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11) 浙江首富一無所有
章榮初的產業主要分上海和菱湖兩部份,上海部份在韓志明管理下艱難竭蹶,菱湖的學校、醫院、農場,「解放」後悉數被無償接管。兩家工廠經過幾年折騰,也均被當地政府獨霸。菱湖鎮、吳興縣政府和嘉興地委、浙江省輕工業廳頻頻插手,過程紛亂無序,忽而自救、忽而租賃、轉而合併、繼而接管,既無政策可依,亦無條理可循,全憑北方南下的軍幹部、縣太爺氣使頤指。
章榮初一生事業中視作最珍寶、費盡他最大心血的家鄉建設,在「解放」後不足三年,最後全部喪失殆盡,化作烏有。
菱湖化學廠是章榮初在菱湖辦的第一個工廠,1948年負責人是章榮初長子章志鴻的聖約翰大學同學余益年和留美同學陳德華、凌志鈞【註1】。余益年畢業于聖約翰大學化學系,凌志钧是留美經濟學博士,陳德華是留美企管碩士。1949年7月,菱湖軍管會向章榮初提出,由公開了地下黨員身份的王冼做化學廠廠長並復工,余益年等只得離開化學廠回滬。
【註1】余益年(1923-)、陳德華(1920-1966)、凌志鈞1951年在上海創辦華學煉油廠,余兼總工程師。公私合營後余益年進入高橋化工廠,為中國乙烯工業主要開創者之一,文革後擔任上海石化總公司顧問委員會副主任,民建中央委員。陳德華文革中被抄家,造反派發現一張美國同學照片,毆打逼他承認是美國特務,陳在黑石公寓五樓家中跳樓自盡,妻子當場精神失常。凌志鈞1957年被打為右派,文革後逝世。
1949年12月,一位文質彬彬的幹部來見章榮初,自我介紹叫沈沛霖,留法工程師,奉華東軍政委員會派遣,去「幫助」菱湖化學廠。每周末返滬,向軍政委匯報工作。
沈沛霖(1903-1992),江蘇武進人,留法勤工儉學時與周恩來及陳獨秀長子陳延年友好,及旅法共青團,1925年歸國參加北伐,後任教南京中央政治學校,抗戰後任南京市社會局行政主管,1949年由周恩來安排進中共中央軍委聯絡部。
他到任後,身為黨的領導人,和吳興縣委緊密合作,沈沛霖管理菱湖化學廠兩個月,工廠恢復正常生產了,1950年5月沈沛霖奉調進京任北京工業學院教授,他離開後,工廠又回復混亂狀態。1986年沈沛霖離休,晚年在台灣出版了他的回憶錄,有一章詳述他在菱湖的使命。
1950年9月章榮初長子章志鴻從美國回國,代父出征去菱湖處理殘局。兩個月中,每天開「勞資協商會議」到半夜仍無計可施。後來縣政府找他去,說唯一辦法是老闆退出,將工廠交給工人,讓工人「生產自救」。工廠名義上交給工人,實際上無償交給政府,接受共產。此時工廠是老闆脖子上的絞索,握在南下軍幹部手裡,隨時叫你走投無路。這所謂「生產自救」,老闆無利可圖,但至少不再受無窮煩惱,無可奈何下,章榮初只好同意。誰料簽了字,工廠交出去了,縣太爺說,工人階級已經「當家作主」,此前老闆「欠」工人的工資,仍要你還,絞索仍握在縣幹部手裡。
章榮初在家鄉的產業,當時是浙江省最重要的工業企業之一,軍管會和政府十分關注這些企業對經濟恢復的重大作用。
1950年底,菱湖絲廠和菱湖化學廠以「工人自救」方式遠離了章榮初的視線。家鄉建設是章榮初事業的終極夢想,萬事齊備,只欠東風,來的卻是凌厲的北風,一場橫掃一切的「解放」之風徹底吹熄了他的理想。
1951年7月,菱湖絲廠和杭州華新絲廠合併,中共南潯鎮書記兼菱湖絲廠黨支部書記、公方代表,改名浙江製絲二廠,這個廠名沿用至今。章榮初雖是名義上的老闆,工廠實際上已被政府無償接管,但兩年來停工期間所「拖欠」工人的工資還須章榮初支付。
