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忽然看到大女儿从美国发来的短信:“My rabbit has passed away。”应该是美东时间下午两点多。我在中国,看到短信信是四五个小时以后了。她说自己已经在回家的路上:那天提前两小时下班,赶回去看兔子。她通过家中专为兔子安装的监控镜头看到,兔子已经很久没有动静,叫它也没有反应,便断定兔子已经去世。
这只兔子已经活了十三年,按人类的年龄换算,已相当于百岁老人。这些年间它做过几次手术,如今双目失明。女儿在它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每次手术都需花费数百甚至上千美元。养宠物常如养孩子,彼此之间生出深厚感情。宠物去世之时,主人往往撕心裂肺,如同亲人离世。
开始养宠物时,孩子只有六七岁,我还在读研究生。不远处的邻居是一位美国人,在大学的兽医学院实验室工作。有一天,她送来一只可爱的小荷兰猪,还有笼子和饮水瓶。我们从未养过宠物,但大女儿立刻喜欢上了,一抱起便爱不释手。我见她如此高兴,便没多加思考,同意收养。
那时二女儿尚未出生,这只小荷兰猪便成了大女儿的玩伴。每天放学回来,她都要和它玩好一阵子。至于清理笼子的工作(领导怕动物)自然落到我头上。小荷兰猪吃得不多,但排泄量惊人,若几天不打扫,气味便弥漫整个房间。那时家里的领导也在上学,无暇分身。我正处研究生最后两年,一边当助教,一边写论文,一边承担起照顾宠物的责任。为了孩子,我愿意如此。
一年后,二女儿出生,领导顺利毕业,并且在外地城市找到工作。我的论文也已进入尾声,最后这年有奖学金,不用助教了。于是一手抱着新生儿,一手在电脑上修改论文。稍后岳母从国内赶来帮助照料孩子,清理宠物之责转由她接手。
毕业后,我也找到工作,全家准备搬迁。新城市租屋不允许养宠物,加上家中添了幼儿,实在无力继续照料小动物。征得大女儿同意后,我们决定将小荷兰猪送给她的一位要好同学。
同学的母亲说要考虑几天,后来传话过来表示愿意收养。她来接小荷兰猪时,打开车的后舱,我看到里面放着一大袋木屑垫料、一包宠物饲料、一个饮水瓶和一个更大的笼子。我心想,这位家长之所以要“考虑一下”,实因照顾一只宠物不仅需投入时间和情感,也需承担不少费用。
后来俩孩子还保持通信,每次都提到小荷兰猪,还有照片。后来信中没有再提,追问之下,才知道小荷兰猪去世了。我们都有些惋惜。
搬到新城市后,我们定居下来。周围我们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和老乡。其中一位朋友的女儿养了一只小兔子,那女孩与我大女儿同龄。每次我们带孩子去她家玩,大女儿和二女儿都特别喜欢那只兔子。兔子身材很小,很像过去的小荷兰猪。后来,那女孩要上大学,她妈妈便提议将兔子送给我们小女儿。想到多年前我们送走的小荷兰猪,我便有些犹豫,因为我知道收拾兔子还是我的活。但看到孩子如此喜欢,我最终还是接受了。
朋友养兔子时,从未说兔子需要喝水,只喂些胡萝卜等蔬菜。兔子到我们家后,我上网查资料,才发现兔子需要足够饮水。于是我们为它购置了一个大笼子和饮水瓶。刚把水瓶挂上,兔子便如饥似渴地大口喝水。我后来讥笑朋友说:“你的兔子跟你吃了不少苦啊。”或许早年的饥渴锻炼了它坚强的生命力,这只兔子果然又活了许多年。算是长寿。
女儿大学毕业后,将兔子接到自己家照顾。平时回家看我们,偶尔也会带着兔子。兔子陪伴她生活了大约三年。有一次她从纽约回家,带回了已过世的兔子,安葬在我们房子外面的一角。她在坟上放了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并用彩笔绘上颜色作为纪念。后来我在那块地上种了一株花,那一年花叶长得格外旺盛,之后渐渐败落。也许兔子的身体化作养分滋养了那株花——大自然中,生与死交替进行,生命最终归于自然。
大女儿上中学时曾有一段叛逆期,我那时还写过文章,说“在美国长大的孩子基本都是狼心狗肺”。但孩子长大后,真的变化很大。也许是照顾兔子的过程激发了她的爱心,从关心小动物延伸到体谅父母。她工作后领到第一笔工资,便给妈妈买了礼物。母亲生日、父亲生日,母亲节等,她都从网上订购寄回一束花。后来二女儿也到纽约工作,姐妹俩便开始一同寄花回家。大女儿几乎每天都打电话与妈妈聊天,我发现她的中文也越来越地道。有时遇到词不达意的情况,她会立刻查出合适的词汇,继续用中文交流。我感叹,早年说孩子“狼心狗肺”恐怕下结论太早了。孩子是可以成长、可以改变、可以感恩的。
大女儿毕业于纽约大学,那是一所学费昂贵的学校。她没有拿到助学金,学费全由我们承担。不过我所在大学会资助教职工孩子大学学费每年1.5万元(税后)。已经是很大的帮助了。她后来交的男朋友也是同所大学毕业的,因靠贷款读书,多年仍无法还清债务。大女儿因而格外感激我们——我们并不富裕,却让她免于负债,轻装走向社会,不像许多美国年轻人那样负债累累。孩子若能懂得感恩,就说明她已真正长大。虽曾经历“狼心狗肺”的阶段,如今却能体贴父母,这让我们深感欣慰。
工作几年后,大女儿又养了两只兔子,都是三四磅重的大型品种,食量和排泄量都很大。但她从小就井井有条,房间永远整洁如新,因此照料兔子也十分得当。(小女儿却缺少这种井井有条,哈)。大女儿每天抽时间陪兔子、清理笼子。其中一只早早去世,另一只独自又活了几年。如今这只兔子的离世,令她极度伤心。听她说起,我的心也揪了一下。她对宠物的深情,正可追溯至三十多年前那只小荷兰猪。
如果条件允许,真应让孩子从小养一只宠物,与它一同成长,从中学会关怀、同情与责任。这样的经历对孩子的情感发育极为有益。
如今回想,我仍觉得我们当初做得对。我们不仅养育了两个女儿,也养过一只小荷兰猪和一只小兔子。它们曾是孩子童年与少年岁月中的伙伴,也帮助她们健康地长大成人。
2025.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