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稻叔和众人焦急地等待着。他们成功夺下了那两条双体船,并放开了码头上的其它船只,任其漂走。
见陶叔三人奔来,所有人如释重负。众人七手八脚,将三人拉上船,解开缆绳,撑篙划桨,船如脱困的大鱼迅速向大泽深处游去。举人守卫们追来,只能远远地向船影徒劳地射了几箭。
此时,远离码头的高岗上,无声地伫立着一个娇俏的身影。
那身影望着码头,一动不动。黑色的巫袍已完全湿透,紧贴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船终于离开了岸边,滚烫的液体也瞬间冲出了眼眶。视线中,船渐渐变得模糊,终于消失在大泽黑沉沉的雨夜之中。
他走了,真的走了。就这样,去了她无法企及的、未知的远方。
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精神也随之涣散,代之而起的是无边无际的空虚、冰冷,以及…… 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天色渐亮,风雨未曾停歇。茫茫的大泽上,浊浪汹涌,暗流湍急。
陶叔有当年与大巫谷在洪水中行船的经历,这时真正派上了用场。在他的引领下,两条船虽险象环生,却没有迷失方向。他们成功地冲出了大江口,向东进入了彭蠡大泽。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望渐行渐远的山水,黯然神伤。那里埋葬了无数的亲人,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就在这时,前方水面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两条船影!
来船略小,但更轻快。当双方距离拉近,可以看清对面船头上的图腾,众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竟是举邑的巡船!
那两条巡船迎了上来,船上人影幢幢,约莫有三十来人,都带着竹矛和弓箭。
“喂!谁让你们到东边来的?快叫领头的来讲话!”对面高声喝问道。
泰民氏人这才意识到,他们夺的船也带着举邑的图腾呢!
陶叔和稻叔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硬着头皮扬声反问道:“巫雀大人派我们来的!你们头领是哪个?”
“我就是!”对面船头一个手持骨矛的精壮汉子趾高气扬地回道。
说话间,双方靠近,那汉子一脸疑惑地扫视着陶叔身后的每一张面孔。“那个!”他突然手指向低头躲在羽身后的鹀,“她是谁?你们怎么出来还带着女人!”
陶叔心里一沉,知道最后的侥幸也没有了。这时,两船完全靠拢,发出了沉闷的碰撞声。
就在震动传来的瞬间,陶叔的声音骤然响起,“我来告诉你…… ”
羽感到船头猛地一沉,再看陶叔已整个人跃在空中,随同一道闪亮的弧光,飞向对方的船头。那举人汉子一脸惊愕,不及看清当头劈来的究竟是什么,只本能地将手中的骨矛向上挡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骨矛竟如枯枝般截断,而那亮光下划之势却未减。“嘭”地一声,陶叔手中的青金斧已嵌入了那汉子的肩头。
举人头领遭此暴击,闷哼一声,疼得单膝跪倒,两截骨矛也脱手落在船板上。陶叔踏上对方船头,一把揪住那浑身僵住的举人头领,挡在自己身前,嘶声喝道:“都别动!不然我砍了他!”
举人船上的士兵们被这电光石火的一击惊呆了。他们这才想起弯弓搭箭,挺起竹矛,可又盯着陶叔手中亮闪闪的战斧,心生忌惮。那受伤的头领被陶叔挟持,肩膀血流如注,浑身发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求生的本能和剧烈的疼痛使他连挣扎都不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泰民氏人这时才刚刚从船底抄起藏着的武器,却听陶叔声嘶力竭地吼道:“快走,不要管我!”
众人一时不知要不要上前,正犹豫间,身后传来稻叔嘶哑的断喝声:“走!”
四船随即错开,泰民氏两船顺流向东,而举邑两船却停在水上未动。
眼看陶叔还在敌船上,羽急红了眼,他想跳过去,可船已离开了。此时,鹀也明白了陶叔的意思,她捂住了嘴,却难以抑制住涌出的眼泪和呜呜的哭声。
“走!快划走啊!”
