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05) 西裝掩飾下的統戰

上海舊事話百年 (105) 西裝掩飾下的統戰

共產黨初入城時對上海各階層的安撫穩定工作做得相當細緻，陳毅等領導人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姿態深得人心，消除了各界心頭的對共產黨的疑慮和恐懼，國民黨「共產共妻」「殺資本家」的宣傳徹底破產。

毫無疑問，說到政治遠見，政治手段，國民黨根本不能望共產黨之項背，在抗戰後期，共產黨就高瞻遠矚，早已對「奪取全國勝利」作了充足的安排，南京上海到處有他們的存在。1949年5月新政權建立，這些地下共產黨員公開了身份，以前他們是資本家、教授、藝術家，現在表露了真實身份，他們向資本家、知識份子老朋友們講述共產黨的政策，談論新社會的美好前景，讓上海上層人士感覺共產黨原來不是青面獠牙，不是國民黨說得那麼可怕。

中共上海地下黨負責人夏衍【註1】，晚年著《懶尋舊夢錄》（三聯書店2006）回憶剛進上海時，他穿一身軍裝去陳毅辦公室開會，離開時陳毅對他說：「你回去把這套軍服脫下，你這個文化人穿這套衣服有點滑稽。」夏說：「我沒有人民裝，只有西裝和袍子。」陳說：「可以穿西服嘛。你穿了這套軍服，使過去和你一起的人對你見外。你記住，要讓這些人永遠和從前一樣把你當作朋友。」

【註1】夏衍（1900-1995）原名沈端先，杭州人。1920年畢業于浙江省工業學校，留學日本，1924年加入國民黨，1927年加入中共，在上海從事文化運動。1930年領導左翼作家聯盟，和周揚一起反對魯迅。1949年後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長，1954年任文化部副部長，文革中被囚八年。文革後任電影工作者協會主席。

穿西裝的共產黨人，和北方來的軍人幹部具有明顯不同的文化氣質，模糊了與資本家、知識份子的界線，使資本家和知識階層感覺親切熟悉，「把你當作自己的朋友」，氣氛很快融洽友善了，這就是統戰的高明。

這裡我們化點篇幅梳理一下中共幾十年的統戰工作及其主要人物，這些人物對五十年代初穩定上海起了重要作用，直到三反五反運動殺雞取卵，西裝才變成反動階級的標誌。

中共統戰工作起點是孫中山「聯俄聯共」「國共合作」，初期完全由蘇共顧問控制。北伐時期，中共統戰工作移到中國經濟文化中心上海。

最傑出的秘密戰士潘漢年(1906-1977)，1925年從江蘇家鄉宜興來到上海，參加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創立的文學團體「創造社」，在文學上初露鋒芒。1926年經香港共濟會行政總監王弼介紹加入中共，跟隨北伐軍總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到南昌，主編《革命軍日報》。1929年中共六屆二中全會成立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潘漢年為黨組書記，這是中共佔領文化運動之始。他說服極左派「創造社」、「太陽社」的中共黨組書記陽翰笙，與德高望重的魯迅達成聯合（魯迅身邊的胡風等都是中共黨員），成立「左翼作家聯盟」。之後又將上海各左翼文化團體統合為中國左翼文化總同盟（文總），標誌中共在文化知識界建立了領導體系，潘漢年任文總第一任黨團書記。左翼之外的文化藝術界則自由鬆散無組織，而國民黨對文化新聞這些軟實力完全無知無覺。在此意義上講，共產黨是一個對文化有強烈自覺的政黨，國民黨鼠目寸光，眼中只有錢財和軍事，這是國民黨最後必敗的因。

1931年中共第一號特工顧順章被捕叛變，上海地下組織被破壞，周恩來和中央機關撤離上海。潘漢年轉入陳雲負責的中央特科，後來成為周恩來直接領導下最出色的特工。潘漢年離開後，中共對左翼文化界的操控由作家夏衍和翻譯家周揚、劇作家田漢、陽翰笙負責。前面第二十二章講到楊度時已盡顯中共特工的卓越能力，國民黨完全不是對手，抗戰勝利後潘漢年統籌中共在上海和香港的活動，1947年與香港道亨銀行董事長董仲維之女董慧【註2】結婚，風度翩翩，出入上流社會，連毛澤東都叫他「小開」。

