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48) 無奈損人利己
但是在榮豐廠整個建廠期間﹐章榮初在資金上一直捉襟見肘﹐天天處在經濟困境之中。一日又一日,一件又一件,章榮初百折不回,硬着頭皮頂下去。
一天﹐章榮初一個人站在中央印染廠門口﹐忽然一輛汽車停下來﹐走下兩個人來﹐一個就是前幾年要收購上海紡織印染厰的日商裕豐紗廠大班菱田逸次﹐還有個翻譯。他們乘汽車路過這裡﹐菱田看見章榮初﹐叫車停下來﹐問章﹕「你在這裡做什麼﹖」
章榮初說﹕「這家中央印染廠是我開的。」菱田要進去看看﹐章陪他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當菱田看到一部染「安安藍」的機器停着沒有開工﹐旁邊堆了四五件「喇叭童」細布﹐菱田問章﹕「這部安安藍機器為什麼不開﹖」章說剛巧昨天試車﹐下禮拜就要正式開車。菱田又問﹕「每天可以染多少疋﹖」章說六百至八百疋。菱田指指「喇叭童」細布說﹕「為什麼不用龍頭細布﹖」
「喇叭童」是日商上海紗廠的產品,「龍頭細布」是裕豐紗廠的產品。
章榮初說﹕「能夠用龍頭細布是更好﹐但是龍頭細布市面上很缺貨﹐我每天要用十五到二十件(每件四十疋)﹐要可靠的現貨是辦不到的。」菱田說﹕「這有什麼辦不到﹐你明天早晨到我寫字間來一趟﹐我每個月供給你五百包﹐保證你現貨就是了。」
其實章榮初沒對菱田說實情﹐這部安安藍機器有問題﹐試了很多次車都不行,已和機器廠說好退貨,旁邊的喇叭童細布是機器廠拿來試車用的。章榮初本也沒什麼目的﹐想不到有此意外收穫。當時市面上龍頭細布現貨很少﹐現貨與棧單的價格要差三角﹐每包現貨要比棧單貴十二元﹐菱田能供貨,等於白送錢,章榮初當然要下來。
下一天章榮初到菱田寫字間﹐菱田關照下去﹐簽一份三個月定單﹐每月五百包﹐共一千五百包﹐每天交現貨十五至十八包﹐每禮拜交一百二十包﹐一個月交足五百包。價格比市面上棧單價每疋還要便宜五分﹐每包又多賺二元﹐和現貨比每包可賺十四元。
章榮初就開始倒賣龍頭細布﹐而且都是現貨﹐做龍頭細布的商號客戶都很奇怪﹐他們知道章從來不做這種生意的﹐怎麼忽然賣起龍頭細布來了﹖又是現貨。因為市面上逐步漲價﹐所以章榮初第一個月就賺了一萬多﹐三個月下來賺了五萬多。到將近三個月期滿前﹐他還想再去續買一批﹐去了幾次都見不到菱田﹐裕豐寫字間營業員對他說﹕「菱田上了你的當﹐你說自己廠裡染藍布都是假話﹐你在市面上賣掉﹐以後不會給你了。」這時榮豐紗廠已經開工﹐章榮初也就不再爭取了。
菱田和章榮初並沒有很深交情,他也有自己的目的﹐當時市面上陰丹士林藍布很出名﹐陰丹士林顏料是德國一家大顏料廠出品﹐由德孚洋行經銷的。
陰丹士林(Indanthrene)是第一種人工合成染料,1901年德國人雷納·波恩發明專利,其中陰丹士林藍最为著名。用陰丹士林藍染製的士林藍布是當時男士長衫、女士旗袍和學生裝最流行的布料。「安安藍」即凡拉明藍(Variamineblue),是德國另一家大廠出品﹐和「陰丹士林藍」相似的另一種藍色染料。為了把安安藍顏料在中國打開牌子﹐所以當時安安藍的推銷條件很遷就。
龍头细布是裕豐紗廠1932年開發的棉布,以「龍頭」為商標,價廉物美,質地優良,坯布可印製成各種色布、印花布,是當時最暢銷的純棉布料。菱田逸次希望用龍頭細布來印安安藍﹐等安安藍牌子打開後﹐安安藍的藍布都要用龍頭細布來印﹐就連帶龍頭細布更好的銷量,所以他正在積極推銷龍頭細布和安安藍搭配。
章榮初撈了一筆外快,也填入了榮豐的獅子大口。