陶叔决绝的吼声再度响起,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泰民氏人的心上。族人们猛然醒悟,将船桨插入水中,拼命划动。
距离越拉越远,举邑的船还留在原地,船上的人影渐渐模糊。
就在这时,一声突如其来的嘶吼,盖过了依稀的怒骂和惊呼声,穿透风浪,清晰地传来:
“天降青金——泰民复兴——!”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只见两个身影,牵连着,从举邑的船上翻入江中。仅仅过了片刻,似乎有个黑影在浑黄的波涛中忽然冒起,却被一个浪头打过,便再也看不见了。
浪奔浪涌,船身晃动,木桨掀起的水花四溅,混着人们脸上挥洒的泪水,肆意飞扬。
伴随着阵阵呜咽,两条船急速向东,顺流直下。
泰民氏人轮流划桨,片刻不敢停留,不几日,就出了彭蠡大泽东端。
过了彭蠡泽,大江拐向北去。经过连日的航行,所有人的体力已近极限,必须休整了。稻叔在大江西岸选了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汊,两船靠岸。再次踏上坚实的大地,已是遥远陌生的异乡,加上刚刚失去了陶叔,众人心情沉痛,尤其是羽和鹀。羽从小由陶叔带大,形同父子;鹀全靠被陶叔留在了工坊,才没沦为悲惨的女奴。
众人在岸边点起了祭火,面朝云梦的方向,肃立在火堆前。
稻叔以水代酒,将陶碗高举过顶,然后将水缓缓倾洒在身前。众人环顾四周,想到全族上下只剩下这零星的二十几人,顿时悲从中来,放声痛哭。连坚韧持重的稻叔也老泪纵横,他仰望天穹,颤声吟唱着悲怆的祭词:
“
嗟我族遗众,昭告先祖、神明……
上罚无常,降罪下民。
苍梧溃溃,丘墟荒荒。
泰民蒙难,十不存一。
天不我弃,兆示以青金。
烈烈奋武,陶殒大江。
佑厥余脉,有日复光。
”
歌声苍老而凄凉,随着江风在波涛间回旋、飘荡,如泣如诉。
“
痛哉,失我故土!
悲兮,夺我亲人!
呜呼!神明列祖,永葆我泰民!
”
最后一句唱罢,稻叔跪伏下来,朝祭火拜了又拜。泪流满面的众人也都伏身下拜,跟着齐声唱道:
“
痛哉,失我故土!
悲兮,夺我亲人!
呜呼!神明列祖,永葆我泰民!
”
祭奠完毕,众人在江边建立营地休息,稻叔则带着羽去探察本地的部落。
两人沿着那河汊走了不到半日,就看到一个小聚落。这个聚落的形制和规模与当初的泰民氏相仿,稻叔上前与人搭话,那人见是言语不通的外乡人,便带了两人去见一位族中见多识广的老者。老者年轻时去过云梦泽,能粗略听懂稻叔的话。一来二去,稻叔才弄明白这里是有成氏。老者也明白了稻叔二人是泰民氏人,因战乱从云梦流落到此地。
羽在一边好奇地四下张望,这老者屋中陈设简朴,器具却与自家的颇为相似,这让人有种亲近感。他的目光忽然被灶坑边一支陶瓮吸引住,那陶瓮表面粗糙,但在圆鼓鼓的腹部却刻着一个他极为熟悉的图案。他清楚地记得,陶叔有时在自用的陶器底部也会刻画上同样的图案!
羽指着那个陶瓮,激动得脸色通红,“稻叔!你看那个图案!”
稻叔闻声望去,一时也愣住了。他捧起陶瓮,随即去问那老者。老者起初有些茫然,但接着眼睛渐渐睁大,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两人语速加快,越来越激动,连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接着,稻叔便扯着羽,喜不自胜地说道:“羽,快来,叫阿公,叫阿公啊!”
原来,这个有成氏最早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成民氏!他们和泰民氏一样,是很久很久以前,从遥远的东方,沿着大江西迁而来的氏族!这里的土著是强大的有巢氏。成民氏迁来后,为了融入当地,在习俗和语言上都慢慢向有巢氏靠拢,连族名也随本地的习惯改为了有成氏。而此地的大江对岸,还有一个叫鸠民氏,也使用着同样的图案!其实,那曾经是成民氏和鸠民氏人共同的族徽!而最让稻叔震撼的是,老者说这个族徽非常古老,它来自祖先所在的东方。如今,族里的年轻人已没几个人认得,也没人在乎了。大家在外面更愿意说自己是有巢氏人,这样会少受排挤和欺负。
“叫什么名号,不重要。”老者语调缓慢,夹杂着手势叹息道,“日子过得容易些,才要紧啊!不过嘛,族里有的人娶了有巢氏女子,反过来就瞧不起本族人。唉,心里不痛快、觉得在这里寄人篱下的,便渡过大江,去对岸保留着更多旧俗的鸠民氏了。”
说完这些,老者回身悉悉索索地翻出一个小物件,递给了稻叔。那是一块打磨光滑的竹片,用皮绳穿着,可以系在腰间,上面的图案正是那个族徽。
“异乡来的故人啊!”老者语调沧桑,“这个,就送你吧。留在我这里…… 早晚也没什么用了。你拿着它,去对岸,找鸠民氏人看看吧。我老了,帮不了你们什么,就不留你们了。”
稻叔双手接过竹腰牌,触手温润,心中感慨。
他拉着羽,朝着这位偶然相遇、却怀揣着惊人过往的同源老者,深深地致了一礼。
辞别了老者,回到江边营地,稻叔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小小的竹腰牌,连接着一段被遗忘的迁徙史,似乎正指向了泰民氏真正的源头。而泰民氏人的未来,又该在哪里呢?