【註2】董慧(1918-1979)，香港道亨銀行董事長董仲維之女，1938年加入中共，與潘漢年在延安相識，抗戰後同返香港，1947年在香港結婚，成爲潘漢年第二任妻子，1955年與潘一起被捕，1979年死于湖南勞改農場。香港道亨銀行成立于1921年，2001年由新加坡發展銀行收購，整合為星展銀行。

中共在文化界穩固後向工商界滲透，1933年中共在上海設立廣大華行，起初是藥房，後發展為貿易公司，黨組書記兼總經理盧緒章(1911-1995)，副總經理楊延修(1910-2017)，由周恩來直接領導。周指示「隱蔽精幹，長期埋伏，積蓄力量，以待時機，一定要做到社會化、職業化、合法化。以灰色面目長期隱藏下來，當好資本家。」(盧緒章《周總理讓我要當好一個「資本家」》《人民網》2018年3月19日) 盧緒章、楊延修交結軍統，利用宋美齡航空委員會倒賣黄金美鈔，獲取暴利。盧緒章加入國民黨，化錢買了個軍統少將銜，利用軍統關係放高利貸，表面上他們為陳果夫、軍統斂財，實際卻是「共產黨的錢袋子」，中共駐滬辦事處（周公館）就是廣大華行以二十根金條買下的。國民黨當局要查廣大華行「通共」，陳果夫、吳開先等黨國要員出來化解。1948年廣大華行轉移到香港，與原八路軍駐港代表楊廉安(楊琳)的聯和行合併為華潤公司，即今香港華潤集團前身。 

1949年盧緒章、楊延修隨潘漢年一起回到上海，建立中共金融外貿系統。此後盧赴京任外貿部副部長，楊任上海市工商管理局局長等職，一直受周恩來庇護，文革後楊延修任上海第一家民營企業愛建公司副總經理。                             

除了商界，銀行界也早被滲透， 1923年加入中共的老黨員龔飲冰，1930年從莫斯科回上海進入周恩來領導的中央特科，以萬源湘繡莊經理身份，從事地下工作二十年，1945年    設在上海天津路201號開設建業銀行，1949年接管中國銀行，任總經理。1950年龔飲冰調任中央統戰副部長，因他地下工作期間偽裝佛教徒，毛稱他「和尚部長」。

同時就任副總經理的冀朝鼎，1926年在留學美國時參加美國共產黨，1941年回國後任平准基金委員會秘書長（陳光甫為主席），深得宋子文、孔祥熙信任，曾任孔祥熙秘書和中央銀行外匯管理委員會主任。1949年以軍代表身份接管中國銀行並任副總經理，中國銀行遷京後長期擔任副董事長，毛澤東稱他是「三通幹部」（英文通、美國通、國民黨通），周恩來稱他「一人可抵十萬大軍」。冀朝鼎的弟弟冀朝鑄長期擔任毛周的翻譯官，九十年代任聯合國副秘書長。

另一個金融界人物毛嘯岑，1924年參加國民黨，1927年秘密加入中共，1946年在上海用中共資金開設中信商業銀行。1950年毛嘯岑公開中共地下黨員身份【註3】，帶頭將中信銀行公私合營。1952年底九十二家私營銀行錢莊合併成一家公私合營銀行，併入中國人民銀行，中國私營金融業從此消失。

【註3】毛嘯岑(1900-1976) 1952年任公私合營銀行副總經理，政協委員，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被囚于中國銀行地下室多年，晚年住在安徽﹐1976年周恩來逝世﹐他感情崩潰自殺身亡。

這裡提到的幾個名字只是冰山一角，中共在各地各層次的滲透無孔不入，國民黨就算有所察覺也無能為力。如中共黨員肖林和他的妻子王敏卿在浙江中路137弄1號5樓開設華益公司，中共駐滬辦事處的活動經費就由該公司提供。開在四川路247號的鼎元錢莊，是「地下通匯線」的樞紐，老闆徐雪寒的真實身份是蘇皖邊區銀行副行長，為蘇北根據地提供資金。

中共上海地下組織在1927年遭破壞，1937年中共中央派劉曉、劉長勝【註4】到上海重建黨組織。劉長勝曾在莫斯科列寧國際學院受特工訓練，到上海後的公開身份是著名的關勒銘金筆厰董事長，總經理湯蒂英是1954年毛澤東接見的第一批「愛國資本家」之一，關勒銘厰也是全國第一批公私合營的七家企業之一。