榮豐建設期間,資金缺口始終巨大﹐第七十五天﹐廠房造好﹐設備安置停當﹐但二十七萬的預算﹐卻超出了許多﹐到試車前計算一下﹐已用去現款三十八萬多。
不是金廠長計算有誤﹐這批舊機器有些是日本1898年的產品﹐有些是瑞士1912年的,都已老掉牙,殘舊不堪﹐而且裝箱馬虎﹐許多小零配件都丟失了﹐要重新買或做,光這就多化了三萬。修理鋼絲車滾筒又化了三千多。再建辦公室和一座女工宿舍﹐化了四萬﹐預算外的支出超過十萬。
超出預算十萬﹐單靠「急令牌」也不夠了。棉布批發號都知道章榮初的手法層出不窮,對他始終心有疑慮。客戶開始向益新布廠﹑中央印染廠來催貨,而這時正是榮豐需要大量資金的時候。一旦資金鍊斷供,不但無法實現開工日期﹐已經拋出去的期貨﹐也永遠沒法交給客戶了﹐所以決不能讓榮豐中途停工。章榮初心想﹐到了這一步﹐只有硬硬頭皮一不做二不休﹐使出了損人利己欺騙客戶的手段。
這時中央印染廠存有許多客戶來加工的白坯布﹐益新布廠也有根據客戶指定要交給中央印染廠加工的白坯布,還有已印好應交給客戶的花布。章榮初就狠狠心攔腰一刀﹐關照益新布廠所有存布和以後每天生產出來的坯布﹐一律不交貨﹐直接送中央印染廠﹐中央印染廠原應交給客戶的成品花布也一律不交貨﹐統統另外出賣﹐把賣得的錢﹐全部交榮豐廠使用。
這時候﹐幾個兜銷員特別是朱渭初大為恐慌﹐章榮初把他們召集來,打開天窗說亮話﹕「如果不這樣做﹐我完蛋﹐你們也完蛋﹐這樣做了﹐在眼前看來﹐固然對人家不起﹐但是榮豐廠可以開工了。等到榮豐廠開工﹐客戶心理上就穩定了。榮豐有了辦法﹐也就是益新廠和中央廠都有了辦法。我開門見山告訴你們﹐你們盡可以放心﹐前前後後我在兩廠挪用的錢﹐總數不到三十萬﹐益新、中央、榮豐三家廠都是我獨資﹐難道三十萬都不值嗎﹖好在時間不長,榮豐一開工天就亮了。」
拖了十來天﹐客戶看到市面上有中央印染廠的大量現貨出售﹐卻不向他們交貨﹐自然頓生疑竇,幾家客戶聚在一起商量對策。朱渭初探得消息,心急慌忙對章榮初說﹕「幾個客戶提出要到中央廠去看看﹐他們認為遲幾天交貨沒有關係﹐只要他們的白坯布還堆在廠裡面﹐他們就放心了。」
章榮初一聽也急了﹐對朱渭初說﹐你再敷衍他們幾天﹐我馬上想辦法。章榮初立即去找一個朋友叫董仲章﹐他沒有固定職業﹐經常到章榮初這裡來撈點無本錢的小利,是個頭子活絡、專門挖空心思出怪點子的人﹐章去找他商量。他想了一會說,應付的辦法是有的﹐當然不是正大光明的辦法﹐章榮初說事到如今,不管了。
下一天早晨﹐中央印染廠門口放了一個鐵絲網架子﹐站了兩個巡捕﹐廠門口貼了一張告示,說貨物不許進出﹐人只許出不許進。
這是董仲章做的一場戲﹐中央廠東首有一所小花園洋房﹐住的是一個外國人﹐與董仲章相識﹐董仲章去和這外國人商量﹐叫他寫信給巡捕房說﹕「我隔壁一個工廠日夜開工﹐我不能安睡﹐應該勒令這工廠停工﹐搬到郊外去。」董仲章拿了這封信跑到巡捕房﹐尋着他認識的熟人﹐同他講好﹐化三百元叫他們在廠門口放一個鐵絲網﹐派兩個巡捕﹐指使他們怎麼怎麼做﹐同時也講好﹐以後這個外國人再寫一信同意不叫中央廠搬家的時候﹐巡捕房馬上撤銷鐵絲網﹐每班巡捕也都給他們好處。
這場戲佈置好後﹐朱渭初去告訴客戶說﹕「有個外國人如何如何要工廠停工﹐貨色不好進出﹐人只准出不准進。」等等﹐這批客戶聽了﹐到廠門口一看果然如此﹐再不敢進廠裡來查看了﹐反而對朱渭初說﹕「你要和章先生講﹐這件事情要快點弄好﹐否則影響生產的。」
這班客戶也真老實,被章榮初捏在手中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