稻叔决定立刻渡江去东岸,老者说的有巢氏总让他心中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族人们将捕来的鱼烤熟分食后,便再次登船,向大江对岸划去。羽在稻叔身边,忍不住问出了心头盘旋许久的问题:“稻叔,我们泰民氏…… 还有那有成氏、鸠民氏,我们的祖先,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后来我们为什么又去了云梦呢?”
稻叔正望着东岸,听到问话回过神来,笑道:“嘿嘿,先人们的故事,真的就像这江上的雾啊,随风飘散…… ”他晃了晃手中的竹腰牌,继续道,“不过,也许答案,就在对岸哩。”
羽顺着稻叔的目光,望向东岸陌生的土地。
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和期待正在他年轻的心中疯狂地滋长——鸠民氏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还记得古老遥远的东方吗?那里会是大江的尽头?是泰民氏、成民氏、和鸠民氏最初发祥的地方?
事情比预想的顺利得多。
凭借竹腰牌上的族徽,泰民氏人在鸠民氏聚落得到了热情的款待。
当鸠民氏白发苍苍的老族尹看到竹腰牌,听稻叔讲述了云梦同宗泰民氏的悲怆故事时,老人的眼中闪动着泪光。他拄着玉琮木杖,指着东方天际线下朦胧的山川说道:“一直向东,有个望不到边的大泽,叫震泽。从震泽向南,有成鸠之墟。那里就是你我的故乡!”
老人的声音悠远,充满了怀念。
“成鸠之墟…… ”稻叔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敢问族尹大人,从这里去成鸠之墟要多少时日?”
老族尹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遥远的旅程:“从这里向东,从日出走到日落,不停地走,也要走上足足几十天,才能看到震泽的水面。然后向南去,再走上数日…… ”他顿了顿,佝偻着腰背叹息了一声,“年轻时去过一次,如今我老了,再也去不了喽…… ”
虽然老族尹悠悠的叹息和惆怅在风中飘散,却更坚定了稻叔东去寻根的决心。
不久,泰民氏人义无反顾地出发了。他们跟着鸠民氏找来的向导,先顺江而下,再徒步向东,一路跋山涉水,经过了漫长而艰辛旅程,终于,浩渺无垠的震泽出现在众人眼前。绕过震泽南缘,眼看着地貌逐渐变化,出现了大片的湿地、滩涂,连日来的疲惫也随之被即将抵达先祖故地的兴奋所冲散。
稻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润的沙土地上,忽然感觉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弯腰拾起,那是一大块碎陶片,质地坚硬,像极了陶叔烧制的硬陶,上面隐约还刻有纹路。小心翼翼地拂去浮土,凑近了用手指细细描摹……
稻叔的心脏猛地一缩——是那个族徽——泰民氏、成民氏和鸠民氏共同的族徽!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稻叔的头顶,他匍匐在潮湿的沙地上,双手紧抱着那块陶片,将脸颊贴了上去。虽然泥土腥咸的湿凉和陶片的粗糙触感都是那样的真实,但还是让他难以相信这穿越了漫长时空的血脉相连!多少代人的迁徙,多少深重的灾难,多少遥远的跋涉,还有多少逝去的记忆……
泰民氏飘零的种子,曾被风无情地吹散,却终于,又回到了这片最初的土地!
“这边全是陶片!”
兴奋的喊声在不远处响起,稻叔闻声起身赶去。
族人们正低头在泥地上翻找着,鹀也在其中。见稻叔赶来,鹀雀跃着递上一支几乎完整的陶纺轮。那纺轮表面光滑,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面刻着一幅怪异的图案。那图案似乎是人鸟兽三混为一,充满了神秘和威严。
一旁的羽一眼望见,惊喜地伸手扳住鹀的双肩,摇晃着叫道:“哎呀!小鹀!这…… 这是神徽哩!和鸠民氏老族尹木杖玉琮上刻的一模一样!”
