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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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龙山时代》025少昊共工

(2025-12-19 16:00:32) 下一个

巍巍崇山,横亘在河洛大地,峰峦起伏绵延,和东北方向的隞山几近相连。

北面,兜兜转转的大河,挣脱了群山的束缚,进入开阔的低地平原,肆意漫涌,浩荡东去。

在紧贴着大河的南岸,是崇山余脉延伸出来的坡地。多年的砍伐,让临近水边的山林已日渐稀疏,部分裸露的地表经雨水冲刷,划出了道道沟痕。一支由数辆牛车组成的队伍,正沿着岸边向西而行。前两辆牛车上坐着人,后面的车上载满货物。队伍最前方的青色旗幡上面是一幅龙蛇两仪图案,那是东土太昊氏的徽记。三十几名青衣武士分散在车队的前后左右,他们个个身形矫健,背负着弓箭。

头车上驾车的是位青衣男子,二十出头,面容清朗。同车坐在他旁边的是位白衣女子,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绾起,以一支玉簪固定,几缕发丝随风飘散在颊边。她身上的衣袍由一种叫做絺【chi1】的细密葛布制成,柔和如初月,袖口与衣襟处用青线绣着水波涡纹。此刻,女子正望着西边天际,那是邙岭起伏的山影。

“太阳快要下山了,还有多远啊?”

白衣女子收回目光,转向青衣男子娇声问道。

“看,过了那儿就是了。”

青衣男子手指向前方不远处的坡顶,轻松地笑道。

果然,在坡顶转过山脚,视线豁然开朗。一片高起的巨大台地赫然出现在前方,台地边缘是天然形成的陡坡,灌木和荆棘丛生。那男子指向台地右侧的方向扬声说道:“快看,那边就是洛汭,洛水入河之处呢。”

女子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高大台地和对面的邙岭之间,一道清澈的水流从山谷中蜿蜒而出,汇入右手边的滔滔大河。暗流交织在大河宽阔的水面下,形成了几个巨大的漩涡,泡沫和浪花打着转翻起,又没入滚滚洪流,继续向前。

“难怪过了荥泽,柏夷公便要咱们舍了船只,乘这慢腾腾的牛车呢!”女子望着水中那几个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漩涡,不由轻声说道。

这时,后面的牛车也跟了上来。车上一位青衣老者,头发花白,面容清癯。听到女子的话,他手捋长须,呵呵笑道:“哈哈,老夫又何尝愿受这颠簸之苦?若是这段大河行船便利,自是乘船好得多喽。”

“是啊,”前车女子回头嫣然一笑,带着同情的语气说道,“这牛车的颠簸,柏夷公只怕要更难过呢。”

原来,这后车上的青衣老者是东土大族太昊氏族君的臣老、来自著名的有柏氏、人称智者的柏夷先生。前车上的贵族女子名鸿,风姓,是太昊氏大君唯一的女儿,而那同车的男子则是她的夫君,帝君的儿子青阳。

 

说话间,前方的台地之上,一座巨大的黄土城垣逐渐显露了出来。

帝君的都邑——轩辕之丘,到了。

队伍顺着人工开出的坡道缓缓攀上台地,随着高度的不断上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大的城墙。城很宽,由坚实的黄土夯筑而成,在重要的位置还搭建有望楼。城墙之外,是整整三道环壕!夕阳西下,环壕中水光粼粼,好像三条静卧的巨蟒,紧紧缠绕守护着巍峨的城邑。那环壕是如此宽阔,即便是最敏捷的猛兽也休想跳过,任何想要接近城墙的企图,都必须先面对这三道难以逾越的阻隔。

登上台地,视野更加开阔。西面,隔着洛水,太阳正从邙岭的峰谷间落下,只剩一抹金色的余辉。向北望去,大河对岸是广袤的平原,暮色中,星罗棋布的村落和缕缕炊烟依稀可见,那里是富饶的河阳之地。台地的东、南两面则是崇山连绵高企的峰峦。

转头向内,三道环壕之间虽有狭窄的进出通路,却巧妙地开设在不同的方位。

队伍在青阳的引领下,绕行至城邑东南跨过外壕;接着,他们沿外壕和中壕之间再转至城北,这里是跨过中壕的唯一通道;然后,队伍继续沿着紧贴城墙的内壕转向南行,这才终于来到了大城的东门。

妇鸿是第一次来到轩辕之丘。仰望眼前,那绵延的城墙显得越发宏大,加上城头上间次出现的望楼,让整座大城给人一种无比坚固、秩序森严的感觉。她不禁想起自家太昊氏的汶邑,虽然也是傍水而建,也是夯土的城墙,但就规模和气势而言,与眼前这座帝君的都邑相比,实在是差得远了。

一种混合着敬畏、好奇与乡愁的情绪,在心中悄然滋生,妇鸿下意识地靠向了青阳身边。青阳察觉到了妇鸿的细微动作,将她的手轻轻攥住。青阳的手宽大温暖,让妇鸿感到心安。她反手与青阳十指相扣,耳边传来青阳自信的低语:“到家了。来吧,咱们进城!”

