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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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62)大快人心事

(2024-05-22 23:27:04) 下一个

我走來的路(62)大快人心事

1976年9月9日,偉大領袖兩腳一挺﹐走了。10月13日﹐紅太陽的婆娘江青及其嘍囉束手就擒﹐全民歡騰。緊跟形勢的詩人郭老的及時雨「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則天武后,鐵帚掃而光。」(《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灑落在中國人心頭。不過這次劇變和以前不一樣﹐沒有徹夜的效忠遊行﹐沒有滿牆的標語橫幅﹐大家似乎松了一口氣﹐一切歸於平靜。

革命了十年,這次刨了文革的根﹐這個彎是所有人都能轉得過來的嗎?我對昨天還在學習江青指示﹑春橋文章的革命戰士們﹐感情輕易就來個一百八十度深感不解。

但當我聽到司務長陸紹強的心聲﹐還是吃了一驚。

新疆建設兵團是正規部隊建制﹐在中共軍隊基層﹐除了連長指導員外﹐還有兩位次級士官﹐一是文書﹐士兵大多是農村文盲﹐需要一個至少讀過幾年小學的來管理文件和寫黑板報﹐這就是文書﹔另一是司務長﹐負責管理食堂﹑後勤和財務。我所在新疆建設兵團的銀行,業務上屬於銀行系統,黨和行政組織屬於兵團編製,也一樣設司務長一職﹐管理食堂與財務﹐官不大權不小﹐司務長通常很得領導信任。

原司務長梁俊國(退伍軍人)被查出貪污,第二任司務長上海支青,沒兩年又和四川廚娘搞出「非禮之舉」,于是從農場調來了陸紹強,當然思想人品都是過硬的。

陸紹強也是上海支青,他是那種革命隊伍中黨性特別強﹑覺悟特別高的人物,工作懃懇,對人對事刻板嚴格,從沒見過他有一絲笑容,皮包骨頭﹐凹陷的兩頰﹐深度近視鏡後突兀的眼珠﹐永遠在觀察,永遠在戰鬥,尤其對我這個反革命分子。

文革左派的覆滅,對他顯然是太突然太沮喪了,竟忍不住向我吐露出不滿,「粉碎四人幫」後不久的一天﹐我和陸紹強一起整理倉庫﹐他突然問我:「你說說看﹐江青張春橋怎麼可能反對毛主席呢?你相信嗎?」

「我不知道﹐報上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學習。」我心裡說﹐昨天一坵之貉﹐今天狗咬狗。

「說什麼四人幫背着毛主席。文革嘛﹐文革本來就是毛主席發號令﹐兩報一刊出社論﹐咱們就跟着中央文革幹革命。」我不出聲,他一發不可收拾,「江青張春橋水平高﹐是毛主席親自選定的。批判資產階級法權﹐反擊右傾翻案風﹐毛主席高瞻遠矚﹐早就看出這股歪風。現在這根本就是右派政變﹐還說什麼挽救黨和國家﹐毛主席早就說過﹐我死後右派翻天﹐但一定是短命的。」

陸紹強明知我「反黨反毛反文革」,這些話說給我聽豈不好笑。看來他實在彆不住﹐或者也可看出他性格的梗直,大概這就叫愚忠吧﹐我一聲不應聽他獨白。

1976年11月﹐開始清查「三種人」﹕四人幫余孽﹑造反派骨幹﹑打砸搶份子。上級調來了新領導﹐是個老幹部。那年頭﹐老幹部就是正確路線的代表﹐就是安定團結的化身。那年頭﹐文革還是偉大正確﹐毛主席照樣兩個凡是。

新任第一把手王猛﹐花白平頂頭﹐瘦削臉頰和額頭刻滿深深的紋﹐兩道濃眉下目光炯炯﹐確有一種久經考驗的延安幹部氣質﹐又具飽受四人幫迫害的復職老幹部風采。

經歷了十多年的革命造反﹑打打殺殺﹐王書記的來到﹐帶來了煥然一新的舒暢空氣﹐帶來了實事求是的樸實作風﹐連我這個背了十幾年反革命黑鍋的「頑固不化」也感覺自己腰間似乎有了點力量。

