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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哀牢山 (四)

(2025-04-24 15:19:17) 下一个

        我以为我不怕蛇。

        上中学时,文革开始,学校停课。我们被安排去郊区农村学农。

         在水稻田里,我们看见水蛇出没。不知哪位同学说,蛇皮很漂亮,可以收藏,高级的蛇皮可以做皮包、皮鞋。只是,我们这些女中的学生,大多数是见了蛇就惊呀尖叫,没几个人有胆量去抓蛇。不过,我就是那几个特有胆量的人之一,我敢抓蛇。

        老乡告诉我们说,抓蛇要抓蛇尾,拎起蛇尾抖几下,蛇的骨架就松散了,然后从蛇头往下估量约七寸的地方使劲打几下,蛇的心脏就被打破,蛇就死了。

        就这么简单?确实是,不过需要的是胆量。我们几个胆大的女生就开始与蛇开斗。同学在水稻田里发现了水蛇,一群女生就大叫了起来。我们几个冲过去,跳进水田。我第一次抓蛇时,有一点儿胆怯。为了逞能,我鼓足勇气慢慢从蛇的后面走过去,快速伸出手,用指甲紧紧扣住蛇尾,提起猛抖,蛇就不挣扎了。那蛇约2尺长。我把蛇扔到田边小道,同学再用棍子打了蛇的心脏,蛇很快就死了。看热闹的同学七嘴八舌,说那是黄鳝。结果还是老乡为我们作证,那确是水蛇,没有毒。

         我记得第一张蛇皮是用剪刀在颈部把头剪掉,把蛇皮剪开,然后一手拉着蛇脖子,一手将皮往下剥拉,一直拉到尾部,一张翻转过来的蛇皮就得到了。同学们赶紧拿到水田里冲洗,将皮再反转过来,用小棍子支着晾干。在阳光下,蛇皮的花纹透亮,真的很美。

       为了抓蛇,学农的日子不再枯燥。同学说,我们弄蛇皮要精益求精,要有整张的蛇皮。于是我和几位同学商讨剥蛇皮的新方法:打死蛇后,我们就用手将蛇皮从牙齿边往下拉,整张的蛇皮就剥出来了。

         蛇生长到一定的阶段会蜕皮。蛇蜕下的皮与平时看到 蛇皮不一样,那是半透明的一层膜,上面有很多精致的格子,透过阳光,呈现优美的几何图形。有一阵我们不想下水田去抓蛇,就在小树丛里到处寻找漂亮的蛇蜕皮。

         后来我们去了云南哀牢山插队落户,住在傣族村寨。

         在那儿,我们与傣族妇女们一起下田干活。我们的村寨在山坡上,农田就是山坡上的梯田。从我们居住的小土屋到不同山坡的梯田,都要走好一段路。

         那时,村里的傣族妇女没有上过学,也没有读过书,不识字,汉语都不会讲。况且,傣族语言没有文字,我们很难与她们沟通。

         刚到农村不久,出工时,我们几个女知青常常叽叽喳喳走在一起,走着走着就挤到老乡前面去了。住在我们土屋背后的邻居阿米(阿米是傣语妈妈的意思)马上把我们拦住,让我们跟在她们后面走。当时我们并不明白她说什么,只有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渐渐走近树丛。阿米用一根一米长的竹竿在她面前的土道上来回划动“之”字,发出难听的竹竿和小碎石的摩擦声。特别刺耳。忽然她停了下来,摸摸嘴巴直摇手。我和另一位知青正好走到她身边,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要动!不要出声!于是我们用食指放在嘴巴中间示意其他的知青都不要说话,大家马上安静下来。

          阿米轻轻地向前挪了一步,用手中的竹竿指着前面树上的一条绿色的小蛇。起初我什么也看不清,直到我同学明确向我指明在那树的右侧第三根树丫上有蛇时, 我才发现一条翠绿色的东西趴在上面一动不动。

         离开那树丛后,懂汉语的傣族男人告诉我们,那是竹叶青蛇,蛇很会保护自己,让自己身体的颜色跟树叶差不多,不易被人发现。

         我曾经在上海郊区抓过蛇,剥过蛇皮,初看到竹叶青蛇还不以为然,蛇又怎样?如果漂亮的话,再剥几张蛇皮岂不更好玩。傣族老乡告诉我们一定要小心,除了水稻田里的水蛇没有毒外,其他地方的蛇大多数是毒蛇,而且很毒,人被咬后很难活下来。。哀牢山里五步蛇居多,如果有人被那种毒蛇咬后,走不了五步就会死亡。

