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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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舊事話百年 (21) 榮老高風亮節

(2024-04-06 20:32:45) 下一个

上海舊事話百年 (21)  榮老高風亮節

二十世紀初,中國開始工業化進程,三十年代上海紡織工業是中國最重要的工業龍頭,此時章榮初還是上海紡織業的新生力量,中國首富榮氏企業已達巔峰,旗下企業總數達二十一家,赫然中國第一私人企業集團。當時申新紗廠佔全國私人資本紗廠紗錠數百分之二十,布機數百分之二十八,榮氏的面粉廠佔全國同業三分之一,佔上海一半。1933年榮宗敬六十大壽,他得意地對友人說:「當今中國人,有一半是穿我的、吃我的。」他對濟濟一堂的賓客說:「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吾今已屆六十,紗錠數亦達六十萬,我還要活到七十歲、八十歲,紗錠要達到七十萬、八十萬。」

前往祝壽的章榮初是申新的客戶之一,對榮先生敬佩之至,但他和榮先生在1932年卻出現過一次糾紛,看看事件中,三十二歲的章榮初和五十九歲的榮宗敬如何處理商業糾紛,值得今天的企業家學習。

1932年上海印染廠業務發展很正常﹐每天生產量達一千五百疋以上﹐但那時候印花用的白坯布﹐只有申新紗廠生產﹐供應數量也少﹐因此還需向上海日資紗廠訂購。當時反日浪潮洶湧,凡用申新紗廠白坯布印出來的花布﹐可以貼一張申新的商標﹐證明全部國貨﹐後來反日風潮逐漸平息﹐國產證明並非必需了。所以上海印染廠生產的印花布,看客戶要求,有些貼申新商標﹐有些不貼了。

這年五六月間﹐上海印染廠忽然來了四個上海總商會的人﹐帶來一封信﹐指責「你廠所生產的印花布冒用申新紗廠的商標﹐以非國貨的原料冒充國貨﹐特派某某等四人來你廠徹查。」原來是長沙湘潭商會給上海總商會來信﹐附了一疋花樣請上海總商會協助調查這花布的坯布是不是申新廠出的﹐上海總商會拿了樣布到申新紗廠去問﹐申新否認是他們的產品﹐上海總商會就到上海印染廠來調查。

事發突然﹐章榮初看了總商會的通知也吃不準,可能是自己廠裡疏忽出了毛病。章榮初心裡着急﹐對來人說﹐你們要怎樣查就怎樣查吧。不料那四人也茫無頭緒﹐不知從哪裡查起﹐反問章榮初該怎麼查﹐章榮初就把與申新紗廠購買白坯布的合同給他們看﹐他們也無所適從說要把合同拿回去由王延松﹑駱清華決定﹐當下寫了收據﹐把合同拿走了。

又是王延松﹑駱清華﹐真是冤家路窄,章榮初只好想辦法托人去談條件,王延松﹑駱清華提出要六萬元解決,章榮初只好自認晦氣,乖乖送上六萬元,王延松答應給湘潭復信證明花布坯布是申新產品,了結此事。

錢送去以後﹐總商會歸還了合同﹐並把長沙商會來信、申新復信各抄了一份﹐附上長沙商會送來的花布樣,交給了章榮初。章榮初拿到布樣一看﹐大吃一驚,原來這塊花布的坯布真的是申新廠出品。

申新廠復信所提出的證據有四點﹕(一) 申新廠的白坯布門面是三十英寸﹐上海印染廠這疋花布門面只有廿八英寸﹔(二) 申新出品的白坯布棉紗比較粗﹐上印廠的花布紗比較細﹔(三) 白坯布的經紗每英寸只有七十二根﹐上印廠的花布經紗每英寸有七十七到七十八根﹔(四) 申新的緯紗有六十根﹐上印廠的只有五十六根。根據以上理由確定這不是申新產品。

章榮初看到這些理由﹐更肯定這是申新產品。第二天一早章榮初就拿了花布樣品到申新紗廠和該廠營業主任顧子槃交涉﹐顧原是大豐棉布號的經理﹐對棉布成品業務很內行﹐但對紡織印染工藝是外行。

章榮初到了申新營業部寫字間﹐向顧子槃提出質問。

顧子槃一身西裝,梳得光亮的頭髮中分,氣慨不凡,禮貌地聽完章榮初有點激憤的陳述,很有把握地重復信上的四條理由反駮章榮初﹐振振有辭地說上印廠就是冒他們牌子,這件事證據確鑿。

寫字間裡有很多人,顧子槃語帶譏諷地奚落章榮初﹕「章先生﹐你不是印染技術出身吧,你懂技術嗎?説話要有根據,不要自説自話。你還年青,我勸你還要多學學。」

章榮初已經被人家敲了六萬元竹槓﹐有冤無處申﹐一股怨氣就完全向這個顧子槃發泄出來﹐狠狠地對顧子槃說﹕「你說我不懂技術,你是申新紗廠的營業主任﹐請問你懂得技術嗎﹖你曉得從白坯布到印花布的過程嗎﹖你曉得這過程中的變遷嗎﹖我看你是個一竅不通的外行﹐你提出的四點證據都對﹐但你要曉得,恰恰就是這四點證據﹐證明了這就是申新出品﹐你這樣做申新紗廠營業主任是在坍申新紗廠的台。」