过了内壕上的吊桥,进入城门洞。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石子铺就的门道十分宽阔,足以让牛车通过。门洞顶部是粗大的木梁,两侧的土壁也被夯打得异常坚实。一行人的眼睛刚刚适应门洞中的昏暗,前方却又变亮,有两个身影已站在出口处相迎。

左边这位比常人高出大半个头,体态雄武,宽阔的肩背上搭着件厚重的熊皮披风。他须发硬似松针,面容粗犷沉毅,双目如电,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杀伐之气。右边的人则身材清瘦,穿着一件黄色的细葛布长袍,须发飘逸,面带从容的笑意,与那雄武的大汉迥异。

一见这二人,青阳立刻拉着妇鸿上前两步,郑重行礼:“青阳、鸿风,见过云帅力牧,见过柏高先生。”

原来,这二人便是帝君麾下掌兵的云师统帅力牧,和帝君身边的重臣、同样来自有柏氏的柏高。这位柏高与青阳的老师柏夷公乃是同族,按辈分算是柏夷的族侄。

“嗯,少君一路辛苦。”力牧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西土口音。

“青阳少君,君妇…… ”柏高微笑着回礼,目光却已投向两人身后缓缓走来的柏夷,“族叔,这一路可还顺利?”

“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颠簸喽。”柏夷上前,朗声笑道,“嘿嘿,云帅还是这般硬朗啊!”

力牧与柏夷也是旧识,青阳更是回到了家。

寒暄过后,柏高便道:“帝君大人已知少君夫妇抵达,正在主殿等候,各位请随我来。”

说罢,柏高便引领着几人向城中的主殿行去。

城内道路明显经过规划,夯实平整。道路两旁大大小小的房屋多是木骨泥墙,屋顶覆以茅草。沿着东门主路去往城中心,不久就见到一座高大规整的夯土方台,这是城中观天和祭祀的重要场所。祭台北面,是几个由高大土墙围起来的院落,布局规整,气派非凡。其中最大的一个,朝南的大门竟开有三个门道,门道上方还建有门楼。大门两侧及门塾中,皆有手持武器的云师武士肃立,戒备森严。院子内部开阔平整,靠北墙是一栋坐北朝南、体量宏大的多开间大殿。屋顶以茅草苫盖,前轩屋檐伸出很远,由数排粗大的木柱支撑,木柱并无繁复的雕饰,显得古朴简洁。

这,便是帝君召见臣属、议决大事的主殿。

来到大殿前,早有小臣进去通禀。

青阳、妇鸿、柏夷几人在殿前整理衣冠,跟在柏高身后步入了这座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宏大殿堂……

 

 

青阳和妇鸿走出大殿时,天已完全黑了。

一位宫城来的小臣早已在门外等候,见几人出来,便趋步上前,恭敬地对青阳和妇鸿说道:“少君,君妇,大夫人请二位和柏夷先生,往宫城相见。”

大夫人,便是帝君的正式夫人,嫘祖。

力牧、柏高二人就此告辞。青阳三人便跟着小臣往宫城而去。

宫城位于轩辕大城的北部,有单独的宫墙与城内其他区域隔开。进了宫城,来到一处大屋前,妇鸿的目光立刻便被眼前奇异的景象吸引住了。只见几只巨大的陶瓮被半埋在地下,只露出圆润的肩部和敞口,在屋前两支庭燎跳动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牙白色,与周围灰黑色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令人不解的是,这几只大陶瓮的排列看上去毫无规律,但又显然不是被人随意排放在那里的。

“这几个大陶瓮真有趣,”妇鸿忍不住轻声问道,“为何要这般摆放?”

