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47) 尾 聲
章榮初離世後,中國還在文化革命的軌道上滑行了很長一段路。1976年,天怒人怨,地動山搖,中共頭子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先後離去了,中國進入了新時代。
八十年代,筆者家族大部分人相繼離開了中國大陸,離開了這個「我愛她,她不愛我」的所謂祖國。在陌生環境從新開始生活,對剛解除枷鎖的這代人不容易,到我們安居樂業,轉過頭來回望過去,都已年過甲子,或逾古稀。
懷舊,是今日中國人精神生活的重要方面,革命半個世紀,面對滿目瘡痍的社會和喪失底線的道德,終於想起七八十年前上輩的黃金時代。
尋覓上代的足跡,尋找曾經的輝煌;尋求遺忘的歷史,尋回自己失落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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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7月底,一個陰霾的下午,破殘的十七路電車吱吱嘎嘎行駛在長陽路上,我問司機「國棉三十一廠在哪裡下車?」
「國棉三十一?拆掉了,現在叫榮豐花園,你到蘭州路下車吧。」榮豐?現在還叫榮豐。
我眼睜睜望向前方,1937年「八一三」戰火中﹐就是在這條路上﹐祖父冒着東洋兵的炮火,驅車到廠裡去給工人發遣散費﹐六十二年前的景物是否還有少許殘留?
在那江山一片紅的年代,也是在這條路上﹐祖父乘電車到「三十一廠」去接受無產階級造反派的批鬥。那時來往工廠區的電車擠得像蘆筍罐頭,決不會有人讓座予這一望而知的「反動資本家」。
到蘭州路下事,路一側就是楊浦港,腐臭的污水上漂滿拉圾,緩緩蠕流注入黃浦江。站在橫跨河上的橋頭,對岸一大片正在興建中的新樓房,問路人,「喏,那一片新房子就是原來的三十一廠。」那麼,我脚下該是高郎橋了,多麼耳熟的名字,但要不是橋垛下有個工商銀行高郎橋營業所,恐怕巳沒人知道它的傳統地名了,橋上刻的是「長陽路橋」。
長陽路以南直到河間路、西臨楊浦港東至眉州路的大片土地上,當年是榮豐二廠和申新五廠六廠,後合併成中國最大的紡織印染企業國棉三十一廠。現在一半面積正在興建長陽新苑,榮豐二廠原址一部份已拆建為榮豐花園第一、二期,只剩最靜僻的眉州路一角,還殘留着幾幢廢置的舊廠房。
剛剛落成的長陽新苑第二期正在發售,幾十棟八九層高的綽新樓房整齊排列,後面還有二三十層高的正在興建﹐中間的大道兩邊停滿了業主們雪亮的汽車﹐真是一個漂亮整潔的新社區。我在售樓處的大模型前徘徊良久,沒人來理睬我,顯然我不像個有錢的買樓者,但我感覺到歷史正如楊浦港的濁流,在我心中無聲地淌過。
沿長陽路尋覓舊日的遺跡,拐進眉州路,向前行不多遠,就是戰火危城一般的舊廠房,門窗盡毀,拆去了機器的車間空空洞洞、遍地狼籍。
我發現有一扇破鐵皮門開着,推門進去,門內側一排五六間平房,似有人住,一個女人正在煮飯,也許是守門的老職工吧,便上前問詢:「請問這是國棉三十一廠吧?我可否進去 ……」女人張惶失措地連連搖手:「俺不知俺不知。」這是個從北方來打工的農婦,寄寓在這徒具四壁的廢墟。那麼這諾大一座企業,真是敗落破產、人去樓空了。
榮豐二廠最後的廠房,筆者攝于1999年7月,現已拆除,興建榮豐花園第三期
我照了幾張相,往回走的時候,下雨了,待回到長陽路,雨勢巳成滂沱。我站在榮豐花園大門側一家小食店的檐下,混身濕透,眼前雨聲嘩嘩,路人匆匆。
榮豐花園的住戶們正冒雨趕回家去,還有幾人知曉「榮豐」兩字的來歷?榮豐的七十年興衰,巳深埋在這幾十幢樓房的現代社區之下,深埋在這數千戶人家的平凡生活之中,這就是歷史了。
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是歷史,榮豐紗廠敲鑼打鼓成了國棉三十一廠。改革開放先富起來,也是歷史,國棉三十一廠無聲無息變成了榮豐花園。
如果沒有「咱們工人有力量」,沒有「公私合營」,沒有「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沒有……
歷史,正像這暴雨,落花流水無情去,清波濁泥誰分辯;恰如那途人,行色匆匆直往前,幾時回首識路程?
祖父說過,「榮豐」這兩個字,翻個身,還是「榮豐」。
我抬起頭,雨水正沖滌着「榮豐花園」幾個銅字上的塵污。
1999年7月29日記于上海
榮豐一廠現貌
榮豐二廠現貌
謝謝閣下。
昨日上海,今日香港,明日台灣,中國人的苦難還沒到盡頭,看看今天美國那些華人,幾人知歷史,幾人得智慧?
历史又到了同样的时刻,走还是留。新资本家可惜大多不是富人出生,不懂父辈的经历,留下的,有几个善终?
走啊,去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