鹀被他双手抓着,晃的心旌摇曳,得意的同时也羞红了脸。
“你们看那边——”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向导指着远处的一片高地兴奋地大喊起来。
那是一片巨大的台地,边缘有明显的人工垒砌痕迹,但已被风吹雨打和草树侵蚀得参差不齐。高台四周,可以看到已经干涸或淤塞的沟渠和坍塌或冲毁的堤坝,纵横交错。可以想见,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个规模宏大的聚落。
成鸠之墟!先祖的城邑!
稻叔望着那片静卧在时光尘埃中的高台,不由得心潮澎湃,悠悠神往,在鸠民氏听来的古老颂歌冲口而出:
“
天皇泰上,成鸠之国。
万八千岁,世不可夺。
其高其灵,与天地存。
其尊其诚,久绝无伦。
”
那古朴雄浑的音节,仿佛有某种魔力。
羽虽然无法想象那万八千岁的成鸠之国究竟是何等盛景,但望着眼前这片恢弘的丘墟,一股强烈的自豪感仍不禁从心底油然升起,让他心驰神往,热血沸腾。
就在众人沉浸在对先祖荣光的追忆中时,一阵异样的声响,从东南方向隐隐传来。
起初,那像是远在天边的闷雷,但很快,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变成了连绵低沉的隆隆巨响。接着,令人不安的震动,也从脚下的土地传来。众人色变,急忙冲上近处的高岗。顺着响声望去,只见东南水天相接之处,一堵浑浊的水墙,正以惊人的速度汹涌而来!那奔腾的水声如千万头巨兽咆哮,声势骇人。所到之处,大小河汊,滩涂湿地,瞬间一片汪洋。
这时,高岗的南坡,有三个人被水浪赶着急惶惶地逃了上来。
和泰民氏众人骤然相遇,双方都是一愣。这三个人身材异常高大,四肢修长,骨节粗壮,穿着简单的兽皮。双方并无敌意,却难听懂对方的语言,好在有向导能说得磕磕绊绊。稻叔突然注意到一老者腰间的木牌,忙摘下自己的竹腰牌递上。那老者拿着稻叔的腰牌,端详了半天,突然一边指着成鸠之墟,一边紧紧拉住了稻叔的手,激动得口中念念有词。
经过向导耐心费力的翻译,众人才弄明白,这三个大个子是防风氏人,防风氏人也曾是成鸠之国治下的氏族。后来海水上升倒灌,土地不再能耕种稻米,宏大的聚落从此衰落,很多氏族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寻找适合耕种的土地。众人刚刚看到的就是一次倒灌的大海潮。防风氏没有离开,而是移居到了山地高处,可山地能养活的人很少。有人到过震泽之北,传说先前成鸠之国的共工氏在大江北统御着大片的土地,所以有不少人跑去了更远的北方。
泰民氏人在成鸠之墟逡巡了数日。
他们在成鸠之墟的高地上进行了隆重庄严的祭祀,将猎获的最好肉食、采集的甜果投入火中,让烟雾带着泰民氏幸存者的思念与敬意,升上星空,告慰那些埋葬在此地或消散在漫长征途上的英灵。他们为自己是成鸠后人深感自豪。而从防风氏人口中探知的共工氏消息,更是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支火炬,为这群失去家园、漂泊无依的泰民氏遗民,指出了一个全新的的方向。
“先祖的荣光,我们已亲眼见证。但海水侵扰,土地已今非昔比。泰民氏人,需要一块新的土地,延续血脉,复兴族群。北方有同源的共工氏人,他们强盛,能给我们最需要的庇护,那里或许就是我们该重新扎根的沃土。”稻叔的话深深激励着每个泰民氏人的心。他炯炯的目光扫过众人,那一张张坚毅的脸此时依旧疲惫,但眼中已有了新的火光。
“北上,去找寻共工氏!”
北上的路途同样漫长。
风雨之中,羽俨然已成长为健壮敏捷的青年。他的面庞褪去了稚气,线条更加硬朗,眉宇间常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郁和心事重重,这让一直暗中关注着他的鹀琢磨不透。
鹀悄悄问阿爸,可稻叔只说,那是羽在想念陶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