一片枯叶,任其旋入江风之中。他望着远处的汉江,沉声道:“今夜照旧巡防,不得有误。”那叶片在他掌心留下一点霜痕,转瞬便被风吹散。
枯叶打着旋儿,缓缓坠向江心。涟漪扩散开来,将落日的余晖搅碎成万点金鳞,在江面上闪烁不定。
画面倏然回转,襄阳城头的寒夜依旧。
八名勇士的铁甲铿然相撞,他们急声追问吕文焕:“后来呢?后来怎生结果?”
吕文焕抚着花白的胡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苻丕那厮,战死的兵卒尸首堆得比城墙垛还高,到死,也没能啃动襄阳半块城砖!”远处传来乌鸦嘶哑的啼叫,像破锣刮过暮云,更添了几分萧瑟。
一名身材魁梧的勇士攥得刀鞘咯吱作响,又问:“秦贼可曾杀到城根下?”
“差着十里江面呢!”吕文焕嗤笑一声,恰在此时,烛火被穿堂风吹得狂舞起来,将他的影子撕扯着投在砖墙上,忽明忽暗,“他们连汉江都过不来,谈何攻城?”
众勇士齐齐松了一口气,吐气声中,铁甲鳞片哗啦震颤,竟如江水拍岸一般。
吕文焕的目光重新落回韩夫人的雕像上,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雕像基座,声线陡然转沉:“韩夫人当年……夜观星象时,忽见西北角妖云压城,当即解了钗环,披甲登堞!”
寒风卷起城头的残旗,猎猎声里,混入了隐约的更鼓。那鼓声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沉重而坚定。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时光倒退回千年前的临汉门城墙下。
日头高悬,马蹄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叮当的铠甲碰撞声与箭囊颠簸的轻响。韩夫人身披玄甲,甲胄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她左手按剑,脚步匆匆地疾行着。朱序与十余员将领紧随其后,一路小跑,不敢有丝毫懈怠。铁靴踏过满地枯枝,发出咔嚓的碎裂声,惊起几只飞鸟。
韩夫人突然驻足,猩红的披风呼啦一声扬起,如同一面迎风招展的战旗。她指着城墙脚下,厉声喝道:“快看这段墙基!”风声呜呜卷起沙砾,打在甲胄上沙沙作响,“江水退得急,墙脚的夯土都露出来了……若贼人放起火船,顺流撞来……”她一拳狠狠砸在雉堞上,声音里满是焦灼,“儿啊!即刻调五百丁壮,三日之内,须把这墙基垒高三尺!”
朱序抹了把额头的汗,苦笑着拱手:“娘,”肩甲哗啦一声撞上城砖,发出清脆的响,“北门箭楼昨夜塌了半边,眼下,连补窟窿的民夫都凑不齐了啊!”
话音未落,呜咽的号角声突然响起,惊起了城头的寒鸦,扑棱棱地飞向天际。
韩夫人猛地攥住儿子的护腕,铁甲相撞,铮然作响。她压低了嗓音,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痴儿!岂不闻‘蚁穴能溃千里堤’?”指甲刺啦划过墙面上的苔痕,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今日俭省一兵一卒,来日,便要拿千万人的性命来填这个坑!”
朱序踉跄着后退两步,撞歪了身旁的旗杆。旌旗扑棱棱地缠住了他的兜鍪,他连忙抬手拨开,躬身道:“娘教训的是……待孩儿理清粮饷账目,便即刻去办!”
仓促的脚步声混着战马的嘶嘶哀鸣,渐渐湮没在漫天风沙里。而襄阳城的故事,却在这风沙中,代代相传,从未断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