“嗯,这陶瓮可不简单,我记得它们都是最上等的白陶,非常难烧制,共有九只。听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大巫咸留下来的,与观天有关。”青阳说着停下了脚步,望着地上陶瓮摆出的阵势,无数儿时的记忆一瞬间涌上了心头,年少时他曾无数次在这里嬉戏,绕着这些巨大的陶瓮捉迷藏。

这时,身后的柏夷走上前来,手捻着花白的胡须悠然开口道:“是啊,遥想前世,辅佐轩辕大君的大巫咸,其洞悉天地、通彻人神的智慧,真令人神往啊!少君可知,这九瓮阵势,是暗合了天上的星宿吗?”

青阳闻言,神情为之一振,立刻转身道:“啊!小子无知,柏夷公教我!”

“是啊,柏夷公一定知道!”妇鸿好奇的双眼发亮,“我父君就常说,天下的学问,柏夷公知道的最多了!”

“哈哈哈,咱家太昊大君是过奖了。不过,这九星之阵,老夫还是略知一二的。”柏夷显然很是受用,脸上的皱纹都随之舒展开来,他手指向远端的陶瓮,“少君、君妇,请看,远处那四只陶瓮,依照方位,对应的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稍近这三只,对应的是玉衡、开阳、瑶光三星;而剩下的这两只,便是左辅和右弼了。”

青阳对北斗九星早有所知,他抬头望向北方深邃的星空,秋夜的北斗星辰正高悬天穹,斗柄西向。他仔细辨认着,又低头对照地上陶瓮的方位、阵势,频频点头,似有所悟。

柏夷看着青阳专注思索的样子,微微笑道:“少君可曾听过这样的古语——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听过。”青阳应道,这是观测天变、掌握农时的天机之语。他的目光再次回到地上的星阵,疑惑地问道:“柏夷公,这地上的星阵是指向了哪个时节呢?”

柏夷等的就是他这一问。他缓缓转向与几只陶瓮相对的另一个方向,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鹿角?”青阳自言自语道。

那是正对着门道的一处石台,上面安放着一副巨大繁复的麋鹿角。那石台青阳太熟悉了,小时候他常爬上去玩。妇鸿也循着两人的目光望去,却一时不得要领。

“少君可知,麋鹿是何时脱落旧角?”柏夷追问着,目光炯炯。

“何时?”妇鸿被这话题吸引,忍不住好奇插嘴。

“冬至!”青阳和柏夷几乎同时开口说道。

柏夷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嗯,少君聪慧,一点即通!你们再看,那鹿角所向的方位,正是北天极啊!”

青阳听得入神,但心中仍有疑问盘旋不去。他蹙眉思索片刻,恭敬地说道:“小子受教了。只是柏夷公,既然北斗之阵可指示四时,为何我父君和大巫左彻又要日日登台观看崇山和邙岭的日出日落呢?”

柏夷对青阳的问题似乎仍不感到意外,他捻须沉吟道:“嗯,观山而定四时,此法当是以崇山和邙岭东西诸峰谷为标,记日行之变。”

青阳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小子无知,想来当是如此吧。”

柏夷见他懵懂样子,只好缓缓言道:“天地之奥,各执其道。观山之法,亦称为连山。其于地者,以可见之山川为表,观日月行迹,而定四时。此法虽好,然则地有八方,形态殊异,若于清邑之广桑平野,无崇山邙岭环绕,又如之奈何?”他顿了顿,抬手指向夜空接着说道:“而观星之法,其理在于天。无论你身处东土的空桑,还是西土的蜀山,抑或是这河洛的轩辕之丘,旦仰观苍穹,所见星辰皆同。天象不因地异,不以人分啊。”

青阳听罢,如醍醐灌顶,他深施一礼道:“小子愚钝,恳请柏夷公以后多多教我。”

柏夷欣然点头道:“好,好!少君敏而好学,日后必有大成。老夫有幸,敢不尽心?”

说话间,几人来到一栋宽大的屋舍前。门口的夯土台基上有木制的阶梯,门里透出温暖明亮的火光和隐隐的轻语声。

那小臣在门外通报后,青阳牵着妇鸿的手,柏夷紧随其后,三人便进了屋。

这是一间厅堂式的大屋,门内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陶制火盆,暗红的炭火使得屋里比外面要温暖许多。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的清香,硬化过的平整地面上摆放着几块编织细密的苇席。在火盆后面正中的位置,一位老妇人盘腿坐在厚实的兽皮垫上,一名中年侍女低头跪坐在她身后,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老妇人满头的银发,周身的衣袍厚实却不失柔顺,在室内多支松油爎火的映照下,泛着丝绸所特有的润泽光华。她面容慈祥,眼神清亮。

