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03) 解放區的天
本文前面百多篇,叙述章榮初從1901年到1949年的前半生,二十世紀過了一半,中國的國運到了一個嚴重關頭,章榮初的生命也到了一個嚴重關頭。
1949,這不是舊中國和新中國的交替,也不是黑暗落後和光明進步的交替,中國社會的集權專制没有絲毫變化,中國人或賤民或順民的地位也不會有絲毫變化,只是又換了新主人。
但在當時,被百年轉型折騰得精疲力盡的知識精英階層,幾乎一致幻覺中國已到了巨變的臨界,光明就要來到,新的中國即將臨盆。
1949年1月底,章榮初回到上海,坐等「解放」,他相信李濟深向他擔保的共產黨「發展生產,繁榮經濟,公私兼顧,勞資兩利」十六字方針,相信「解放」後,被國民黨破壞的營商環境能得到改善,他的企業能得到更好的發展。
上海西郊炮聲隆隆時,章榮初想起有很多東西該處理,當年上海紡織印染廠印製黨國旗還有不少次品在家中,趕快命傭人搬出來堆在花園裡燒了,還有和美軍金凱德上將,陳納德將軍,杜月笙及同門兄弟徐采丞、萬墨林,潘公展,徐寄廎,陳光甫等等的合影,及國民政府很多嘉獎、匾額、文件,全部付諸一炬。客廳牆上中央位置,曾掛過日本警察局長渡正監、美國海軍第七艦隊司令金凱德,最後是蔣總統親筆簽名的戎裝照片,現在換上了和共產黨的朋友李濟深在紹興路花園大松樹下的合照(這張照片一直掛到文革)。一切準備妥當,安靜等待「新中國」的到來。
5月27日,解放軍幾乎兵不血刃、無聲無息地佔領了上海,章榮初幾個年長的子女叫司機金根開車去南京路、霞飛路轉了一圈,上海市面平靜,完全不像戰火洗禮的城市,只在路上偶而見到幾個穿着黃軍裝的軍人,被路人圍住問長問短,顯然這支以「解放」為名的軍隊,受到上海市民的熱情歡迎和友好接納。
1949年6月6日,章榮初次子章志鳴寫信給在美國的兄長章志鴻,報告上海「解放」的喜訊:
解放了 !
上海已於25日清晨解放﹐軍隊是從兆豐公園開進來的﹐所以南部根本沒什麼驚動﹐本來我們這裡是略有危險的﹐因為前面有龍華機場也。24日那天的下午我們已經知道西邊不寧﹐到了25日的上午八時﹐對面警察俱樂部亦掛了白旗表示屈服﹐自非解放區轉到解放區僅在一夜之間﹐可謂大幸也。
解放以來﹐上海一切情形良好﹐陳毅為市長﹐新申兩報已停﹐大公仍在﹐西報亦停矣【註】。菱湖亦已解放﹐現在絲廠已在復工之中﹐化學廠不久亦將復工矣。
史霄文同學已於解放前被捕而殺﹐同學公憤之極﹐昨日開追悼會於交大﹐青樹亦參加並送二輓對及銀元三十元。
上海情形一切良好﹐勿念勿念。
【註】中國歷史最悠久的民營報紙《申報》創刊於1872年﹐1946年由國民黨控股﹐潘公展為社長兼總主筆﹐1949年5月27日《申報》出版了第25599期之後被接管﹐次日《解放日報》發刊。持無黨派立場《新聞報》創於1893年﹐以工商界為發行對象的報紙。抗戰後期,錢新之為董事長﹐1949年5月27日被接管停刊。英文報《字林西報》(North China Daily News 1850-1951)﹐《大陸報》(The China Press 1911-1949) ﹐《大美晚報》(Shanghai Evening Post and Mercury 1929-1949) ﹐《密勒氏評論報》( The China Weekly Review 1917-1953)﹐均在「解放」當日被勒令停刊。
正如一戰時法國激進左派總理克萊孟梭所言,三十歲以下的青年若不是左派就沒有良心,當年中國大多數青年都深惡國民黨腐敗,對革命滿懷浪漫想像。他們支持共產黨,嚮往革命,嚮往新社會,憧憬新中國。章榮初除了長子章志鴻在美國留學,次子章志鳴、長女章志英、次女章志璿、三子章志賢等,都是共產黨的擁戴者。
「解放」未幾,章志璿剛從滬江大學化學系畢業,就瞞過了父母,偷偷出走,參加了解放軍去北京,畢業于滬江大學社會系的章志英,也去燕京大學(後改北大)攻讀社會學碩士。
那年筆者踏入五歲,紹興路家對面的警察俱樂部【註】進駐了一支解放軍文工團﹐軍樂隊一遍又一遍在練習「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這是我聽會的第一首「解放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我不知道當上海的明朗天空飄揚起五星紅旗時,祖父內心是焦慮多於期盼,還是希望大于恐懼。
【註】紹興路9號警察俱樂部,1935年興建的法租界警察俱樂部,現為優秀保護建築。五十年代在此成立上海京劇院,現為上海京崑劇團,其中的「蘭馨舞台」改為「俞振飛崑劇廳」。八路軍歌曲《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冀魯根據地宣傳幹事劉西林1943年以山東民歌曲調填而成。歌詞:「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民主政府愛人民呀,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
章榮初的前半生,從農村到上海,從學徒到老闆,從小本經營,到家大業大,在上海灘也曾顯赫一時,有相當名聲地位。其中風雲際會、艱難磨礪,多少不為人知的曲折過程、幾許內心盤算的帷幄運籌,都因章榮初六十年代初留下一份詳盡的自述,我們乃得窺曉。但是他寫到1949年5月25日拂曉的衝鋒號響,嘎然而止。
他在回憶錄《我在舊社會的三十五年》結尾寫道:「日後的生活會怎麼樣,真能按照十六字方針做嗎?當時我心裡還是籠罩了一層憂鬱的陰影」。章榮初1963年寫下這句時,他已經知道了1949年5月之後的日子,但他一句也不能落筆,沒留下片言隻語。
自1914至1949年,是章榮初從艱辛起步到功成名就,從初涉人世到青史留名的三十五年。而1949年的巨變,直到1972年離世,則是章榮初的事業從輝煌走向黯黮,他的傳奇一生從頂峰走向落幕的二十三年,他沒有看到毛澤東倒行逆施的終結,沒有看到家人重新站起上路。
本書前半部以章榮初親撰的回憶錄為主線,有情節豐富的詳盡紀錄,而后半部記敘的,是中國民間資本被改造,被共產,走向墳墓的歷程,很多細節至今仍是禁區,太多資料封存在官方檔案箱裡,上海檔案館的資料只開放到1949年5月。所以這第二部份,只能靠筆者去採集發掘,收羅在世親友的記憶和相關資料,很多年長前輩終身活在革命的恐懼中,緊閉自己的嘴,唯恐言多必失,他們帶走了太多的故事。筆者勉為其難地把章榮初的故事講下去,枯燥的資料羅列和事件陳述恐難避免。
新政權一號佈告
1949年10月1日市民游行庆祝解放
紹興路54號 對面的原警察俱樂部 (現上海崑劇院)