         我胆子变小了。

         有一天,我们在厨房里做饭,我看见炉灶斜对面的墙缝里有一根红色的东西。那时,我们使用红色的松明枝来点炉灶的火,因为松树的嫩头含有丰富的油脂,容易点燃,用它再引燃其他较粗的柴木。我看见一位知青坐在墙边,他的头离开墙壁仅十几公分的距离。我对他说:“谁把松明枝放到你背后的墙缝里了,把它拿到炉头这儿吧。”

         在座的几位知青都朝那墙缝看去,他们“哇”地大叫起来,猛地朝厨房门扑过去。原来那是一条很毒的红脖子蛇躲在墙缝里,它的头伸在墙外,就像一根松明枝,昂着红红的脖子向我们挑衅。

         那时哀牢山的傣族村寨没有电,没有灯,天黑时,只能点煤油灯。因为煤油紧缺,我们只能开着小火,省着用灯。傣族老乡告诉我们,走进任何昏黑房间时,都要敲打一些东西,发出一些声响,让蛇知道有人来了,让它们先离开那里。老乡说:“如果人们不碰到、或踩到蛇,蛇一般不会轻易伤人。就怕人们不小心,摇动了蛇所在的树枝或踩着它的身体,蛇为了保护自己,一定不会放过你,一定会咬你。”

         我越来越怕蛇。

         插队时,我们很喜欢下雨天,而且雨越大越好,因为天下大雨,我们就不用外出做工了。

         一天,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我们居住的土屋顶开始漏雨,一处、两处、三处,屋内好些地方都滴滴答答下小雨。我们用脸盆、饭盒、瓶罐等放在地下接雨水。哗哗雨声、雨水敲打盆罐的叮咚声交替响着,好似不协调的协奏曲。

         我们同屋的四个女生挤在一张木板床上,把蚊帐放下来,高兴地打扑克,享受着难得的不出工的日子。因为住的是土房,屋顶不仅会漏雨,也常有土渣碎石等东西掉下来,所以我们在蚊帐上面铺了几张旧报纸。

        我们打牌正打得起劲,听见蚊帐上的报纸在动弹,悉悉索索地响着。我们原以为是漏雨声,懒得理会,继续打牌。后来那声响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刺耳,好像有东西隔着蚊帐要掉到床上来。我觉得很烦,拉开蚊帐想看看是什么问题。打牌时我坐在床边,床小,蚊帐一打开,我半个身体差不多要滑下去了。“嚓”的一声,一条身围有鸡蛋那么粗的灰色蛇从我头顶飞跃而过,一眨眼就钻进另一张床的床底。我们四个女生吓得胆颤心惊。床下是大小不同的垫床板的土砖和树枝,乱七八糟一大堆东西,我们不知道那蛇是否从墙角的缝隙中逃了出去,还是躲在杂物之中。于是我们不停地敲打脸盆,发出刺耳的噪音,嘴里嘟哝着:“灰蛇灰蛇快走开!灰蛇灰蛇快走开!”大家都担心着晚上睡觉时灰蛇会不会爬进我们的被窝?

         以后睡觉前我总拍拍蚊帐,敲敲床板,然后才掀开蚊帐快速爬进被窝。

         砍甘蔗老叶子是我们主要的农活。漫山遍野的甘蔗长大后,我们要把甘蔗下端的叶子除掉,那样甘蔗林才能通风,甘蔗才能获得更多的阳光,茁壮成长。

         一天早上,在我们去甘蔗地的路途中,阿米和其他的农民把我们挡住,让我们不要动。我们知道有问题了,大气都不敢出。一会儿我们看见一条约一米长,身山背有一条金色一条黑色环状花纹的金环蛇慢慢在路上爬动。它们的头呈椭圆形,身上金黑两色的环宽大致相等,条纹宽约一公分,尾短圆钝。老乡让我们等金环蛇走远后才起步。

        偶尔,我们外出时也会看到银环蛇,据说它们是金环蛇的亲戚。金环蛇和银环蛇都是剧毒的蛇,一定不能惊动它们。

        小时候看过印度人吹着笛子让眼镜蛇跳舞的电影,深感神奇。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自己也亲眼目睹了眼镜蛇,那真是可怕极了。

         非农忙季节, 我们与傣族男女老乡一起去砍田埂,也就是把梯田边垂直面上的杂草除干净。

         我和几位傣族姑娘站在尚未插秧的水稻田里砍田埂草,那块水稻田的泥地很软,一脚踩进去,泥水深及半个大腿,也就是说大腿一半一下的部分全埋进水田里,因而在水田里行走非常困难。

         砍田埂时,我旁边的傣族阿姐一边哼着傣族小调,一边麻利地挥动锄头,不深不浅地砍下去,田埂边的杂草锄得干干净净。突然间,傣族阿姐大叫起来,“有蛇!”随即把锄头往后一撑,嗖地跳到背后的田埂上。

