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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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龙山时代》019云梦城邦

(2025-11-25 15:18:27) 下一个

深夜,浓厚的云层遮蔽了星月,只在边缘的缝隙透出淡淡的光晕。

赤望城南的水泊里零星地停泊着几条小船,白天忙碌的码头和毗邻的工坊早已收工,岸边一片漆黑。联通外环壕和进城水道的幽暗水面,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城内一片寂静,城外周边聚落的人们也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远处零星的营火在黑暗中闪烁。

关闭水门的木栅早已落下。

夯土城堤上,几名守卫抱着石矛缩成一团,背靠木栅矮墙打着盹。一名值夜的小行军官正在巡视,他睡眼惺忪地往连接东西城堤的栈桥上走来,城头的燎火随风跳动,使他拉长的身影随之摇曳不定。来到水门上方,那军官习惯性地望向城外那片漆黑的水泊,却猛地站住——水泊里不知何时涌来无数黑黢黢的船影!船上密集的人影在微弱的天光下若隐若现,船只悄无声息地滑过水面,正靠向水门和城堤。

“什么人!”那军官瞬间睡意全无,厉声的喝问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旅帅扈勃回城!”

船上传来回应,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语气不容置疑。

城上的军官眯起眼睛,隐约辨认出船头那熟悉的凤鸟图腾,稍稍松了口气。然而,直觉让他依旧有种强烈的不安,这船队安静得不正常,连划桨声都微不可闻!

“为何不点火把!”

这想法脱口而出的同时,他猛然意识到,危险已在眼前!

“敌……!”

一支长箭从城下破空而来,那军官几乎不及喊出声便被射中了胸口。一股大力使他踉跄后仰,栽下了栈桥。

就在那军官中箭落水的同时,水泊中的船加速冲向环壕岸边。数条藤索被甩上城堤,套住了木栅。手持短兵器的黎氏战士迅捷地攀着藤索蜂拥而上,转眼间就纷纷越过了城堤上的木栅墙,扑向惊醒的守卫。只经过了短促的战斗,水门就被登城的入侵者夺取。

随着哗啦啦的水声,站在最前大船上的芒虎,兴奋地注视着巨大的水门木栅被缓缓升起……

赤望大城水道洞开!

芒虎迫不及待地举起手中的骨矛,向前一挥。早已等在水门外的船队,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鳄鱼群,随着芒虎的头船鱼贯而入。芒氏战士们疯狂地划着桨,紧握武器的手因激动而微微发抖。此前,这些山里人只听人说这里是天底下最繁华富庶的所在,而今夜,这座令人神往的大城即将被他们踩在脚下,随意蹂躏,予取予求!

船桨翻飞,水花四溅,船上的人们呼吸粗重而急促,眼光炙热而贪婪,心潮澎湃而狂野。

城中陆续有人被惊醒,他们感到惊诧,却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南城多处相继燃起了大火,橘红色的烈焰翻滚着上冲,将漆黑的夜幕撕开一道道血红的口子,嚎叫声、打斗声、和哭喊声越来越响。直到这时,城中的人们才惊恐地意识到,是强敌攻入了他们这座世代繁盛的大城。

整个赤望城随即陷入一片混乱。

入城的船只顺着水道,很快抵达了内城环壕。没等船停稳,芒虎便发出一声低沉的虎吼,纵身跳上了岸。芒氏战士们嚎叫着紧随其后。与外城松懈的守备不同,此时内城的守卫已经集结。他们是精锐的武士,是城主忠诚的亲卫,虽然人数不多,但每个人目光坚定,视死如归,见敌人登岸,便义无反顾地迎了上来。

“为了赤望!”亲卫头领的声音高亢而悲壮。

两边队伍瞬间撞在一起,展开了殊死的搏斗。

后续到达内城的芒氏人不断加入战团,亲卫们虽然勇猛,但寡不敌众,在敌人的围攻中接连倒下。

芒虎刺中了一个赤望亲卫,一股温热的血液喷溅而出,他正得意,忽觉眼前黑影掠过,伴着低沉的咆哮,腥气随之而来。芒虎惊得连退两步,就在他身前不远处,一只黑豹将一个芒氏战士扑倒在地,并咬断了那人的喉咙。这畜生体型硕大,乌黑油亮的身影衬着眼中那两点绿芒格外瘆人,被混乱血腥的场面所激,狂性大发。那黑豹身上插着一支折断的矛杆,痛苦地龇着獠牙,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低吼,扫视着疯狂厮杀的人群。显然,刚刚死去的芒氏战士并不失猎人的本色,在死前也给了这畜生一记重创。

