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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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舊事話百年 (9) 發憤立志

(2024-04-06 03:49:06) 下一个

上海舊事話百年 (9) 發憤立志

二十世紀初的二十多年﹐是中國經濟開始起飛的大時代﹐上海是中國現代化進程最輝煌的大舞台。

中國第一條公共汽車線路(兆豐公園到靜安寺)﹐第一條無軌電車線路(法租界)﹐第一個無線廣播電台﹐最早的有聲影片﹐都在這幾年出現。中國現代文化史舉足輕重的事件﹕《良友》畫報﹐《創造季刊》(創造社)﹐明星影片公司(張石川、鄭正秋)﹐美術專門學校(劉海粟人體模特糾紛)﹐也都在這幾年中登上中國文化舞台。

上海不但是東方地平線上昇起的新星﹐也是世界最前列的現代都市﹐更是神秘東方的代表。1921年11月愛因斯坦赴日途中到達上海﹐瑞典駐上海總領事代表瑞典皇家科學院﹐正式通知他獲得諾貝爾物理獎。大文豪泰戈爾﹑蕭伯納﹑喜劇大師卓別林﹐英國哲學家羅素都把上海作為他們環遊世界的重要一站﹐足見上海在當年世界顯突的地位。

上海作為中國都市文化之首,它的文化基因來自兩方面:英租界的法制和規矩,法租界的浪漫和藝術,直到今天仍是上海區別于中國其它城市最主要的標誌。中國的世界的﹐經濟的文化的﹐高雅的世俗的﹐陳舊的未來的﹐一切因素都匯集在燈紅酒綠的上海灘﹐沉澱在急劇變幻的冒險家樂園。

章榮初經過三年的學徒跑街生涯,現在可以自立門戶了。

章榮初的姑夫俞俊臣和兒女親家朱鹿鳴合伙﹐以五千兩銀子資本﹐在上海開了人和協棉布號﹐俞俊臣叫章榮初去做副經理﹐章榮初向會康洋貨號辭了職﹐1922年2月農曆年初五章榮初到人和協棉布號做副經理。

2月下旬﹐章榮初回菱湖娶了第二房妻子,章榮初一生有四房太太,十九歲和髮妻邱芝寳成婚,是所謂「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後來識得邱家灣一家小吃店老闆的女兒李琳﹐娶了她為二房夫人。

因爲剛剛進人和協棉布號當副經理﹐章榮初結婚後便馬上回上海。航船途中停靠烏鎮時﹐見岸上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人﹐送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上船﹐兩人麻布鞋子﹐白布腰帶﹐顯然新喪父母。這個孩子沒有行李﹐連衣包也沒一個﹐開船的時候﹐女人在岸上慟哭﹐男孩在船上大喊﹕「阿姐﹐你不要哭﹐我會常託人寫信給你的。」

章榮初過去問這孩子到哪裡去﹐他說﹕「到上海去。」

章榮初又問他上海有親戚朋友嗎﹖他說沒有。他兩隻哭得通紅的眼睛望着章榮初﹐說﹕「我到上海去尋尋生意。」

又問他讀過書嗎﹖他搖搖頭﹐又問穿誰的孝﹐他忽然嚎淘大哭起來﹐斷斷續續地說﹐他父親在他三歲時死了﹐依靠母親替人家洗衣服為生。方才送他上船的是他姐姐﹐從小就給地主人家做童養媳﹐後來和地主兒子結了婚,經常被姐夫打。前幾天母親死了﹐姐姐得到夫家同意才回來料理﹐母親的棺材是向人家討來的捨材。葬了母親以後﹐他姐姐想把他帶到家裡去﹐姐夫不答應﹐沒有辦法﹐只好送他去上海謀生路。

章榮初問他身上有多少錢﹐他說姐姐給他買船票後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一共兩塊錢﹐他的名字叫朱駿榮。

章榮初想起三年前的自己,也是帶了兩塊錢到上海,但一路有人幫助、提携他,眼前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有誰幫他呢?

這夜章榮初睡不着了﹐想這個孩子到上海的唯一結果是流浪做癟三。天一亮船到上海﹐章榮初對他說,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尋生意。

章榮初帶他到人和協﹐一進門就被朱鹿鳴攔住問﹐這是什麼人﹖章榮初以爲做了件善事,會得到老闆的稱贊。不料朱鹿鳴高聲說﹕「這樣無根無攀的人你帶來做什麼﹖你想做好人,好人那麼容易做麼?你可知道,帶一個穿麻布鞋的人到店裡來,是要觸霉頭的!」

章榮初說﹕「假如我不幫忙﹐這孩子只能做癟三的。」

朱說﹕「上海有數不清的癟三﹐你去把他們包下來吧﹗」

章榮初實在耐不住了﹐對朱鹿鳴說﹕「你這個人太沒有人性了﹐怎麼沒一點同情心﹖」

朱一聽章講他沒人性﹐脾氣更大了﹐大叫﹕「來人啊,把這叫花子趕出門去﹗」

章榮初只好帶了朱駿榮離開,去看一個常在人和協打麻將的朋友陳久香﹐他是南京路南方綢布公司經理﹐在路上章榮初把朱駿榮的白腰帶和鞋子上的麻布都扯掉﹐到了南方公司和陳久香一說﹐陳久香很同情﹐說可惜年紀太小﹐否則可以在這裡做學徒﹐商量結果﹐朱駿榮在南方公司一個小貨間住下來﹐章榮初給他在附近小學報了名讓他去讀書。