         我双腿深深地埋在泥地里,难以动弹,一下子也不知道是啥情况,不懂得该怎么逃。瞬间,一个蛇头从傣族阿姐刚锄干净的梯田壁的洞口里伸出来,深绿色或深褐色,其形状与一般的蛇头没有什么特别不同。只是,这蛇不是爬出来直接穿进我们所站着的水田,而是蛇头90度垂直上升,就在我的面前将头部两侧的面颊快速鼓起,很快地整个头部变成扁平,弯曲向前,嘴里发出“呼、呼”的叫声。

        不知是哪位老乡使劲地把我拖出水田,拽着我往梯田后面的小道跑,其他的妇女们都逃出来了,只见男老乡们跳进水田,用锄头或铁铲向蛇洞打去,还看见有人烧着了干树枝往蛇洞里扔。

         我们一群妇女和孩子们都提前收工了。知青们个个吓得脸色发白,我几乎吓傻了,太可怕了!那眼镜蛇把腮帮子鼓起来直直对着我的样子实在凶狠,那是一副受惊吓要咬人的样子,与印度人面前快乐跳舞的眼镜蛇迥然不同。

        还一天,在田间休息时,大家在山坡边找个地方坐了下来。我与另一位女知青背靠背地坐在石头上和其他的知青聊天。那石头并不大,我和那位知青只有半个屁股靠在石头上。突然,坐在我背后的女知青“阿米、阿米”地惨叫起来,马上喊道:“不要动,有蛇!”

       我扭头一看,一条约鸭蛋那么粗的绿色带黄条的很长的蛇就盘在她的脚边,离她的小腿约10公分,离我的小腿也只有20-30公分。那天天热,我们都把裤腿卷上,那蛇就停在我俩光光的小腿边。

          阿米拿着一个棍子在我们一侧的地上划动着走过来,那蛇“嗖”地一下逃走了。我俩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女知青说,当时她觉得小腿有点凉,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蛇盘居在她的小腿边。因为只是有点凉,不像虫咬时会痛,所以她没有动手去拍打,只是低头看一下。真是万幸!否则结果不敢设想。

         渐渐地,我们有点经验了,看见蛇不再乱叫乱跳乱跑,否则踩到蛇,那我们就会被毒蛇咬死。

          我们寨子的傣族老乡不打蛇,只是驱赶。老乡们对我们说,蛇是不能打的,如果打死了蛇,蛇骨留在地里不会腐化,如果三角形的蛇骨踩入了脚里是取不出来,整个腿都会坏死。

         曾一位其他族裔的农民在地里收割稻子时发现了一条蛇,他随即操起边上的一根扁担把蛇打死。扁担的主人是傣族,看到后大发脾气,立刻大骂起来,骂得非常凶。当时我们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后来才知蛇是不能打的。那根打蛇的扁担也随即丢弃不能再用。扁担是傣族人最常用的生产工具之一,他们是非常爱护的,要将它弃之那一定是迫不得已。

         后来我在云南新平县的医院工作。有一天,急诊室里围着很多军人。我挤进去一看,一个军人躺在床上,一条裤腿已经撕开,整个小腿大腿全都肿得犹如大象腿,腿上的皮肤呈暗红色。主任看到我,叫我马上让药房小徐去拿蛇药。

         我快速奔到药房,告诉她有军人被蛇咬了,立刻需要蛇药。小徐让我在药房替她上班,她去镇上的一位大爷家拿蛇药。

         等了好一阵小徐才回到药房,她告诉我,那军人已经死了。其实,她从大爷家回到急诊室时,那士兵已经抢救不过来了。再说,大爷年老有病,配制不了蛇药了。她拿来的只是以前的一丁点儿残渣,估计也救不了人。

         在医院里,每年都有被蛇咬的病人,救活的是少数。那些幸存者基本上都是当地老乡,他们被咬后立刻使用了自制的蛇药,然后再送医院。而每年被蛇咬后去世的人,多数是架电线的军人、勘探队员或是一些外地人,他们没有防蛇的经验,被毒蛇咬后送到医院,基本上都救不活。

    “医院为什么不备蛇药呢?”我问。

       小徐说:“真正有效的蛇药都有秘方,制作非常困难。”她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补充道:“能制蛇药的老人不多了,以后一定要小心。商店里公开卖的那些蛇药对哀牢山里的许多毒蛇都没有用的。有的蛇比筷子还细,被它咬一口还没有觉得痛,人就没命了。”

        哇,蛇呀,我以前是无知无畏,现在是真的非常非常地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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