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80)擦鞋老伯
尖沙咀彌敦道匯豐銀行側﹐地鐵出口旁邊﹐花壇角落一個兩米見方的小空地上﹐長年有位老者﹐以擦鞋為生。
匆匆而過的路人﹐未必見到他﹐來往購物的遊客﹐以為他是乞丐﹐但在他那裡擦過皮鞋的人﹐多半會再來﹐我也是十多年前擦過一次之後﹐每月必去一次。坐在破舊的折椅上﹐背後是金馬倫道的車流﹐面前是匯豐銀行的人流﹐這裡是一個安靜的角落。西裝革履的經理﹐坐下打開手中的南華早報﹐衣着時髦的白領麗人﹐放下一雙高跟鞋說我下班來拿。
此處日不遮陽﹐陰不避雨﹐他天天堅守于此。偶爾某天沒來﹐角落裡斜倚的舊折椅﹐褪色的遮陽傘﹐和一塊寫着他電話號碼的木牌﹐用鐵鏈鎖在沿馬路的欄杆上﹐似乎向老客戶說﹕「抱歉﹐我今天不適﹐實在來不了。」下一天再去﹐他又在埋頭擦鞋。
無論是熟客﹐還是第一次光顧﹐他都一言不發﹐把幾片紙板插在鞋邊﹐拿出一小瓶顏料﹐先把磨破了皮的地方補上色﹐用布抹淨鞋上的塵土﹐均勻地塗上一層KIWI鞋油﹐用刷子擦亮。接着﹐是他的特殊工藝﹐將一小塊布緊緊纏在食指和中指﹐沾一點水﹐擰乾﹐用力將鞋再細心地擦一遍﹐收起小布﹐從箱內取出一盒透明鞋油﹐換一塊乾淨布抹上鞋油﹐再用一塊絨布﹐左右開弓﹐這一遍擦過﹐你的皮鞋真是亮得光澤鑒人。
我居高臨下望着他汗水濕透了圓領衫﹐花白稀疏的短髮﹐多日未修的鬢鬚﹐被酷暑烈日晒得赤褐的臉﹐被寒冬罡風吹得滿面的深紋。
我已來過多次相熟後﹐和他隨便聊聊﹕「老伯你多少高壽﹖」
「七張半囉。」(七十五歲)
原想問他怎麼還出來辛苦工作﹐有子女嗎等等﹐我這算是憐憫勞苦大眾麼﹖還是想探得人家的隱私﹖便住了口。
「好了。你這雙鞋兩三千﹐丟了可惜﹐這一修一擦﹐又可穿一陣了。」他說。
我起身﹐他收費四十元﹐我大多時給他一張五十元﹐「不要找了。」
他點一點頭說﹕「多謝。」
今年聖誕前﹐我去時他不在﹐舊折椅﹑遮陽傘和寫着電話號碼的木牌﹐鎖在欄杆上﹐過了聖誕再去﹐他還是不在。
新年過後﹐我望着腳上這雙在台北街道涉過雨水﹑年初二上山頂「行大運」沾滿塵垢的BALLY﹐再去找他。
他還是不在﹐連折椅陽傘和木牌都不見了……
我望着這塊兩米見方的小空地﹐清掃得那麼乾淨整潔﹐好像這裡從來不曾有過一個擦鞋為生的老人﹐好像世上從來不曾有過這個不知姓名的老人。
匆匆而過的路人﹐來往購物的遊客﹐依然摩肩接踵。金馬倫道的車流﹐匯豐銀行前的人流﹐依然川流不息。
我知道﹐他不會再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