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27)日落西山紅霞飛
一 勞動、總結、再勞動
十萬雄師到天山,且守邊疆且屯田,塞外江南一樣好,何須爭返玉門關。
——張仲翰(1955)
當第一批軍墾部隊在1950年隆冬臘月抵達時,這裡還是一個世記前林則徐在日記中寫下「一樹一井三間土屋」的「奎墩」兵驛站。而我們的車隊在1964年9月24日烏燈黑火中駛進奎屯時,只聽得兩耳風聲樹聲,仿佛置身林間。第二天一早起身,果然身在一片濃蔭綠叢中。
奎屯的林帶馳名新疆,城市設施則遠遜石河子,道路簡陋,沒一條瀝青路面,人口稀少,連直屬農場奎屯總場在內僅兩萬人。房屋除了師部有兩三棟兩層樓房外,全是土坯平房。
農七師政幹學校位於奎屯北部,屋後已是奎屯總場的大田。此所謂學校也者,不過一間課堂兼食堂,一排十來間宿舍,每間二十人,房內兩邊貫通木架上鋪木板,每邊肩並肩睡十多人。
全體集合去師部小禮堂聽首長作報告。農七師小禮堂和師部大樓同處在一個橢圓形林帶的中軸線上,也是全奎屯的中心點,白楊掩映,沙棗蔭翳之中一座典型的俄羅斯式建築,幾級台階上去,四根白色柱子托起二樓一個小陽台和帶圓窗的綠色屋頂,這禮堂簡陋小巧,令人想起契柯夫《帶閣樓的房子》。
左農七師師部辦公樓,右師部小禮堂 (1965年《新疆日報》)
全體幹校新學員按隊序坐定,首長們來了,一個個肩披黃呢軍大衣走上台去。有人向大家介紹:史驥政委,劉長進副政委,楊新三參謀長。我們從沒見過農七師師長,後來才知道師長劉振世是起義的,抗日名將國軍93軍軍長刘戡的參謀長,自然有職無權。
「現在,請楊參謀長講話。」
瘦骨嶙嶙,雙目炯炯的楊新三走到台中央一張小桌坐下,「我們兵團有個好傳統,理論和實踐相結合。你們大城市來的青年學生,在我們幹校不是光念書本,你們要先走下去,到團場去,勞動一段時間,鍛鍊一段時間,再上來學習、總結,再下去勞動、鍛練。這樣勞動、總結、再勞動,也就是毛主席教導我們的由實踐到理論,再由理論到實踐的工作方法。」
兩天後,各隊再次登上大卡車,開赴奎屯西北八十公里外的車排子農場。
二 東邊迎太陽,西邊送月亮
農七師下轄十幾個農場分為三個管理處:一管處下野地,二管處車排子,三管處額敏。車排子和下野地是全疆最主要的產棉區之一。
我們一中隊去車排子二場四隊,下車後每人穫發一套寬大的棉軍裝和一條棉褥,全中隊六十多男生同住一個舊穀倉,硬泥地上鋪一層乾麥草,每人約半米寬的床位沿牆腳密密排列,衣物袋放在腳後跟。晚上只有中央吊著一盞小油燈,以致倉庫內五分之四都陷於昏暗之中。
第二天清晨,天色還一片漆黑,就被一陣嘹亮的號角驚醒,一聽是小號,吹奏的竟是恰可夫斯基「意大利隨想曲」開首四句。這個在我們下團場兩個月中,每天第一個起身,立在寒風中嫻熟地吹出Capriccio的,是普陀區一個前工廠主的兒子––––四小隊的趙有松。也許,全隊只有我聽出他吹的是什麼,三言兩語之後,我們便「物以類聚」。
於是,我們每天在這浪漫的號聲中一躍而起,提着褲子急奔出門,在倉庫前的空地上列隊點名,頂着滿天星斗到不遠處的井邊洗臉。當東方天際在白楊林帶背後露出霞光時,我們的隊伍已一路唱着「農場就是我的家,我的那個家裡呀土地大,東邊迎太陽,西邊送月亮,……」來到了一望無際的棉田地頭。
兵團是機耕農場,每幅土地都在千畝以上,站在地頭望去,只見一行行棉株筆直伸向遠方。農場犁地播種都是機械化,但收割還是靠人手勞作,9、10月間正是最忙碌的棉花玉米收割期,我們之所以馬不停蹄下鄉「鍛練」,原因乃是各農場在秋收季節勞力奇缺。