老城主这几天心神不宁,每天求卜,却始终得不到明确的兆示。此时他刚刚睡下不久,听到外面的喧嚣和喊杀之声,从梦中惊起,一眼便看到了窗外被火光照亮的天空。

“城主!不好了,不好了!敌人,进城了!”小臣连滚带爬地冲进屋来,声音都变了调。

老城主扶着小臣抢出屋外,旋即目瞪口呆——漫天的大火将夜空照通红,空气中弥漫着烟灰和焦糊的气味,喊杀声和哭号声此起彼伏。不远处晃动着亲卫们的背影,他们正挡住涌来的敌人,大呼死战,纷纷倒下。

“敌人进城了?”

老城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根本没有人想过赤望会被攻破!就在他陷在自己的震惊和茫然之中、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的时候,几名亲卫和小臣已不由分说地簇拥着他,向北逃去。

当芒虎来到那座重檐双顶的大殿前时,内城的城主亲卫已经全部战死。雄伟的大殿已被点燃,屋顶烈焰飞腾。突然,浓烟滚滚的殿门中冲出一个身着素色衣袍的女人,披发赤脚,手中狂乱地舞动着一柄骨匕首,口中念念有词,声嘶力竭,像是在切齿地诅咒着什么。火焰燃着了她的衣角,她却浑然不觉,径直地向芒虎冲来。

“夫人!夫人!”

在那女人身后,一个女侍,惊恐地大叫着,不顾一切地追出来。

芒虎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他将手中的骨矛一挥,就打飞了女人手中的骨匕。那女人失了平衡,却已到近前,被芒虎抬脚狠狠踹在腹部,一声惨嚎,向后便倒。没等那女人挣扎起身,芒虎身旁的芒氏战士已抢上前去,毫不犹豫地一矛刺下,戳入了女人的胸膛。

“夫人!”

追来的女侍尖叫着,扑在素衣女人身上,哭声尖利凄绝。

芒虎捉了女侍,才知被杀的正是城主夫人西灵氏。

说话间,又有几个芒氏战士兴冲冲地拖着一具尸体来报功,说是追杀了城主。芒虎看那死者,当是个养尊处优的老人,皮肤白皙,身材微胖。此刻那身象征身份的细葛布大袍已沾满泥泞和血污,身上赫然被戳了几个窟窿,还在不停地渗着血,惨不忍睹。

芒虎露出满意的神色,将城主和西灵氏夫人的头颅一并砍下,拴在一起提着,打算回去祭奠大哥芒藤。

此时,赤望城内已不再有象样的抵抗,可是杀戮却依然没有停止。

乱军像野火一样燎过城中每个角落,房屋被点燃,器物被捣毁,仓廪和工坊被洗劫,年轻的女人被强掠。南城,几乎无人幸免,北城,人纷纷跳入环壕泅水逃生。逃跑的人们有的被杀死在岸边,有的中箭沉入水底。受害者凄厉的哭喊、逃命者惊恐的尖叫、掠夺者施暴的怒喝、胜利者得意的欢呼、以及房倒屋塌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毁灭的乐章。

昔日繁华的大城,成了人间炼狱。

赤望周边的聚落,看到城中的火光,却不能组织起有效的力量。黑夜中,他们只能各自紧守着自家的院落,惊骇地望着那座代表着荣耀与力量的大城,在烈火与浓烟中,无望地向深渊坠落。

 

陶叔带着羽和几个赤望战士,保护着果本摸黑潜出泰民氏的寨子,便从山林小路赶往赤望。他们几乎一刻也没敢停歇,这天黎明时分,终于疲惫不堪地走出了山地。再有不到半天的脚程就到赤望了,果本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清晨的阳光穿透灰蒙蒙的云层,森林边缘,视野随之豁然开朗。

然而,几人未及喘息,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立当场——只见远处的赤望城,就像一片焦糊的巨大疮疤,那滚滚的浓烟和燃烧的烈焰,似乎正在吞噬着那里残存的一切。

果本感到喉头发腥,眼前一黑,便直挺挺地栽倒,不省人事了。

 

清晨,黎尤惊讶地发现,在城西的一座三层高台上竟聚集了不少赤望人。那高台正是赤望的祭祀台,和西城堤隔着外环壕相望,却又比城堤高出不少,对城中情况自是一目了然。黎尤立刻紧张起来,忙下令集结。可此时他的手下和芒氏人一样,正在城中肆意抢掠,一时哪有人理会他的命令,更不要说丢下抢到手的财物和女人赶来西城堤上列阵了!