章榮初最珍視的教育事業和慈善事業青樹學校,是他品格與理想的結晶,是他對社會的回報和寄望。1950年初,當局無視吳淮清校長的存在,派出幹部陳柱麟、陳守仁到青樹學校就任正副校長,叫吳校長捲舖蓋走人,非法霸佔了章榮初心頭的瑰寶青樹學校,在各鄉的十三所分校全被政府接管。
菱湖第一座現代醫院青樹醫院﹐被無償接管,改為吳興縣人民政府衛生院﹐留日的院長裘啟宇醫生無端被撤﹐由軍隊政工幹部﹑吳興縣縣長陳輝兼任院長。章榮初在湖州的學校、醫院、電燈公司、輪船公司等,以及私人住宅三省堂,全部被政府粗暴接管。這即使按當時的政策也是非法的,因為土改只對地主沒收土地。
在菱湖建設期間,章榮初為改良菱湖桑樹蠶種,而建立的四個青樹農場共三千七百七十八畝,鎮江明明種植場一千三百畝,統統「自願獻給」政府。五千畝土地一個輕描淡寫的「獻」字就煙消雲散。
章榮初以一生大半資產建立起來的農村復興事業,全部被無端沒收,無償剝奪。「解放」僅僅兩三年,這個浙江省首富,就變得兩手空空。這種直接的和變相的剝奪,是合法的,還是抄家、沒收、充公、革命?至今沒有任何機構作出過回答。
1949年9月29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在北京莊嚴通過具有憲法性質的《共同綱領》規定:
(序言)中國人民民主專政是中國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及其他愛國民主分子的人民民主統一戰線的政權。
(第一章總綱第三條)中華人民共和國保護國家的公共財產和合作社的財產,保護工人、農民、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的經濟利益及其私有財產。
這些白紙黑字對共產黨從來不構成任何約束,在吳興縣和菱湖鎮新領導的眼裡﹐時代變了﹐章榮初的貢獻不但已不再需要﹐而且已被革命所否定﹐現在是儘快把章榮初的資產轉為「國家所有」。
「解放」伊始,新政權千頭萬緒,百廢俱興,農民革命起家的中共,對城市工商業的處理毫無頭緒。中共一相以政策治國、口號治國,1948年提出的「發展生產,繁榮經濟,公私兼顧,勞資兩利」十六字方針,只是籠絡人心的權宜之計,從來沒想過要認真實行,當「解放」已成事實,連這口號都懶得提了。五十年代初的幾年,對資本家沒有具體的政策,各地方政府各自為政,按自身利益處理,各種做法相當混亂。不到三年,章榮初在家鄉的產業已喪失殆盡,但他不是簡單的逆來順受,內心還是比較坦然的,因為他投資家鄉,本不是為賺錢,把產業交給家鄉,並不違背他的初衷,只是朝三暮四的政策折騰,令他不知所措,極度煩惱。
章榮初1948年對韓志明說過:「建設家鄉是我的心願……如今在家鄉做了這麼多事業,不管它成功與否,我心裡安樂了,我對得起故鄉,對得起自己。」
1960年他六十歲時,家鄉有人來上海向他祝壽,他說:「現在企業雖然已經不屬於我了,不過企業還在,但不是為我賺錢,在為國家賺錢,為菱湖賺錢,這就好了。」
把自己一生建立的事業交給國家,章榮初從來沒有抱怨過。 但這樣粗暴的剝奪,他無法接受,家鄉,成了章榮初的傷心地,家鄉建設,成了他永遠的遺憾。
沈沛霖
文工隊在青樹學校表演 (1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