六年後,章榮初二十八歲開上海印染廠時﹐朱駿榮已經十八歲﹐小學畢業了﹐章榮初讓他進廠跟日本技師學習染色。此後朱駿榮一直在廠裡擔任技術員,六十年代初他支内去了河南,在新建的北方大國企新鄉印染廠做印染工程師﹐後來做到技術科長,直到文革後退休。

當時為了這件事﹐章榮初和朱鹿鳴鬧翻,辭職離開了人和協。1922年7月章榮初回到菱湖﹐和小時朋友朱雅言合作,由章清儒俞俊臣等撮合﹐籌集資本一萬元﹐9月在菱湖衣裳巷開設人和布店﹐朱雅言任經理﹐章榮初任副經理。

憑自己多年來跑湖州生意的經驗﹐加上他在上海洋貨號的人脈關係﹐章榮初專門銷售當時行俏的英商日商花布﹐人和布店抱着薄利多銷的宗旨﹐生意出奇的好。菱湖三家大布店大豐﹑嘉昌﹑久豐紅了眼,他們互相串通﹐造謠中傷﹐聯合起來要擠壓人和布店。派人到茶館店去,一個說我上月在人和布店買的布,穿了一個月就破了,另一個說你看我在大豐買的布,穿三年還好好的,鄉下人老實,這麼簡單的謠言就令人和布店門可羅雀,到1923年秋季已經捉襟見肘,1924年2月一場莫明其妙的大火,把人和布店燒得一乾二淨。

這是章榮初第一次嘗到同業傾軋的苦頭﹐耿耿於懷記在心。章榮初在上海發達後,1927年冬特別在菱湖獨資開設了一家華大布店﹐故意蝕本賤賣﹐把三家冤家對頭全部擠倒破產,這在後面再述。

章榮初在菱湖的努力終告失敗﹐在家鄉四處碰壁﹐堅定了他到上海闖一番事業的決心。

像所有父親一樣,章清儒為兒子的前途焦慮操心,特地跑一趟上海,去見老朋友寧波路振裕祥絲棧老闆汪柄良,章清儒說﹕「榮初將來想到上海來開一家小洋貨號﹐到時候希望你幫幫忙。」汪先生搖搖頭說﹕「榮初弟好像一隻碗﹐已經有了裂縫﹐我是無法幫忙的啦。」

在路上章清儒又見到人和協棉布號經理朱鹿鳴﹐對他說﹕「將來榮初再到上海來﹐還是要請你幫忙。」這話本是一句普通客氣話。這位朱經理面孔鐵青對章清儒說﹕「對不起﹐我的廟太小﹐容不下他這尊菩薩。」叫章清儒當場下不了台。

章清儒回到菱湖,把四處碰壁的遭遇告訴章榮初說﹕「你啊,真要爭一口氣啊。」

章榮初說﹕「阿爸你放心﹐這次到上海去我一定下決心做一番事業﹐一定要出這口氣。」

1924年陰曆正月初六﹐人和布店剛剛一把火燒光,章榮初一文不名,俞俊臣來章家﹐章清儒說﹕「榮初雖然沒有把人和布店做好﹐但他年紀還輕﹐我看還是有希望的﹐榮初與我講過﹐他要想一千兩銀子辦法﹐到上海去開一家小洋貨字號。」

俞俊臣冷笑一聲,當着章榮初面,對章清儒說﹕「你這老頭命真苦﹐你現在養一個寡婦媳婦不夠(那時章榮初大哥已死)﹐還要養兩個活寡婦的媳婦(那時章榮初已經有兩房妻室)。假使你同意他這樣做﹐我向你保證﹐非但一千兩銀子不會回來﹐他帶出去的衣箱能夠把當票帶回來﹐就算你們祖上積德囉。」

章榮初捂嘴跑進後房大哭一場﹐對天立誓說﹕「到我父親七十歲時﹐一定給顏色你看。」當時他想好一個上聯「莫忘甲子正六午」﹐這一日是甲子年正月初六中午﹐其時章清儒六十歲,章榮初立志發憤十年,到父親七十歲生日時一定要有成就,那時再想下聯。

後來這一日果然到了﹐1934年章清儒七十大壽,章榮初在菱湖大擺流水席三百六十桌﹐四鄉賀客雲至。章榮初想當衆報此十年之恨﹐章清儒知道了勸阻他說﹕「不必了﹐今天你姑夫已經傾家蕩產﹐而且做了你的夥計。何況過去你兩次去上海﹐都是你姑夫薦的生意﹐對人家的好處不可忘記﹐人家對你的壞處不要記得。再説當時你姑夫的話,也許是一個激將之計,没有這激勵,你未必發奮有今日。」其時俞俊臣在章榮初的菱湖電燈公司做會計。

這就是家教﹐對人家的好處不可忘記﹐人家對你的壞處不要記得。

俞俊臣 (1930)

上海早期的公共汽車(20年代末)          興建中的匯豐銀行大廈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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