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会稽山我们先找了家客栈住下,司马迁坚持不让我跟随,他请店家给我弄些解暑的酸梅汤,便自己出发了。我仍旧陶醉在司马迁的关爱里,禹穴不去也罢,将来肯定还有机会的
游历了江南之后,我们渡江北上,在淮阴我们停留了好一阵,因为那里是汉朝名将韩信的故乡和封侯之地。从当地父老乡亲的口中,司马迁获得了大量淮阴侯韩信的故事。韩信那时亡故不过才几十年,他的事迹仍旧十分的鲜活,老乡们指点我们找到了韩母的葬地,在那位“多多益善”的母亲墓前,我不出声地告诉她,因司马迁的缘故,她儿子名声斐然几千年。
我们继续巡水北上,到了鲁国国都(山东曲阜),曾经的古代文化中心,孔子的生长之地,一一瞻仰了孔子的庙堂、车服、礼器,目睹了孔子遗风下儒生们按时习礼的景况,这一切让司马迁对孔子的崇敬陡然升级。在这里我们留住了许久。司马迁四处发掘收集孔子生平的点滴,我则关注食品,很想知道公元前的鲁地百姓是否已经热衷于大葱?是否已经有了香脆可口的煎饼?大口咬葱就饭的我一个没见过,但吃煎饼的还真有,一个风尘仆仆的儒生,大概是远道而来的,在街上向人讨了碗水,狼吞虎咽的把一个类似煎饼的食物几下吃了个精光,一定是饿狠了,连孔夫子提倡的礼仪都顾不上了。为了印证学习古书的由来,司马迁还特地去了趟齐国的都城(山东淄博),我兴趣盎然的跟在他身后,一种精神与情感上的满足把我撑得面容越来越美,走在几千年前的齐鲁大地,回头率丰厚。
高祖
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尽管司马迁挺看不上他,却仍旧要重墨描绘,谁让他是汉朝的缔造者,司马迁必得追寻他的踪迹。
我们离开齐鲁之后转向南行,先在邹县留住,游览了秦始皇当年东巡到过的峄山,学习饮酒、射箭的礼仪,我很为之受启发,这不就是现代人常说的,动怒时别急着打,先闭起眼睛数数,数上个百八十后,怒气便自行消失。可转念一想,古人倒是讲究礼仪,可他们不还是一天到晚打仗杀人嘛。我对司马迁感慨了一句说人不是东西,他瞪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舞着脚步说,又不是做买卖,为何求东西。我猛然醒悟,不是东西作为骂人的句子,那时还未流行。
在孟尝君的封邑(今山东滕县南),我们与父老乡亲们促膝谈,打探出不少关于孟尝君的事情,听起来比那些什么礼仪要有趣的多。小时候读《东周列国》就知道孟尝君门客鸡鸣狗盗的故事,如今我大摇大摆走在他的领地上,勘查问寻他当年的行径,这种感觉好神奇。
老乡们说,孟尝君养门客千真万确名不虚传,而且不分好歹的养,犯事作奸的亡命之徒,只要愿意他都留着,多时达六万多户。这位很得司马迁欣赏的战国四君子之一,颇有些收垃圾的派头,不过他的“垃圾”紧急关头都能显示出才艺,倒也没有白白收留。只是我们越走越穷困,自己都快走成垃圾了。
终于,到了刘邦的老家沛县(江苏沛县),我们已经穷得丁当响了,常常风餐露宿,司马迁很能吃苦,我也不是娇养之人,而且那时的环境是那么的天然畅爽,我尽情的穷享受。秦末的几位重要人物都出自沛县,在那里我们得到不少生动有趣的史料,它让我不禁联想到“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句话很可能就是从这里派生的。刘邦的宰相曹参、萧何都是沛县人,做的都是狱吏,只是不在一地而已。刘邦是沛东的泗水亭长,与萧何是老乡,他若是与人争执打架,萧何不是袒护就是为他开脱,竭尽乡情。我帮着司马迁记事时忍不住冒出《史记》里的句子,“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司马迁听到脸上漂出的神态立刻淹死了我!我用他的话赢得了他的心!作为亭长,刘邦有输送民夫的任务,一般来说,一个民夫官府给钱三枚,但刘邦送人去时,狱吏却给他五枚,足见刘邦未成气候前多么的善于拢人心,但他成气候时又是多么的敢杀人!
