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望阵中大部分兵士曾和泰民氏人并肩作战,大败后又得到泰民氏寨子的庇护,本就对泰民氏的遭遇心怀同情,甚至暗自不齿联盟高层的决定。此刻又亲眼见到劫掠自家大城的元凶芒虎被杀,心中都感到快意。眼看檀浑身浴血,一只手臂无力地耷拉着,另一只手却仍挥舞着从芒虎那里夺来的骨矛冲来,他们哪里肯全力阻拦?赤望士兵们只象征性地发出呐喊,脚下却纷纷后退,竟让出了一条通路!
倒是一旁的举邑军中,有一支队伍迅速出动,赶过来拦截奔逃的泰民氏人。冲在最前的檀见状,毅然转身,以残存之力挥舞骨矛,拼命阻挡赶来的举邑士兵,为同伴争取时间。茱则带人迅速冲向水边,去解系船的绳索。
此时,后边原本在看热闹的芒氏人,见到头领被杀,也如梦初醒,发出愤怒的咆哮,飞奔着追来。大满虽然手中只握了一把短小的骨匕首,却也毫不畏惧地转头迎向身后追来的芒氏人。忽听嗖的一声,伴随着破空之音和人们的惊呼声,一支长箭如闪电般飞至,精准地射入了大满宽阔的胸膛!大满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抬头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鲜血涌出。
远端,瘦高的黎尤缓缓放下手中的木弓,他面色冷峻,又将目光转回了举邑大巫光的方向。
随着大满的倒下,追来的芒氏人和截击的举邑兵涌到了水边。泰民氏人手中几乎没有像样的武器,转眼间就纷纷倒下,鲜血染红了岸边的浅水。最终,在一片混乱中,只有一条小船挣脱出了停船的狭窄河汊,逃进夏水。
岸上,追来的芒氏人向那小船乱箭射去,船上的人不断有人中箭,却仍旧不顾一切地划着桨。
檀后背上插满了箭矢,如同一只刺猬。他用那杆夺来的骨矛死死撑着浴血的身躯,勉强维持着跪立在船尾,为身前的茱挡住了致命的箭矢。他的目光渐渐涣散,却始终没离开心上人的背影,直至彻底失去了光彩。
芒虎满身血污,倒在烈焰熊熊的祭火堆旁。
目睹首领被杀的芒氏战士们愤怒了,他们纷纷亮出武器,咆哮着向留在场中瑟瑟发抖的老弱妇孺涌去,不杀光所有的泰民氏人难以平息他们心中燃烧的仇恨之火。
“呜——呜——”
低沉而威严的号角声陡然响起,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严阵以待的举邑大军忽然开动了。他们队型整齐,人人肃穆,向鼓噪散乱的芒氏人群缓缓压迫过来。
黎尤射杀大满之后,始终约束着手下的黎氏人,按兵不动。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大巫光和举邑旅帅的身影,号角声响起,他依旧立在原地,冷静地权衡着形势。在开阔的平地上,赤望军阵的威力给过黎尤深刻的印象,而此刻,他已经看出举邑军队的战力和当初的赤望军队在伯仲之间,不禁面色凝重。
这时,一名举邑的传令信使意外地绕道来到黎尤军前。
那信使恭敬地行礼,然后低声说道:“黎尤大人,按之前所说,这些泰民氏人已经是举邑的奴隶,我们不会看着自家的奴隶被别人杀死!您放心,泰民氏水边的寨子会按约定烧毁,而且,我家大巫和旅帅保证:以后,举邑不会再踏足苍梧之野,这九嶷山林尽归您黎氏所有,大人您如果同意,就请现在带黎氏人离开。”
黎尤听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抬头望去,却见大巫光的目光恰好穿越了场中的喧嚣和纷乱,遥遥投来。
黎尤微微颔首,转头对信使淡淡地说了声:“好。”
面对逼来的举邑大军,再加上另一边还有心怀毁城之恨的赤望人,想要报仇的芒氏人开始犹豫了。失去了首领的他们在慌乱中回头,本指望身后的盟军黎氏能够支持,却见黎尤的队伍正默默地转身离开,毫无要介入的迹象。这群乌合之众依旧鼓噪着,但勇气却迅速消散,最终没敢再向前,只能悻悻地叫骂着,尾随黎氏人退走了。
泰民氏残存的老弱妇孺,虽逃过被屠杀的命运,却也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和力量,像羊群一般被举人驱赶上船。
女鹀目睹大满惨死,在稻叔怀里痛哭失声。稻叔搂着女儿的肩膀,腰杆挺得笔直,倔强地回望向岸边。在高岗之上,泰民氏的寨子正燃起冲天的烈焰,浓烟滚滚,熊熊大火即将把一切化为灰烬。
这里,就成为了后人所说的泰民之墟。
天色阴郁,寒风刺骨。
举水岸边,可怜的泰民氏人被羁押在码头上,来挑选奴隶的不仅有举邑的大人们,还有联盟中其他部族的头领。
陶叔被巫雀带到了大巫光面前。大巫光仔细端详着手中熠熠生辉的青金矛头,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锐利异常的锋刃。良久,他抬起头,好奇地问道:“陶长老,此等青金,从何而来?”