黎尤急得一身冷汗,可他并不知道,此时祭祀台上主事的农长老梗其实比他还要紧张。

梗长老身边除了逃出城来避难的普通族人,只有两百来个战士,领头的大行军官叫切。他们此时人人惊惧,士气低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在城中肆无忌惮地劫掠、破坏,却不敢,也无力去阻止。而让他们感到自身难保的是,在不远处隔着环壕的西城堤上,一个背着超大木弓的黑衣头领,似乎正试图召集队伍,对他们有所图谋。

天光终于大亮,但阳光始终无法穿透赤望城上空那片厚厚的、由烟尘和灰烬构成的阴霾。祭祀台上,人们看到西城堤上的敌人聚集了近百人的队伍,气氛愈发紧张。

就在这时,果本一行人赶到了。

得知扈勃大军覆没的消息,所有人如遭晴空霹雳,大家最后的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

梗长老踉跄上前,扯住果本的衣袖,撕心裂肺的嚎哭:“果本大人,为什么上天要对赤望人降下如此严酷的惩罚!”

果本面色惨白,目光呆滞,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望着烟火中的大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巨大的震惊、痛楚和茫然已将他彻底摧垮,仿佛魂魄已随着那燃烧的城市一同化为尘烟,随风散去了。

一旁同样双眼赤红的大行切,上前一步道:“族叔、长老,节哀!强敌在侧,我赤望的血脉尚未断绝!你们要主持大局,带领族人活下去啊!”作为在场的最高族军头领,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是啊,现在怎么办,大人们拿个主意呀!”众人纷纷附和着。

梗长老也猛然醒悟过来,他止住嚎哭,用袖子抹了把脸,转向果本:“族叔大人!赤望遭此大难,存亡在旦夕之间!为了存续我族的血脉,您就是我们的城主,您要振作起来啊!”

“族叔振作,存我赤望!”

大行切带头大呼。

“族叔振作,存我赤望!”

众人紧跟着,齐声向果本大呼致礼。

绝境中,这个仓促的致礼仪式显得格外悲壮,却在赤望人心中撑起了最后的一线希望;那异口同声的呼喝,像是绝望中求生的呐喊,也在转瞬之间让祭祀台上的士气为之一振。

也就在这时,西城堤上,一直盯着祭祀台的黎尤,忽然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猎手对猎物特有的直觉。他看着城中兴高采烈、大包小裹、手抱肩扛的黎氏战士们,终于摇了摇头,打消了去攻打祭祀台的念头。

芒虎出了一口恶气。他拎着城主和西灵氏夫人的头颅,觉得为芒藤报了大仇。

芒黎联军带着抢得的物品上了船——从稻谷、盐巴、米酒、兽皮、布匹,到朱砂、玉器、骨器、彩陶,以及武器,当然还有年轻的女人。而带不走的,比如陶窑和大陶缸、工坊和器具、仓廪和扛不走的粮食、房屋和家什,则被他们毫不留情地砸烂、捣毁,或者干脆付之一炬。

赤望城的大火持续了一整天,那滚滚的浓烟远在数日行程之外都能看见。

百年云梦第一大城惨遭浩劫,就此一蹶不振。
 

几天过去,赤望人陆续回到城中。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血腥气,触目所及,尽是断壁残垣和焦黑的梁柱。人们默默地清理废墟,拾回可用的物品,掩埋死去的亲人。阵阵的哭声,在满目疮痍的大城上空回荡,终日不绝,更添凄凉。

赤望的陷落同样给陶叔和羽带来了无比的震撼。他们明白,赤望往日的荣光已一去不复返,这座大城不可能再去解救远在苍梧之野的泰民氏了。陶叔担心族人的安危,心中万分焦急,却无计可施。他只能先派羽回去报信,自己暂时留在赤望,继续想办法。

这天,西灵氏的信使来到了赤望。

人们这才确切地得知,那一晚西灵氏和西涢氏的军队也同样双双覆灭。这消息无疑又是一记重击,却显得波澜不惊,因为赤望的人们似乎已经麻木了。倒是西灵氏信使要与九嶷山的芒氏和黎氏讲和的提议让果本丝毫不敢怠慢,他立刻召集所有长老和头领,聚集到城西的祭祀台商议对策。

西灵氏信使痛陈本族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在场的赤望人只是默默地表示了理解,因为人们觉得,与自家将死军灭、城主被杀、加上大城遭毁相比,更该被同情和慰问的反倒是赤望了。而当西灵氏人委婉地提出讲和建议时,大行切终于忍不住怒喝道:“九嶷杀我城主,掠我族人,毁我家园,这般血海深仇,怎能不报!又如何能讲和!”