这老妇人便是嫘祖。

在她的右手边,还跪坐着另外两人。挨着嫘祖身边的,是个身穿黄色细葛布衣袍的年轻后生,神情恭顺,甚至有些拘谨。远侧是一位老者,一身灰色的粗葛布衣,身板厚重,面容朴实。见青阳三人进屋,老者忙向后挪了挪身子。

“母亲大人。”

青阳一进屋,便拉着妇鸿一同上前行了对长辈的大礼。

“青阳、鸿儿,你们来了!好,好…… 快起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老太太脸上绽开无比喜悦的笑容,边说边伸出手作势要来拉地上的二人。青阳和妇鸿两人忙膝行上前,来到嫘祖身边。此时一旁的黄衣后生早已直起身来,欣然说道:“昌意见过贤弟、弟妹!”

“大哥!”青阳说着话,连忙拉着妇鸿起身还礼。

原来,这黄衣后生便是嫘祖的大儿子,青阳同父异母的长兄,昌意。

嫘祖的娘家是西土的西陵氏,属于炎帝族群,地处渭水。嫘祖生有昌意和玄嚣两个儿子。青阳的母亲妇节来自方雷氏,很早就去世了。而妇节所生的休和青阳两兄弟,则是由嫘祖一手带大的。

在帝君的诸多儿子中,青阳自幼聪敏好学,活泼开朗,很受喜爱。因此,他早早地就在毗邻东土的广桑之野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封地。不仅如此,老帝君还亲自安排了青阳与东土太昊氏大君独女鸿风的婚事。相比之下,身为长兄的昌意,却因为生性内向,不善言辞,从小便不那么引人注目,最终被封到了偏远的渭水之滨,一个名为盖盈的地方。青阳这次从东土赶来,除了探亲,一个主要的目的便是为大哥昌意送行。此刻,昌意身边的那位灰衣老者,便是盖盈氏的长老,熙。嫘祖老太太很在意自己的儿子,靠着她的不断说项,终于在昌意动身前帮他定下了与蜀山氏族女枢的婚事。这对于远赴他乡的昌意而言,无疑是个重要的支持,也是一种慰藉。

接下来,青阳和昌意分别介绍了随行的柏夷先生和来接昌意西去的熙长老。

几人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待到各人落座之后,青阳便问昌意道:“大哥,休怎么不在?还有玄嚣,他不回来给你送行吗?”

昌意忙道:“休被云帅力牧派去了河阳之地,这一两天也该回来了。至于玄嚣……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他一直身体不太好,陕地就在西去渭水的路上,我路过时便可相见。只是…… 这次,你怕是见不到他了。”

“噢…… ”青阳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好久没见他了,本想咱们兄弟能聚齐呢。”

昌意、玄嚣、休、和青阳这四人,虽非同母所生,但自幼同在嫘祖膝下长大,感情深厚。青阳知昌意将远去西土,从此山水阻隔,相聚已渐成奢望。所以,在孝敬了大夫人嫘祖大量礼物的同时,他特意送了不少太昊氏烧制的上等白陶、有葛氏出的细布、以及四名擅射的少年武士给昌意做护卫。这份兄弟情谊让不善言辞的昌意为之动容,一旁的熙长老更是满面惊喜,连连向青阳道谢。

嫘祖见青阳如此周到体贴,心中欣慰,当即取下身边的一副四璜联璧。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皮绳,将四片玉璜分开,将其中两片交予昌意和青阳手中,殷切地叮嘱道,“这四璜联璧,伴我多年。如今分与你们兄弟四人。昌意,青阳,你二人各持一璜,另两片给休和玄嚣。这四片玉璜,本为一体,虽分四处,但形制同圆,纹路相连。记住,你们兄弟,虽天各一方,自有封土,却如同这四璜一般,血脉同根,联璧同心。日后,无论遇到何种艰难,见此璧,便如同见到为娘,便要念及兄弟之情,互为扶持,守望相助!”说到这里,嫘祖的目光盯在昌意和青阳脸上,神色肃然,“此玉为信,此璧如誓!你们兄弟…… 可都记得了?”

青阳和昌意手捧玉璜,眼眶发酸。母亲年事已高,此次分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这玉璜,不仅是信物,更是母亲将他们兄弟四人紧紧系在一起的纽带,是她最深沉的牵挂与嘱托。

两人喉头哽咽,齐齐点头应道:“母亲放心,孩儿…… 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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