陶叔对大巫光手中那足以让任何人眼红的青金看也不看,只是低着头,声音干涩:“在瓠山窑火中炼出来的。”
“还能再炼出来吗?”大巫光微微倾身向前,目光炯炯地盯在陶叔脸上问道。
陶叔依旧低着头,沉默着,仿佛没有听到问话。
“大巫在问你话呐!”一旁的巫雀按捺不住呵斥道。
大巫光抬手轻轻一挥,示意巫雀稍安勿,语调自信却也不乏期待:“陶长老,我给你矿石陶土,你去瓠山建工坊,为我举邑烧陶、炼青金。如何?”停了一下,见陶叔依旧没有反应,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你要什么条件?说出来。本巫可以答应你。”
陶叔这才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大巫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我的两个徒弟跟着我一起去。”
“哼!…… ”巫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嗤笑,显然在他看来,一个奴隶根本没资格和大巫讨价还价。
大巫光并没有理会巫雀,他盯着陶叔,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好,可以答应你。但是本巫也有个条件,你必须也收我举邑两个子弟为徒,让他们帮你一起制硬陶、炼青金。这还算公平吧?”
陶叔迎着大巫光的目光,沉声说道:“嘿嘿,大巫通透。一言为定!”
逆天、背叛、不详,经历了战火和杀戮摧残后,仅剩的泰民氏老弱妇孺背负着种种恶名,这使得他们甚至连做奴隶都无人愿意接收。除了相对年轻的女子和懵懂的孩子人之外,大部分泰民氏人,则被直接押往荒僻的瓠山。
举邑在瓠山有矿区和工坊,并派了专门的族兵看管。
大巫光原本指派了巫雀来管理瓠山的奴工,但巫雀自视甚高,根本不愿待在这荒山野岭天天和陶土、烟火打交道,他只和管事的头领交代了几句,便匆匆返回繁华舒适的举邑去了。
羽和女鹀作为陶叔的徒弟,留在了制陶工坊。举邑派来的两个年轻后生,也来到了工坊,他们名义上是学徒,实则是为了窥探陶叔烧制硬陶的独门技艺。因为有举邑学徒人在,所以制陶工坊的条件相对较好。而其余的泰民氏人,则被投入矿区从事挖掘。这部分泰民氏人被认为榨不出多少油水,举邑本就打算让他们在苦役中自生自灭,正好用他们的悲惨下场,来警示其他部族。所以,包括稻叔在内,被分派到矿区挖土凿石的人们,境况尤其悲惨。
时间在汗水、泪水和麻木、沉重的劳作中悄然流逝,转眼间,半年过去,大暑将近。
短短的时间里,随着世仇赤望氏损兵折将,大城陷落,实力和声望都不复以往。西涢氏等多个原本依附赤望的大氏族,纷纷转投举邑联盟。同时,举邑成功结盟了九嶷山的黎氏,灭族了叛盟出走的泰民氏,一跃成为云梦之地最强大的势力。城主和大巫光的威望如日中天。
举邑上下,人心振奋,要将例行的大暑祭祀办成一场盛大的庆典。
庆典需要特制大量的上等陶器,用来装饰城南举水岸边新建的祭祀台。
陶叔奉命带着徒弟们日夜赶工,终于制出一批优质的硬陶,抢在庆典之前由水路运到了举邑城南。
那座新建的高大祭台位于城东南,形制与赤望城的那座颇为相似,只是规模略小。祭台离开码头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运到的陶器要从码头运去祭台。工坊里的那两个举人学徒,在瓠山苦熬了将半年,船刚一靠岸,就立刻扔下担子,跑回举邑城中和家里人团聚去了。码头上,只剩下陶叔和羽,守着几十只大大小小的各式陶盆、陶缸。
大暑时节,烈日当空,如同悬在头顶的火球,炙烤着大地。空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吸进口鼻都带着灼烧感。
羽和陶叔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上,汗出如浆,如同水洗。
几趟担子挑下来,羽就已经觉得头重脚轻,口中像破风箱一样剧烈喘息,几乎虚脱。他咬牙担着两支沉重的硬陶大缸,迈上祭台的夯土台阶,每上一步都异常艰难。汗珠滚入眼中,刺得他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的狂跳。终于,他腿一软单膝跪在了台阶中间,扁担从肩头滑落,两支大陶缸“咚”的一声敦在了地上。
恍惚间,看到地上人影晃动,“快点,别在这儿偷懒!”
