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91)柏林—布拉格—布達佩斯
柏林是我們這代人的特殊記憶,六十年代初一齣東德電影《柏林情話》,女主角一頭短髮,令大膽的中國女中學生都剪掉了長辮。
德意志在我想像中是一個異常有魅力的國度,被二戰分割為兩半後,為了防止生活在社會主義優越制度下的人民叛逃去水深火熱的西柏林。1961年8月底由工人階級戰鬥隊和國家人民軍,以鐵絲網、混凝土牆和瞭望台,築起168公里的圍牆,把西柏林團團困住。德國電影《西柏林戀曲》和《竊聽者》都是這座墻下的故事,我們對此太熟悉了,這也是我們的故事。
1963年6月26日美國總統肯尼迪在西柏林市政廳著名演說中那句雋久永存的名言:「所有自由人,無論生活在哪裡,都是柏林的公民。身為自由人,我以我是柏林人(Ich bin ein Berliner)自豪。」是那個時代的最強音,一直迴響到今天。二十四年後,里根總統在勃蘭登堡門向戈爾巴喬夫喊話:「我們樂見改革和開放,戈爾巴喬夫先生,推倒這座牆(Tear down this wall)!」
1989年11月9日,這座被西柏林自由人塗滿色彩的堅牆終於被兩邊的德國人合力推倒,德國統一,共產主義在它的故鄉被丟進歷史垃圾桶。但在東方,這座滿身瘡痍的破墻仍聳立在我們面前。
今天,我走在勃蘭登堡門前的廣場,只有地上用不同顏色的磚,標記出原先牆的位置。鐵幕圍牆煙消雲散,共產強權灰飛煙滅,這牆下有二百多條向往自由的鮮活生命被槍殺,唯有記憶,永留人間。
左:勃蘭登堡門(1965)右:今日勃蘭登堡門車行處有標誌即前圍牆 (筆者攝)
左:站在蘇軍坦克前的布拉格英勇市民 (1968年新聞照片)
右:布達佩斯市民推倒斯大林像 (1956年新聞照片)
離開柏林,經過萊比錫、德累斯頓,經過緩緩起伏的農田和綠森森的成片樹林,前往捷克,以前叫捷克斯洛伐克,現在捷克和斯洛伐克是兩個國家。
捷克,德伏夏克的故鄉,斯梅塔納與伏爾塔瓦河,胡斯宗教改革,卡夫卡,米蘭昆德拉,哈維爾。一切源於波希米亞和哈布斯堡王國的遼遠優美,都因「布拉格之春」而與我們那麼貼近。
1968年夏,中國正陷於文革的廝殺,沒人關心世界,捷共總書記杜布切克上台,開始一場「人性化社會主義」運動,被稱為「布拉格之春」。8月20日午夜,蘇聯和華約四國軍隊空投入侵,佔領布拉格。這時在美國,John Lennon剛剛為他五歲的兒子寫了《Hey Jude》。一直走在民主運動前列的二十六歲歌手瑪爾塔·庫碧索娃(Marta Kubisova) 重新填詞翻唱,唱出捷克人此時此刻的心情:
裘德,人生給我們帶來創痛,在我們傷口撒鹽。但不要傷悲,嗨,裘德,你的眼睛閃閃發光,只要你低聲嚀唱,黑暗苦難只是暫時,只要保持信心,抗爭終會有結果。
在哈維爾因「七七憲章」入獄後,庫碧索娃成為憲章運動發言人,遭受數十次逮捕,直到哈維爾出獄,柏林墙倒塌,東歐共產陣營土崩瓦解,人民終獲自由。應哈維爾之邀,沉默二十年的庫碧索娃在布拉格瓦茨拉夫廣場,含淚重新唱起《Hey Jude》。我們可以想見,何等壯麗,何等輝煌!難得的是,在哈維爾當選捷克總統後,瑪爾塔·庫碧索娃没有索要任何特權,她選擇回歸家庭安靜生活。這就是捷克,這就是捷克人,這就是「布拉格之春」的精神。
我們的旅遊巴行駛在曾被蘇軍坦克碾過的街道上,我想尋覓曾經的濃濃烈焰,曾經的視死如歸,似乎沒有了。但它一定在的,它刻在伏爾塔瓦河畔秀美的市容,刻在布拉格人和善的笑臉,恰如德國人的未來,在柏林人平靜的眼神。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裴多菲這四句由殷夫翻譯的詩,經魯迅介紹,成為當年中學生的座右銘,但我們真正知道這位匈牙利大詩人,卻是因63年毛澤東那篇殺氣騰騰的批示,從此這位浪漫詩人在中國,成了帝國主義和平演變的代名詞。1956年10月匈牙利人民起義推翻共產政權,知識分子組成的「裴多菲俱樂部」是革命導火線。11月蘇聯出兵鎮壓,這起五十年代最慘烈的大事件,在文革被一再提起,這是獨裁者永久的噩夢。
我們乘遊船經過當年的革命中心議會大廈,莊嚴華美的巨型建築是時間老人,目睹歷史如腳下的多瑙河,波瀾不驚,緩緩東逝。我站在船頭,感受這清風、這柔聲,望着兩岸安寧的布達和佩斯,「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匈牙利人以鮮血換得今日的平安。
柏林,布拉格,布達佩斯,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