新疆的秋令,早晚已相當寒冷,晨起冽風徹骨,步行半小時來到棉田,天色微明,棉枝上掛着夜露結成的冰凌。我們按小隊沿棉田散開,每人分摘兩行,雙手左右開弓,用三個手指從錠開的花苞中抽出棉絮,放入腰間的布袋,一路緩緩前行。
早飯和午飯都由食堂職工挑來,在地頭啃兩個沒了熱氣的玉米窩窩頭,一碗葫蘆瓜,餐餐如此,天天如此,飯後說是有半小時休息,但積極份子們已步入了棉田,你
也不得不跟着去,又是一個難熬的下午。彎着腰、弓着手,一步一步摘滿一袋,回到田頭由兩個老職工過秤記錄,倒在一堆。
午後太陽當空,炎熱異常,腰間吊着十多公斤重量,雙手機械地重復動作,抬頭喘息,四周是廣大無比的棉田,眼看別人一路向前,我總是遙遙落在後面,咬緊牙關追上去,無奈力不從心。真是難熬,熬過今天還有明朝,唉,鍛練,鍛練,心中叫苦不疊。
我頻頻看表﹐下午4點了﹐火一般的太陽還游移在半空。
忽然,背後有人大叫:「快來人啊,有人昏倒啦!」大家拔腿跑去,已經圍了好多人,正抬起那個因勞累過度而暈倒的青年,四小隊的小秦。只見他雙目緊閉,還在揮動手臂,口中喃喃呼叫:「加油呀!加油幹呀!」多麼好的青年啊,已經暈倒在地,還不忘勞動、不忘加油。這情節、這動作,我們在電影裡、在報告文學中,不是見得太多了嗎? 他的演技又那麼生硬,竟也沒人戳穿他的把戲。我四顧周圍,不由從心底裡佩服這些才十七、八歲的青年,他們那麼認真、那麼熟練地發揚了感人的集體主義和階級友愛,積極投入這臨時的即興表演。
小秦同志為革命暈倒了,同學們把他抬到樹陰下,打扇,掐人中,七手八腳弄了好一陣,顯然暈倒者並無生命危險,只是一時不願醒來。我望着這群拙劣的演員,心裡說,小秦同志,休息吧,我們還得在半昏厥狀態中再支撐幾個小時呢。這狡猾的小秦,一不做二不休,一直「昏迷」到吹響了收工哨才慢慢醒來。
好不容易捱到夕陽西沉,遠遠聽到後面吹響了收工哨子,拖著疲憊的腳步回頭走,一天下來竟也採摘前進了兩公里。
兵團農場大田 (筆者作)
失去了熱力的太陽正沿著白楊林稍、天山峰脊徐徐下沉,映紅了西南地平線上的一角,天空呈現一抹青紫色,遼闊的大地此刻那麼寧靜安詳、那麼肅穆莊嚴,又勾起自幼習畫的我對繪畫的衝動、對色彩的遐想。但我現在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員了,這隊伍已在隊長的號令下,踏齊了腳步,開始唱起:「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歌聲飛到北京去,毛主席聽了心歡喜,誇我們歌兒唱得好,誇我們槍法數第一。」
當晚的全隊大會上,團支部表揚了發揚集體友愛精神的十幾個青年,小秦卻未得到表彰,大抵誰都看得出,這是一場虛假的丑劇,只是不好說,而整個中隊,也正需要這樣一場應景的演出。
在車二場的兩個月,天天就是勞動,開會,勞動,開會,這是革命集體生活的基本內容,我內心彆着強烈的反感,但看看周圍那些十七八歲的青年,個個興高采烈,積極積極,革命革命,當年學雷鋒、學王杰等一連串「學英雄運動」,造就了幼稚青年的政治早熟,造就了人人要有一張假面具、一副偽心腸,豈止可笑,更加可怕。
我知道我的格格不入只會給我帶來無盡的痛苦,我也試着理解和融入他們,我想痲痺自己的感情,掩埋自己的心智,但我做不到,這不是我的世界,我心中一直充滿了抗拒和厭惡,我連掩飾都做不到,這是我此後十幾年苦難的根源,無奈,這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