随着一声喝骂,羽被人狠狠一脚踹在背上,他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人向前扑倒,脑中一片空白。
迷迷糊糊中,羽感到自己在一个灰暗、虚无的山谷中摸索着前行。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无所着力,什么也看不清。接着一脚下踩空,身子向无边的黑暗坠去…… 他身体猛地一挣,仿佛时间停止,忽然闻到一股极其熟悉的、带着清苦气息的草药香味。同时,羽感到右肩那道旧伤疤处,被几根冰凉而柔软的手指轻轻拂过。紧接着,一个虽然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动人的女子声音,传入他混沌的意识:
“抬去下边荫凉处,给他水喝。”
“大人,他只是个烧陶的贱奴……”
“闭嘴!大典快到了,坏了吉兆,你想要上天给举邑降下灾祸吗!”
“不敢,小人不敢。”
羽感到自己被人笨拙地翻动,然后抬起,迷迷糊糊中只觉得眼前模糊晃动。天空中明亮的阳光如同金针,刺得他睁不开眼,只能勉强在模糊的光影中,看到绰约的人影正拾级而上,走向祭台顶端。他的神志依旧不清,只是努力地在记忆深处搜寻着那个刚刚听到的女声,那个让他心头莫名颤动的声音。
“羽,怎么样?”
不知什么时候,陶叔已经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扶住羽急切地问道。
“你快把他弄走,不要病死在这里坏了吉兆!这陶缸还得我们替你搬了,真是倒霉!”
抬羽的两个举人不耐烦地喊了一声,便转身一起抬了只大陶缸,上祭台去了。
陶叔不再多言,连忙将羽背起,默默地向码头走去,却听羽在背上梦呓般地反复念叨着:“濯,是你吗?……”
大暑之际,盛大的庆典就要开始了。
新建的祭祀台周围,早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不仅举邑全城的男女老少倾巢而出,周边的部落,连远在涢水西岸、新加盟的西涢氏都来了不少人。所有人都想亲眼见证云梦之地新霸主的崛起,感受它的强盛。
大巫光指派到陶叔手下的那两个举人子弟,自然不会错过本族这千载难逢的盛事,两人早早地就硬拽着陶叔和恢复了些精神的羽,挤在了祭祀台下。
傍晚时分,晚霞将西边的天空染得火红。人们迫不及待地点起了无数火把,燃着的松脂嘶嘶作响,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人们兴奋的脸。祭祀台顶层,四只大陶盆被架起在四角,陶盆中的燎火熊熊,烈焰冲天。当身着华美祭服、头戴高大羽冠的大巫光和年轻的城主,在族中长老的簇拥下,缓缓登上祭祀台顶层时,人群欢声雷动。
台上,大巫光张开双臂,颂扬上天和凤鸟之神。接着,在一众弟子巫者的齐声祝祷中,大巫光亲自主理向四方之神和先祖献上了纯色的猪牲和最上等的米酒。台下,举邑的人们虔诚地仰视着庄重的仪式,憧憬着富足繁盛的未来,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无比的自豪和喜悦。
天色渐暗,火光更明。
随着燃烧牺牲的浓烟带着焦香缓缓升空,巨型的鼍鼓被重重地敲响,那低沉而震撼的声浪,如同雷鸣,滚过大地,慑住每个人的心头。
鼓声中,一队精选的举邑武士跃上台顶。他们头戴红色羽毛,赤裸着强健的上身,前胸和后背上都用丹砂勾画了凤鸟展翅的图案。他们一手持藤盾,一手握石斧,踏着鼓点的节奏,跳起了雄浑剽悍的战舞。他们步伐铿锵,动作整齐,每次顿足、每次挥砍,都引得台下的人们热血沸腾,纷纷和着那令人心悸的鼓声,用力地跺脚,发出齐声的呐喊。
陶叔和羽默然注视着这狂热的场面,仿佛回到了那杀气纵横的战场,不由得汗毛直立。