陈胜、吴广在沛郡蓟县(安徽宿县)起义之后,刘邦也随之而动,曹参、萧何立刻簇拥,沛县成了义军的中央,刘亭长作了领袖,这一切都离不了他的群朋乡党。黑头壮士樊哙是沛县卖狗肉的,汝阴侯夏侯婴是沛县靠编织、养蚕为生的,他还有些音乐细胞,常在人家丧礼上作吹鼓手。大汉后来的政府官员很有些共同偏好,张飞杀猪,刘备编鞋,关羽我给他派活儿酿醋,反正想成就气候都得从低微做起,今儿国内满街忙碌的快递小哥们,大家不要慢怠了,那都是日后的小祖高祖啊。
司马迁带着我一一走访了不少日后开国元勋的故居旧址,听当地人对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各种人物生灵活现跃然而出。司马迁一个劲儿的拈髯颌首,这些前朝的小吏后朝的高官,颇有些撞大运的胆识啊。我也从中受到启发,琢磨着中国人的内斗传统,很可能就出自夏、商、周三朝之后,成者王侯败则寇,皇帝轮流坐,想保住家天下,必得彼此争斗。时隔二千年,人的德行基本没变,中国人仍旧谁也看不上谁,对外散沙,对内比宫斗,比电视剧还狗血喷头。
终于回到长安,我累得几乎哮喘,司马迁也是脸色黧黑人干瘦,但他的精神头十分亢奋,和父亲彻夜长谈,描绘着一路上的见闻,满地都是他记事的竹简,他一卷卷的展示给司马谈,两人俨然科学家,埋头俯首一条条的探讨研究。我在一旁嗓子拉风箱,把他俩崇敬得如待神一般。后来司马迁母亲得一偏方,炒鸡蛋不放盐,我连吃了三个星期后才又能正常呼吸了。司马迁对父亲说了不少我一路的表现,司马谈对我越发另眼相看,鸡蛋尽管不那么的金贵,但吃了近一月花费也不少,史官的收入原本就不高。
仕途
司马迁出游这几年,司马谈为儿子定下了门亲事,一个平常人家的本分女儿,我们不在期间,她殷勤照料着司马家的生活。对她,我没有丝毫的妒嫉之心,我怎么会傻到对一个二千多年前的人心怀不满呢,那本不是我该有的世界,能有一次梦回的机遇我已经感恩戴德了。
几年之后,司马迁开始步入仕途,从一个小小的郎中作起,那是汉宫内庞大郎官系统里最低的一级,月俸三百石,实领十七斛,职责是“掌守门户,出充车骑”,皇帝在家他们守大门,皇帝出行他们从车驾,官职虽微,但在皇帝左右,颇有些光彩。汉武帝是个坐不住的,上任初期对内加强统治,对外抵御匈奴顾不上出门。从公元前113年起,他开始出巡视察大汉疆土,作为史官的司马谈,和作为郎中的司马迁自然紧密相随了。你肯定猜得到我多么强烈的企盼也跟他们去,可惜无人慧眼认我这颗珠。
司马父子随皇帝巡察回来,总要在家里详细交流互补,积累材料,为了将来有一天把真实的历史详尽写下。每当他们席地而坐各自叙述时,我对司马迁的爱情就跟着升温,他说话时的表情、语调、用词和手势,无一不让我心醉,最使我酩酊的是他那种严谨肃然的态度。那时我真正体会到天崩地裂也赖着不走的情感,二千年后的世界里,我难得看上什么人,我的爱情早在二千年前一股脑的倾泻于司马迁,没留下半点余地。
公元前111年秋,司马迁奉武帝之命出使巴蜀以南,视察并安抚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汉武帝看出了司马迁的才干,称他“辨之闳达,溢于文辞”,把这项重大的事宜交给他承办。司马迁从长安上路,出汉中,经巴郡(四川重庆市北)到犍为郡(四川宜宾),继续前行达今贵州黄平、川西、云南诸多地方,他是中国上下五千年自驾远行第一人,走过的路不亚于红军的长征,我恭敬他为中国旅游神!司马迁听了我奉给他的封号不以为然,指着家中堆积的竹简说,“既心怀重负,就要从点滴做起。”我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已然走了近半!”
听了我的话,司马迁痴迷般的盯着我,在他的目光下我又一次醉得死去活来,庆幸后世的自己爱读书,否则如何出口金句。
这一次出使,丰富了司马迁对中国西南地区的了解,无论是人文山水、农作物产、民情风俗,对他日后写《货殖列传》都有着举足重轻之作用,唯一的遗憾是没带上我。一年之后,这个遗憾继续延伸,汉武帝的封禅巡行也把我排出在外,至今我都耿耿于怀。那一次的封禅司马谈因病重未能参加,临终前他把自己毕生的愿望托付给儿子,作为太史一定要有论述,不能让历史断流!
司马谈离世三年后(公元前108年),司马迁如父所愿作了太史令,在官僚系统里仍旧是低级,但属于“卿大夫”一流,与郎中相比已是上了几层楼,能胜任此位的人必得具备“文史星历”之才能,司马迁是当仁不让的人选。他满腔热情全心投入于史官之职,淡漠社交应酬,摈弃家务琐事,一心一意专司其职,令武帝满意。从这时起,司马迁开始着手汇集、整理、阅读大量文史资料,把那些断简残编、真伪杂处的典籍档案,遵循历史系统的条理,抽丝剥茧依次排列,工作艰难但乐在其中。我一如既往服侍茶饭,添油拨捻,摆放竹简,提醒他避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危险,保重身体完成使命才是要领。每当我有妙语出口时,司马迁立刻对我含情脉脉,我总是费尽心机挖掘记忆,找出些适用的句子换取他的目光,恨自己二千年后学习得不够,落得个书到用时方嫌少啊。那时司马迁不时要放下手头的工作侍从武帝出巡,但每一次上路的过程,也是他进一步认识世界的过程,于他日后著述《史记》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