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77)兒子上學去
兒子在Torrance North High中學畢業了,全家去參加畢業禮,運動館裡兩邊看台上坐满家長,中間場地裡是應屆學生的座位。前面從高高的天花垂下一面巨大國旗,旗幟下一個女孩在三角鋼琴上彈奏着輕快的樂曲。校長和教師入座,典禮開始,一支學生組成的樂隊奏出英國作曲家艾爾加著名的「加冕進行曲」,學生魚貫進場。
女孩彈奏起美國國歌「星條旗」,所有人起立,奏完,我以為可坐下了,一看大家還站着,人人把手按在心口,莊嚴地齊聲背誦一段誓詞:
I pledge allegiance to the Flag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and to the republic for which it stands, one Nation under God, indivisible, with liberty and justice for all. (我謹宣誓效忠美利堅合眾國國旗及效忠所代表之共和國,上帝之下的國度,不可分裂,自由平等全民皆享。)
我也站立,手放在心口,内心被深深震動,我望着左邊一家黑人,那老婦人眼望着國旗,淚流滿面,右邊一家白人,老先生顫顫地撑着手杖,竭力站直身軀。
我第一次感受到,那旗子、那歌聲如此莊嚴、如此感人。但,這是美國,不是我的祖國。
我來自一個國家高于個人的地方,從小被教育愛國是每個人的天職,但我感覺不到國家和我有什麼關係,在我離開那裡之前的三十六年中,有十四年被這個國家視為敵人。1979年作家白樺在劇本《苦戀》中讓一個受迫害的知識份子對祖國詰問:「我愛我的祖國,但它愛我嗎?」解放軍政治部副部長劉白羽撰文批判:「我們說的祖國,就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祖國。」黨綁架了我的國家,黨國一體,我不愛這黨,自然也不愛這國。
不多天後,兒子收到 Fulleton 大學的錄取通知,剛考出駕駛執照,興沖沖要買車。
我們一起到Cerritos的二手車市場,他一眼看中輛銀灰色的日產跑車,老爸簽支票一次付清。老美經紀睁大了眼,他們不理解華人為什麼總是用Cash而不做Mortgage,同樣我們也不理解美國人口袋裡永遠不足十塊錢,總是今天化明天後天的錢,或許這叫文化差異。
幾天後兒子開學了,我站在門口,看着他得意洋洋地坐進車,向我一揮手:「Bye!」瀟灑地兩邊一望,甩手一加油門一個轉彎,飛馳而去。
我站在加州明媚的陽光下,望着空蕩蕩的馬路,心裡五味雜陳﹐酸甜苦辣全涌上心頭。
兒子長大了,他要飛了。
三十年前的這個日子裡,我和兒子今天差不多年紀,在幾個「紅色戰士」押送下,走向批鬥會場。我所在僅兩萬人的小地方,六千人的大會前所未有,各單位的「三反份子」、地富份子全被押到這裡,今天有人將從此在勞改營度過餘生,上帝啊,不要是我。
僅僅三十年,歲月痕跡似乎消逝得無影無踪,隔壁的美國老太出来澆花,對面的日本女人牵着狗在散步,我陷在時光隧道裡,難道我的記憶只是一場噩夢﹖我分明還看見那飄舞的紅旗,聽見那革命的歌聲,和聲撕力竭的口號,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藍寶石般的天空,一屢薄雲也没有,微微的風從不遠的海邊吹来,我的確站在加州耀眼的燦日下。
這荒唐的時代,今天依然在遙遠的故鄉橫行,當這一切終成歷史,希望我們的後代能理解前輩的苦難和尋求,知道自由來之不易。
不要再對我說什麼愛不愛國,我愛我的家人,愛我的同胞,我愛自由,愛陽光和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