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任何一家博物馆的中国文物展厅中,青铜器和唐三彩肯定是标配。上世纪初,随着陇海铁路的修建,发现了河南洛阳一带的不少唐代墓葬,并出土了大量唐三彩作品。彼时中国尚未建立现代考古制度与有效的文物出境管控,这些器物迅速进入地方市场,并经北京、上海等地转售给外国古董商。色彩绚丽、造型生动、题材世俗的唐三彩,既不同于宗教造像的神圣性,也低于青铜重器的政治象征,因而成为最易被“艺术化”与市场化的中国文物门类之一。 对美国博物馆而言,唐三彩既具有极高的展示价值,又可补足中国艺术史从史前至明清的连续谱系,正是在这样的构想下,美国各博物馆于1910—1930年代通过购买与捐赠并行的方式,将多件唐三彩纳入馆藏。在这一过程中,中国的古董商卢芹斋(C. T. Loo)和日本的山中商会(Yamanaka & Co.)扮演了关键的中介角色。 他们以整批采购、分级定价的方式,将唐三彩系统性地推向欧美市场。
美国各博物馆收藏中国文物可以分为三种不同的操作方法和程序: 第一类是商业和公共型的博物馆,如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和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等, 他们的核心使命是面向公众展示“世界艺术史全景”和建立权威性、代表性、视觉冲击力强的收藏体系展览;对收藏文物的要求则是展示文明的辉煌,视觉连续性和国家—王朝叙事,使展品成为“世界艺术史剧场”的演员;并通过展览与图录,建立其“权威叙述”,由此增强其影响力与国际声望。此类博物馆的收购方式主要通过购买的方式, 中国的唐三彩被纳入世界艺术史的叙事过程之中; 它们与希腊雕塑、埃及文物和文艺复兴绘画等并列,构成一条线性发展的文明图景。大都会收藏的唐三彩文物甚多,其中有几件堪称精品:


我在参观芝加哥艺术博物馆时,感觉到他们收藏的唐三彩作品比大都会更具观赏性:


位于堪萨斯城的纳尔逊博物馆的唐三彩展品也别具风味:


第二类是以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为代表的收藏体系,其收购逻辑明显区别于大都会博物馆的规模化扩张, 而是体现出以教学与研究为中心的收藏机制。哈佛大学并未积极追逐体量宏大、视觉冲击力强的唐三彩,而是通过较为谨慎的方式,从纽约、伦敦和巴黎的古董商处购入少量价格相对可控的代表性作品:


哈佛中国艺术收藏的形成,与早期东亚艺术史学科在美国大学中的制度化密切相关。上世纪20—30年代,哈佛逐步将中国艺术纳入艺术史教学体系,唐三彩被视为理解唐代社会生活、丧葬观念与工艺技术的直观材料。正因如此,哈佛更重视器物的类型学意义——马、骆驼、仕女或俑的基本形制——而非其奢华程度或市场稀缺性。这些唐三彩往往以“教学标本”的身份进入馆藏: 它们既可用于课堂讲授,也可供研究生近距离观察釉色、胎质与制作工艺。 这就决定了其收藏规模有限,却在学术语境中具有高度针对性。总体而言,哈佛大学艺术馆的唐三彩收藏,体现了一种以学术需求驱动、教学功能优先、市场参与度有限的路径。 如果说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是“被世界市场认可的中国艺术”,而哈佛大学等学术性博物馆收藏的,则是“能让中国艺术史成立为一门学科的证据”。 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中展出的唐三彩,并不以数量取胜,也不追求震撼性的陈列效果。展厅空间克制而安静,几件三彩器物被分散安置,与同时期的陶器、金属器、绘画并置,像是被放入一间研究室,而非舞台中央。这种观看方式,在一开始便提醒观者:这里的唐三彩,不是“盛唐奇观”,而是艺术史与考古学问题的一部分。
第三类以华盛顿特区的弗利尔美术馆为代表,与以上两类不同,该美术馆中陈列的唐三彩,主要源自其创始人查尔斯·兰·弗利尔(Charles Lang Freer)的私人收藏,其形成路径更具“个人审美选择—学术化转化”的特征。 20世纪初,中国的唐三彩大量流入国际古董市场。弗利尔正是在这一背景下,通过纽约、伦敦与巴黎的古董商网络接触到唐三彩。他本人并非考古学家,而是一位深受东方美学影响的工业资本家,其收藏理念强调“形式之美”与“精神气质”,而非器物的历史完整性。唐三彩作品的釉色流动和造型写意,与弗利尔本人所推崇的宋元绘画和青瓷审美形成了微妙呼应。 这些唐三彩器物只是作为“雕塑性对象”进入他的私人陈列空间。与同期一些博物馆偏好大型、成组的随葬俑不同,弗利尔更倾向于选择造型节制、釉色和谐的作品,使唐三彩在其收藏体系中不显张扬,而成为其整体东方艺术收藏中的一环。 1906年,弗利尔将全部收藏捐赠给史密森学会,并明确规定藏品不得外借或随意扩充。这一决定,使其私人审美被制度化、经典化。他收藏的唐三彩由此从流通中的商品,转化为国家级博物馆中“可被研究、但不再被交易”的对象。


与大都会博物馆的宏阔叙事和哈佛艺术博物馆的研究取向相比,华盛顿特区弗利尔美术馆中的唐三彩,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安静”。这种安静并非因为展品稀少,而是一种被精心营造的观看氛围:光线柔和、空间内敛,展柜之间留有足够的空白,使每一件器物都仿佛被单独对待。弗利尔收藏的唐三彩并不追求数量上的系统性,也不刻意呈现唐代社会的全景。几件三彩俑、三彩马或器物,被放置在与佛教造像、绘画作品相互呼应的位置上,强调的是形式、气韵与精神层面的共鸣。这种展示方式,使唐三彩暂时脱离了考古学与社会史的框架,而被引向一种更偏向个人审美情趣的展现。

从我亲眼所见来看,如果说大都会强调的是“文明的展示”,哈佛强调的是“知识的生成”,那么弗利尔强调的则是“展品本身”。三者并无高下之分,却分别体现了公共博物馆、学术博物馆与专题美术馆的不同使命。 从每一件单个的唐三彩作品当然看不出这些区别,这需要从博物馆的整体布置来欣赏。 而正是因为博物馆定位的差异,决定了单个的唐三彩作品在不同的空间中被如何解释和欣赏。 这种比较性的观赏也提醒我:所谓“看懂”一件中国文物,从来不是单一答案。唐三彩既可以是世界艺术史中的高峰,也可以是学术研究中的材料,还可以是个人审美的对象。它们在不同博物馆中的“身份转换”,本身就是我们理解历史文化的必修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