【註4】劉曉(1908-1988)湖南人，1926年在上海國立政治大學加入中共。1932年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長征時任紅一方面軍政治部主任。1937年到上海重建中共地下黨，1946年任中共上海分局書記。中共建政後出任駐蘇聯阿爾巴尼亞大使，文革後為政協常委。

劉長勝(1903-1967)山東人，1927年在海參崴加入蘇共，1933年赴莫斯科國際列寧學院培訓。1934年底回國，1937年到上海，協助劉曉重建上海地下黨。抗戰勝利後，任中共上海市委書記。中共建政後任上海第三書記。後為全國總工會主席，文革中自殺身亡。

當年上海被稱為中國經濟文化「三分天下有其二」，中共建政後，穩定上海是頭等大事。直接受命周恩來的特工，潘漢年、盧緒章、楊延修、千家駒【註5】、許滌新、劉少文等，都是中共統戰工作的功臣。

【註5】千家駒（1909-2002），浙江武義人，經濟學家、中國民主同盟副主席，是中共各項經濟政策的強力支持者，反右運動中傷害很多學人，文革中受批鬥、酷刑，寫下：「這就是我追隨共產黨一輩子、擁護共產黨、擁護毛主席應有的報應。」跳崖自殺未死，1989年夏他與妻移居美國， 作《七十自述》，懺悔自身。

在這核心周邊，更有一圈外圍。大世界對面中正東路870號紅棉酒家，是國民黨元老張靜江之弟張澹如開設的著名粵菜館，1939年盛丕華受聘為總經理，後任董事長。抗戰中盛丕華加入中共，在紅棉酒家三樓特設「紅樓」，組織「星期聚餐會」，招納反蔣親共人士黃炎培、胡厥文、胡子纓等参加，為中共做統戰工作。

1949年初，盛丕華去蘇北解放區，為上海「解放」作準備。1949年4月23日第三野戰軍在丹陽設立「上海戰役總前委」，集合了潘漢年、曾山、夏衍、許滌新等三萬多名接管上海的幹部，學習中共對接管上海極為細緻的部署，毛澤東對上海戰役指示：「打上海，要文打，不要武打。不僅要軍事進城，而且要做到政治進城。」陳毅指示：「上海戰役是瓷器店裡打老鼠。」不能不佩服中共的政治謀略和遠見，戰役還沒打響，雙方高下勝負已定。

1949年5月28日盛丕華隨軍進入上海，立即召集榮毅仁、胡厥文等一班資本家，告訴他們親眼去解放區看過了，解放軍紀律嚴明，首長和藹親民，我們只要和新政權合作，將來的發展前景更加美好。

5月28日盛丕華隨軍進入上海，立即召集榮毅仁、胡厥文等一班資本家，告訴他們親眼去解放區看過了，解放軍紀律嚴明，首長和藹親民，我們只要和新政權合作，將來的發展前景更加美好。

周恩來派章士釗等民國元老赴香港遊說，「解放」未幾，出走香港的周作民、徐寄廎、劉鴻生等大部份銀行家資本家就回來了，陳毅等中共領導人非常了解上海上流階層的心態，依靠披着資本家外衣的原地下黨員，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精心「工作」，籠絡了榮毅仁、劉鴻生、吳蘊初、郭棣活等一批上層份子，繼而取得全市資本家的信任，被感化的資本家如沐春風。

感恩戴德的榮老闆請陳毅吃飯，來自北方的高級幹部認為大不可，共產黨人怎可以和資產階級吃吃喝喝，陳市長說：「我連國民黨八百萬軍隊都不怕，還怕幾個資本家？他們能把我吃了？」他一身洗白的舊軍裝，搖着一把芭蕉扇獨自去榮家赴宴，把上海資本家們感動得涕淚交加。

「連國民黨八百萬軍隊都不怕。」在他心裡，資本家和國民黨一樣，都是他槍口下的敵人，也都是他芭蕉扇下的敗將。

  

夏衍 (1979年出獄後)                   潘漢年，董慧 (1947) 

     盧緒章     楊延修

   冀朝鼎   龔飲冰

    毛嘯岑     劉長勝   

盛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