章榮初振振有辭,豎起食指說﹕「第一點﹐你們的白坯布門面三十寸﹐花布廿八寸是事實﹐但你可知道白坯布要經過煮和漂白﹐三十寸門面經過漂白只有廿六寸﹐印好花以後要在拉幅機上拉闊到廿八寸。第二點﹐白坯布紗粗一些﹐花布細一點﹐也是對的﹐一疋白坯布經過煮和漂白等于剝一層皮﹐當然看起來細一點。第三你說你們的經紗七十二根﹐花布經紗七十七到七十八根也對﹐你們是三十寸門面每寸七十二根﹐花布門面縮到廿八寸﹐那麼這兩寸的紗要加在廿八寸上面﹐我問你三十寸門面﹐每寸七十二根﹐總共二千一百六十根﹐印好花布後﹐每寸七十七根多一點﹐總共還是二千一百六十根﹐兩者有什麼不同呢﹖第四﹐緯紗你說一寸六十根﹐花布只有五十六根也對﹐你可知道印好花布後﹐門面是縮了二寸﹐但經滾筒一壓,長度是拉長了﹐你們的白坯布是一百廿碼﹐印好花後有一百廿八碼以上﹐長了八碼﹐那麼緯紗自然與坯布不同了﹐每寸少四根﹐每疋長了八碼算起來也完全是對的。你堂堂一個中國最大紗廠的營業主任﹐連這點技術都不懂嗎?我們廠裡天天在印花﹐天天在用你們申新的白坯布﹐請你勞駕到我們廠裡去﹐在你們的白坯布上拷一個柏油圖章﹐實地了解一下印花過程﹐這樣你才能夠懂一點道理﹐以後做起營業主任來不要再坍台了。」

最後章榮初又對顧子槃說﹕「你事前不弄清楚﹐馬上一封信說我們冒牌貨﹐弄得我們名譽掃地﹐我不會敲你竹槓﹐但請你想一想﹐我們的損失有多大。」

顧子槃的面孔一陣紅一陣白﹐但還不肯認輸﹐對章榮初說﹕「你說的我不大相信﹐讓我研究研究再給你回音。」

章榮初說﹕「相信不相信要事實來證明﹐當事實證明你們是錯的時候﹐你對我們廠裡的名譽損失怎麼辦﹖」顧子槃不作聲了。

章榮初氣呼呼說這番話時﹐申新寫字間擠滿了人﹐這時人堆裡走出一個人來,原來榮宗敬先生早已到了,他身着淺灰色長衫,和普通職員差不多,擠在人群裡聽,章榮初也沒發現。

榮先生很客氣地對章榮初說﹕「這位先生請息怒,這件事情我聽下來認為你是有道理的﹐你可以放心﹐這件事情讓顧主任弄清楚以後﹐一定對你有個交代。」

章榮初也很客氣地對榮先生說﹕「今天既然你榮先生這麼講了﹐我就不講下去了﹐但事情一定要弄明白﹐名譽一定要收回的。」

榮宗敬說﹕「好﹐好﹐你放心好了。」這時一旁的顧子槃﹐慚愧得無地自容。

榮宗敬(1873-1938)﹐名宗錦﹐字宗敬﹐江蘇無錫人﹐榮熙泰(1849-1896)的長子﹐和章榮初一樣﹐十四歲就到上海當學徒。

1901年起與胞弟榮德生(1875-1952)在無錫﹑上海﹑漢口﹑濟南等地創辦麵粉廠﹐1915年創立申新紗廠。1932年榮氏兄弟共擁有麵粉廠十二家、紗廠九家﹐申新集團一至九廠總資產六千四百萬元。榮宗敬歷任國民政府工商部參議﹐中央銀行理事﹐全國經濟委員會委員等職。「固守穩健、謹慎行事、決不投機」這是榮宗敬的信條。抗战爆發﹐榮宗敬避居香港﹐1938年病逝。

榮宗敬病故後﹐榮氏企業分成三個系統﹐部分遷移海外。1949年後﹐榮德生二房太太四子榮毅仁(1916-2005)任申新紡織公司總管理處總經理。1955年,申新紗廠公私合營﹐申新一廠改為國棉廿一廠﹐申新九廠改為國棉廿二廠,申新五廠六廠和章榮初的榮豐二廠合併,這在後面再談。

這位尷尬角色顧子槃﹐亦非等閑之輩﹐1920年與榮宗敬一起當選上海總商會第五屆會董。該屆會長聶雲台﹐副會長秦潤卿﹐會董錢新之、榮宗敬、顧子槃、簡照南等﹐但十年後﹐顧子槃成了榮老闆的夥計。

過了幾天章榮初接到榮宗敬先生一份請帖﹐在他西摩路家裡請客。      

榮宗敬故居﹐今陝西北路186號。1918年由一位德國商人所建﹐原主在一次大戰後回國﹐由榮宗敬買下。五十年代後成為上海棉紡業同業公會﹑上海市工商聯﹑上海社科院等機構所在﹐現為上海市歷史優秀建築。

這天榮家設宴六席﹐榮宗敬先站起來講話﹐把事情簡略說了一遍﹐對章榮初講了些抱歉的話﹐承認章榮初所說的是對的﹐證實這塊布是申新紗廠的產品﹐申新已經寫信到上海總商會去承認前函的錯誤﹐特別向章榮初道歉。章榮初也很客氣地講了幾句﹐說榮宗敬先生是明辨是非、主持公道的大實業家﹐值得我們後生學習等等。        

顧子磐也在座﹐但始終沒開口。章榮初也沒提顧子槃﹐席未終了時﹐顧已經先走了。這年年底﹐顧子槃向申新辭職﹐一場冤枉官司就這樣結束了。

荣宗敬                                   荣宗敬故居现貌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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