战舞完毕,人群中亢奋紧绷的气氛随即缓和下来。
忽然,一阵高亢的口簧声跳突而起,随即悠扬的骨笛之音相伴而来,带着空灵和神秘的气息,与战舞的雄壮截然不同。此时,天边的落日即将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晚霞呈现出一片瑰丽而神秘的暗红色。喧闹的人群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祭祀台上,鼍鼓和陶缶,再次有节奏地加入进来。
一个身形修长、姿态曼妙的巫女,仿佛随着幻化的光影从天而降,悄然出现在台顶中央。
她梳着多条长长的发辫,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头上斜插着两支长长的红色翎羽;脸上带着绘制有狰狞兽纹的皮质面具,遮住了容貌;身上穿着花纹绚丽的貔皮短衣和短裙,露出健美的手臂和腿;腰间紧紧束着四个小巧的龟甲铃,内装石子,举手投足间便发出“哗哗”的清响;她的手腕、脚腕和纤细的脖颈上,都带着用海贝串成的链子,映着火光,星星点点,五彩斑斓;她的手中持着两束洁白如雪、异常飘逸的长毫飘带。
鼓点坎坎,缶声清越。
那巫女随着鼓声舞动着她婀娜而充满生命力的身躯,头上的羽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飘摇,红色的发辫如火焰般四射飞扬。她柔美的四肢时而舒展,模仿着凤鸟振翅高飞;时而收卷,又好似含苞待放的花蕾。那四支龟甲铃伴着她腰肢富有韵律的扭荡,发出节奏明快的声响,与鼓点、缶声、口簧和骨笛声完美地融为一体。
祭台下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如醉如痴,仿佛灵魂已被那舞姿摄住,抽离而去。
羽站在台下,仰望着那个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熟悉身影。渴望、失落、欣喜、委屈、不甘、哀怨、自豪和深深的自卑……千万般滋味,一齐在胸中翻涌,堵得他喉咙发紧,鼻尖酸涩。
就在这一瞬间,台上那忘情舞动的巫女,就像是心有灵犀般慕然回首——那两点星眸直迎着羽灼热的目光。
祭台的爎火跃动,映照着巫女狰狞的面具。然而,就在那一对幽黑的孔洞之中,羽清楚地看到了那双魂牵梦萦、清澈如水的眼睛。就在这四目相交的刹那,泪如瞬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兮,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庆典过后,陶叔和羽回到瓠山工坊不久,便发现又来了几批新的奴隶。陶叔和举人学徒一打听,才知道,这些新来的,竟然是赤望氏和西灵联盟的战俘。
原来,自从举邑联盟成为大泽周边最强大的势力后,举邑城主雄心大起,而大巫光更是变得行事咄咄逼人,对已是苟延残喘的赤望氏不断施压。赤望城主果本忍无可忍,联合了大泽西岸的西灵氏联盟奋起反抗。然而,大巫光暗中联合了九嶷山的黎氏人,对赤望和西灵联盟前后夹击,又一次取得了胜利。
而说到九嶷山的黎氏,自从芒藤、芒虎兄弟相继死后,原本最强大的芒氏部落群龙无首,黎氏头领黎尤,借着先后两次打败赤望、与举邑结盟的威势,迅速出手,软硬兼施,一举统合了包括芒氏在内的九嶷山诸部。黎尤不仅力量大增,更是恢复了那个曾经威名赫赫的古老名号——九黎氏。
九黎氏的迅速崛起,是举邑不愿看到的,城主和大巫光决心铲除黎尤,打散九黎氏。
然而,世间之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