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芳比我小一岁开400克机床,400克是指生产出的零件重量,零件越重机床越大。桂芳瘦小枯干,走路没声,常冷不丁的出现吓人一大跳。别看她人瘦脸窄,却有两只灵活有余的大眼,转起来骨碌碌的没有死角。她站在400克大机床前显得瘦小,机床的模具比她体重轻不到哪去,但她凭着干巴劲一一胜任了。桂芳文静腼腆,笑时不忘捂着嘴,不喧哗不争吵,角落里一缩都不好找,别以为她跟小媳妇似的,要是惹上她,她连犟带倔,败下来的肯定是你。我们班的几个年轻人虽然性格都挺突出,但相处融洽,不打不吵,还相互帮衬着,前世的缘分吧。
记得桂芳父亲挺早就走了,家里留下一堆女人,我说她应该叫桂英,挂帅她家娘子军。桂芳的两个姐姐是我们闲聊的三字经,她们谈对象高不攀低不就总也不成,她家七姑八姨走马灯似的全北京转着寻觅,就是碰不到有缘人。我们段里的师傅也帮着介绍,俩姐始终不动声色,等桂芳出了师也到了找对象的时候,姐俩仍沉着镇定守着老姑娘的阵地,一门女将飒爽持重,只是急了她们的母亲佘太君。
桂芳体弱多病,姐姐们四处寻觅良缘,她上下求索良医,中西药物民间偏方搜罗了一筐,面不改色大胆尝试,只是收效甚微。惟一可褒的是头发,小脸黄瘦头发厚黑,要不怎么叫偏方呢。老师傅们宽慰她不要心急,待她结婚生子后病自己就痊愈了。她二十出头青春四溢,本也到了求偶的节气,更期盼命中郎君早些入药,但她姐姐们还都单着,她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挂帅,没想到,上天垂青,把她未来的夫君吧唧一下投进了她的药罐,真是有福之人不用愁。
我们段的新工艺科技,是为了节约原材料,分为塑料、粉末和精密铸造。塑料班工作最轻女人多,精密铸造的大炉班最重男人多,当年朱德老同志甚至携孙前来观摩,可见那时国家原材料多么紧缺。炳炎是70届的,直接从学校进了工厂,分配到大炉班工作。小伙子中等个,身板结实,因父母是无锡人,他也生着一张无锡脸,长着个无锡头,连发式也是无锡式,说话略带些南人口音。炳炎平日里不修小节,穿着随意,嘻皮笑脸赖兮兮,不知是否无锡风格?因随意过分,说话忽视深浅,老师傅们时不时就得呵斥他几句,一次孙师傅凶他:
“瞧你这嘴,跟猴屁股拉稀似的!”
这形容词一下子就传开了,大家哄笑,炳炎不急不恼也跟着笑,一个有口无心有肚量的小伙子。炳炎有力气,不偷懒,还喜欢帮助人,工作上没得挑,最可歌可泣的是,他救了我一命!
有一阵大炉人手不够,领导呼吁年轻人支援,我站了出来,和炳炎一样,我也喜欢助人为乐。当时我也没认真思考一下,有那份心,是否也有那份力。大炉形式上就像个小钢厂,融化了的铁水先倒进安着把子的铁包里,然后两人一前一后抬轿子般,把铁水浇进事先摆在沙地上的沙壳里,那天是炳炎和我一起抬包,从熔炉到沙壳也就十来步,还未走到我腿就软了,一下子就摔了,但我两手仍旧紧抓住抬杆,大有打死不交枪之气概。炳炎觉出身后的包下沉,这个身心敏捷的无锡小子,立刻弯膝下蹲,稳住铁水包的平衡,我和包同时落地,因反应迅速,包没有向我倾倒,少许泼出的铁水落在沙地上也没有溅起来,我活着。在场的人吓得面无人色,这样的事情还从未发生过,炳炎若是慢0,001秒,那包里千度的铁水就会喷我一脸一身,那时的医疗水平,没烫死也得疼死我,万幸活下来,也是个没脸没皮的,说炳炎是我大恩人不为过。
炳炎后来到了我们班,大概是干活太猛身体出了毛病,但他力气还在,派去给桂芳打下手。塑料班里女人一堆,他本能地嗅出桂芳是最佳人选,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他,大事前面英明果断,对桂芳竭尽追求之能事,一门心思誓在必得。你很难想象,赖兮兮的炳炎在桂芳前竟是那么的温良,那无锡式的温良让桂芳很享受,但她仍旧保持矜持,炳炎没正形的性格让她难以决断,私下里她找人咨询商量,都说炳炎表里不一,外在虽说无形,内里却十分善良。终于,他们走到了一起。
桂芳机床后面有个小旮旯,大家常在那里偷着闲话,炳炎来后那里成了无锡的山寨,他俩在山寨里卿卿我我,直到喜结连理。几十年后桂芳对我说,能跟炳炎一起过日子是她的福分,炳炎善良的本性是那么的质朴,不仅对家人尽心,对朋友、邻里,甚至离着八丈远的陌生人,他都会出手相助。我听后想了想炳炎的赖,是可依赖,是可信赖,无锡风味的赖啊。桂芳读了我的字后问炳炎,你当初救人这么大的事,怎么从未提过呢?炳炎懒懒的说:
“这算个啥。”
好像他在街口买了根冰棍般不值得一提。
当年我能够保全自己的头脸,全靠炳炎敏捷机智的一蹲,大概也是无锡式的一蹲,我很感恩。最近忆起往事,突然冒出个念头,这么远的德国我都来了,怎么就没去过无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