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8) 立志東山再起
章榮初離開上海到杭州﹐住在岳墳隔壁一個叫香山洞的小廟裡。當家名叫心圓和尚﹐和章榮初年紀相當﹐成天和他講人生苦短四大皆空﹐脫離紅塵逍遙自在等等﹐其時章榮初心裡非常苦悶,心灰意懶﹐聽到這些佛理﹐也有點心動了﹐覺得做生意沒意思﹐開廠千辛萬苦一場空,不如做和尚逍遙自在﹐與世無爭。又想想幾年來起早貪黑多麽不容易﹐這一下子就被打倒實在不甘心﹐還是要奮鬥下去爭這口氣。但轉而一想,上海的倒賬要還清遙遙無期﹐即使解決以後﹐也沒資金東山再起,如何恢復生產呢﹖走投無路,章榮初削了髮﹐從頭到腳做了一身和尚衣服鞋襪,天天聽心圓和尚論經講法。
但章榮初内心始終有一團火在熾燒,壓不下去,他人在杭州﹐心在上海。他離開上海前已安排好人,隔兩三天來杭州給他報告上海方面的消息。逍遙自在和東山再起的矛盾,時時在心裡打架爭鬥。
躺在廟裡的草席鋪上,章榮初夜夜思考﹐做和尚究竟為什麼﹐想成仙成佛嗎﹖有誰見過?他問心圓和尚﹐杭州各處山坳裡有許多茅篷草廬﹐很多人在那裡閉關修行﹐其實都是在等死,最後也都貧病而死﹐你見過成仙成佛的嗎?心圓和尚說沒見過。
章榮初又說﹕「大廟佛寺,都有寺院田產,那些方丈大和尚﹐就像地主一樣,都希望廟產田地收成好﹐租米收得多﹐希望做道場的生意好﹐施主施捨得多,這還不是和我們俗家人一樣利欲熏心,同樣在做生意嗎?這不是自欺欺人,難道這就叫四大皆空嗎﹖」
心圓和尚低着頭連連說﹕「阿彌陀佛,阿彌佗佛。」
章榮初想通了,我剛剛走入工業就被外商打倒﹐絕不甘心。我到杭州來是避風頭﹐不是做和尚﹐是為了躲避上海的壓力﹐決不可以把一生前途葬送在寺廟裡。不如利用這段時間﹐冷靜頭腦﹐積極盤算,想好返回上海後的行動計劃。
上海印染廠倒閉第二天﹐這次惡性競爭的發起者英商綸昌印染廠﹐就把花布出廠價從每疋二兩八錢提高到五兩﹐三個月後﹐飆升到七兩﹐遠遠超過惡性跌價前的每疋四兩五錢。這次上海印染廠倒閉的緣由,洋鬼子的居心,人人都看得很清楚了,華資棉布商普遍對章榮初表示理解和同情。章榮初在杭州住了一個月之後﹐上海來的消息﹐債權人的追討﹐已經緩和下來。章榮初回上海的時機到了。
上海印染廠倒了以後﹐銀錢業在錢業公會開了幾次債權人會議﹐竟一無辦法。當時上海銀錢業思想陳舊,不重視工業股﹐竟沒人想到可扣下章榮初在上海印染廠的股票來抵債,他名下的股份絲毫無損。債權人無計可施,逐漸冷了下來。
章榮初安排這次倒閉由他的華豐祥棉布號出面,因此上海印染廠對外并無債務﹐但也沒有流動資金﹐而且信用掃地﹐要想繼續開工﹐根本不可能。其時﹐印花布價已大幅回升﹐上海印染廠一個董事、興業棉布號老闆傅馥卿提出一個辦法﹐由他集資二十萬兩銀子﹐由興業棉布號和上海印染廠簽訂為期一年的加工契約。
契約內容是﹕(一) 由興業棉布號供給白坯布﹐每天代印花布一千疋。(二) 每疋加工費不管幾套色﹐一律每疋七錢銀子﹐再打一個九五折﹐就是每疋六錢六分五厘。(三) 除了興業之外﹐不得為其它客戶加工﹐上海印染廠除了為興業加工以外﹐自己不得營業。(四) 原來每碼是三十六英寸﹐他要以三十五英寸作一碼﹐那麼每疋除原有的零頭布多下來以外﹐再可多下三十英寸﹐都歸興業所有。(五) 多下的零頭布不計算加工工繳費。(六) 期滿後﹐除了上海印染廠本身有能力自己經營外﹐不得與其它任何商號簽訂加工契約﹐興業有絕對的續約權。(七) 如果市面不好﹐興業減少加工疋數﹐則不賠償損失。
這是一張城下之盟的不平等契約﹐上海印染廠不要說賺錢﹐保本都很困難﹐但章榮初此時身無分文,自己開工根本不可能﹐不得不簽了下來。傅馥卿的如意算盤是﹐這樣苛刻的條件﹐章榮初不可能積累資金自己營業﹐所以這張契約表面上是一年﹐實際上傅馥卿要章榮初永遠給他打工。
上海印染廠倒閉後,綸昌又把價格提了起來﹐1931年7月上海印染廠重新開工。興業棉布號大把大把賺錢﹐章榮初忍氣吞聲為他人作嫁衣裳,心裡苦腦痛苦至極,但這張契約總算令工廠重新開工,機器運轉起來了。
章榮初對商業信譽看得極重,1930年12月底他從杭州回到上海﹐就去見債權人之一﹑上海順康錢莊【註】經理李壽山,請老前輩幫助﹐與各位債權人談了兩個禮拜﹐談妥條件﹕(一) 三個月內付現款四分之一﹐由招商局總經理沈仲毅擔保。章榮初把華豐祥倒閉前的全部存貨變賣了十五萬七千五百兩銀子,付清這筆欠款。(二) 兩年內再付四分之一﹐章榮初個人開出兩年期票,但無擔保。(三) 餘下百分之五十作為「情讓」﹐就是說倒賬﹐不還了。
當時銀錢業認為章榮初個人兩年期票這筆錢是靠不住的﹐但也沒辦法,事實上章榮初已經山窮水盡。但是後來他還是付清了,這在後面再談。
【註】順康錢莊﹐1889年由蘇州程家創辦的老牌錢莊﹐上海分行經理李壽山。1936年後逐漸衰落﹐蘇州總行結束﹐1950年上海分行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