我壯着膽去敲王書記的門﹐就像那幅著名的油畫「毛主席去安源」一樣﹐書記只帶了一個軍包一把油布傘﹐和秘書小魯來到了基層﹐住在一間普通職工宿舍。他熱情開門請我進去﹐滿屋酒香撲鼻﹐空蕩蕩的房內﹐只有兩把小板凳﹐一張低矮的小方桌。我和王書記對面坐下﹐他接過我遞上的鳳凰煙。

「來﹐喝一口吧?」他拿起五十六度的烈酒「奎屯大麯」﹐把小酒盅推到我面前。

「不﹐不﹐您喝您喝﹐我不會。我要向組織匯報一些情況。」我站起身連連搖手。

「呵﹐好啊﹐我剛來﹐是想多了解點各種動向。」他乾了一盅五十六度。

我把陸紹強「攻擊黨中央﹑維護四人幫」的言論﹐和盤托出。

「很好﹐你及時向組織匯報﹐對於清查三種人的運動很有幫助。以後有什麼情況﹐直接找我。」又一盅五十六。

幾天後﹐陸紹強被「揪了出來」﹐關押在一間雜物房裡寫檢查﹐顯然是我告密的結果。

批判會在會議室召開﹐我曾多次在這裡領受過革命群眾的同仇敵愾﹐今天﹐我第一次坐在下面﹐和當年批鬥我的革命群眾一起﹐高呼「打倒四人幫!堅決擁護黨中央!」心裡那個痛快勁啊,真是不要說了!

原來昨天陸紹強偷偷跑了出去﹐獨自到十幾公里外的奎屯河邊想自殺﹐到了河邊又膽怯怕死了﹐他神志恍惚走了回來﹐被正四處找他的魯秘書抓個正着。畏罪潛逃﹐抗拒改造﹐這還了得﹗

這批判會和文革的批斗會還是大不同﹐允許被批者自辯﹐陸紹強哭喪着臉﹕「我只是按照毛主席教導﹐要獨立思考 ……

    大家覺得「按毛主席教導獨立思考」似乎應該允許﹐畢竟他們都是同一條戰壕的戰友。沒人發言﹐我站起來說:「你獨立思考﹖為什麼四人幫迫害老幹部時﹐你不獨立思考?為什麼四人幫搞武鬥時﹐你不獨立思考﹖現在四人幫被粉碎﹐你卻要獨立思考了?」

王猛站起來:「小章同志說得好﹐你的獨立思考﹐就是站在四人幫立場上﹐和中央對着幹!」

在此同時﹐另一條大魚「姚文元的學生」﹐文革中多次給江張姚投書效忠的林偉國被捕了﹐單憑他手中那封「姚文元來信」要怎麼上綱上線都可以,清查運動取得了重大勝利。

每年年初到春節這段時間﹐我都回上海探親﹐雖然我還在「等候處理」﹐但已沒人當回事﹐我一去兩個月。3月初我回到新疆﹐一切已時過境遷﹐陸紹強還是司務長。林偉國蹲了三個月牢﹐也由王猛保出來。

平心而論﹐陸紹強說的﹐哪句不是事實﹖林偉國屢向《紅旗》雜志、《人民日報》投稿,甚至向江青同志、春橋同志寫效忠信,也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人家壓根沒看上他,連一封回信都沒有。其實姚文元那封以「林偉國同學」開頭的信,不過就是班主任對學生的說教,所謂「三種人」,陸、林兩人確實想輪都輪不上。

林偉國畢竟是讀書的料,1977年大學重新招生,他考進復旦讀經濟學研究生。他是毛澤東時代和後毛澤東時代一個典型,是中共機制內共青團體系的一個典型。林偉國的積極上進,陸紹強的執迷不悟,都深深打上了時代的烙印。揭發、批判、鬥爭、坦白、交代,也是這個時代的秩序,我也算趁機玩了一把。

晚飯之後,陸紹強帶上一個飯盒一瓶酒,進了王書記簡樸的宿舍,幾十米外就聞到五十六度的酒香。

後來聽聞,魯秘書原是王書記單位的鍋爐工人,文革時的造反派頭目,文革後期這對造反派、走資派成了沆瀣一氣的酒友,王猛復職後,小魯成了他最親密的夥伴。半年後,王猛又調離了,不知是升了官還是退了休。

 

【附記】林偉國,深黯官場門道,復旦畢業就給當時上海第一把手江書記寫信提出建議,很得江某人器重,任命其擔任某國家銀行副行長。陸紹強,文革後調上海工商銀行處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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