果本同样感到难以接受,而且他心中并不确定西灵氏夫人的惨死会不会让她的娘家亲族震怒,从而改变态度。于是,他紧盯着西灵氏信使问道:“西灵氏可知我大城被毁,城主被杀,夫人也同样惨遭毒手,尸骨无存?”

“这个…… ”那信使面露难色,低头斟酌着词句……

“这不重要!”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从台下传来。随即,一前一后两个人大步迈上祭祀台。

前面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身着亮红色的细葛布巫袍,头发用一根青玉发簪束在头顶,胸前挂着荆石项链。他步伐沉稳,气宇轩昂,目光锐利,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众人熟悉的西涢氏长老。

台上众人一愣,却见西涢氏长老上前两步,介绍那红衣汉子:“城主,各位大人,这是举邑的大巫光。”

不等其他人开口,大巫光便已踏前几步,毫不客气地站在了场中央的位置。他自带威严,目光在面带惊疑和戒备的众人脸上扫视了一遍,然后从容简单地见礼,声音洪亮:“举邑大巫光,见过赤望新城主,见过众位长老。”

众人一时被大巫光气势所慑,纷纷不自觉地回礼,心中不免诧异:这位一向敌对的举邑大巫怎么忽然来了?

梗长老率先警惕地问道:“举邑大巫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大巫光转向梗长老,带着悲天悯人的沉重表情,缓缓说道:“举邑虽远,却与赤望、西灵同饮大泽之水;血脉虽异,但聚落唇齿相依。本巫此来,不为别的,只是担忧赤望氏和各位的安危存续罢了!”

这话说是关心,但在赤望人听来,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大巫这是什么意思!”心直口快的大行切愤愤然喝道,手已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斧柄上。

大巫光并不急着理会切,只是盯着居中的果本,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他的内心。

果本轻咳一声,不得不开口:“是啊,大巫此话怎讲?愿闻其详。”

大巫光这才转向怒气冲冲的大行切,好整以暇地问道:“敢问壮士,若赤望再举兵大征九嶷,你可有把握胜过扈勃?”

切被问得一愣,脸涨得通红,气哼哼地回道:“在下不敢说强过扈勃旅帅。”

大巫光不再看他,接着问西涢氏长老:“敢问长老,若今天联盟再度下令,征发士兵和粮食,远征苍梧,西涢氏能派出几多壮丁,提供几多军粮?”

西涢氏长老脸上露出苦涩和无奈,肃然道:“回大巫,此番我西涢氏出征的子弟,几无回还,族中存粮早已耗尽,现在实在是无兵可派,无粮可出了。”西涢氏长老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了众人耳中。在场的其他几个小氏族长老闻言低下了头,显然西涢氏的处境也正是他们各自的写照。

大巫光微微点头,目光落到西灵氏信使身上:“贵使可否如实告知,若再起大军,西灵氏上下是否愿意出兵出粮,为死去的城主夫人报仇?”

那信使犹豫了一下,尴尬地回道:“其实,之前夫人尚在时,出兵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何况今日…… 人都没了…… ”

此话一出,现场更加安静了。

最后,大巫光回到了梗长老面前,几乎是逼视着他问道:“如今大寒刚过,请长老告我,赤望族人可还有过冬的存粮?还有,来年的春耕又当如何呢?”

梗长老面色惨白,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却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颓然低下了头。

大巫光扫视了一遍在场的众人,沉声说道:“诸位大人,刚才你们都听到了,也都看到了。如今,摆在面前的已不是要不要报仇的问题,而是我南土农人诸氏族如何活过这个冬天的问题啊!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城主开明,我举邑愿不计前嫌,出粮助邻邦渡此大难。”

事实胜于雄辩,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复仇的火焰再炽烈,也无法燃烧没有粮食的锅灶,无法驱使饥饿疲惫的战士。在场的众人无人能迎视大巫光的目光,只能选择沉默。

祭祀台上,只剩下风声呜咽,如亡魂在哭泣。

良久,果本颓然叹道:“唉,眼下也只有和了。”这句话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本就不硬挺的身子瘫坐下去,瞬间像是老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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